中國還是發展中國家嗎?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08-16 06:34
【本文原標題為“中國是發展中國家嗎”,風聞社區有修改】
6月8日,美國參議院外交關係委員會投票通過《結束中國的發展中國家地位法》(Ending China’s Developing Nation Status Act),為美國參議院全體投票鋪平道路。
3月27日,美國眾議院全票通過一項類似法案。按照美國的立法流程,眾議院和參議院分別通過後,經美國總統簽署,法律就將正式生效。目前還沒有消息美國參議院何時會對法案進行投票。這是早晚的事,可能白宮悄悄勸説參議院暫緩表決,避免為布林肯訪華添亂,接下來美國還需要為中國領導人蔘加在舊金山舉行的APEC峯會鋪路。美國拒絕給香港特首李家超發邀請,大概率俄羅斯也不會得到邀請,要是中國也拒絕參加,或者只派低階官員參加,那將是拜登的巨大外交失敗。
一旦成為法律,美國政府需要採取措施,在國際組織中推動終止中國的“發展中國家”地位,並將中國的地位改為“發達國家”。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回應稱,“美國想把‘發達國家’的帽子強加給中國,不是出於對中國發展成就的讚賞和肯定,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把剝奪中國的發展中國家地位作為遏制中國發展的一張牌。”
説實在的,美國、中國都沒有説錯。
中國當然是想成為發達國家的。不管是“四個現代化”,還是“中等發達國家水平”,中國都是一心一意奔着發達國家去的。據説在中非合作論壇上,中國説到“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非洲領導人都笑了。
作為發展中國家,在國際條約中有一些優待。世貿組織(WTO)有超過150項條款明確發展中國家享有”特殊和區別待遇“(Special and Differential treatment),可在關税減免、延長磋商期限、非關税壁壘等方面享有更優惠的待遇。1972年的《人類環境宣言》、1987年的《蒙特利爾議定書》、1992年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1997年的《京都議定書》,以及2015年的《巴黎協定》,都在不同程度上承認發達國家應該照顧發展中國家,並允許後者暫緩執行減排措施,以及更寬鬆的減排義務,還要求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提供無碳能源的資金和技術。
不過誰都不天真,各國在兑現對發展中國家義務的時候,都是看對方的具體情況的,不是誰説自己是發展中國家就自動得到優待的。比如説,今天中國要求歐美對中國光伏、風電補貼,不光是與虎謀皮,老虎老早躲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當然,發達國家在過去幾百年間是温室氣體的主要排放國,所以現在應該承擔比發展中國家更多的減排義務,這一點還是要堅持的。
在WTO方面,美國的貿易戰關税早就超過WTO規定,歐洲也蠢蠢欲動。
誰是發展中國家呢?
聯合國統計司(UNSD)在1999年推出M49分類標準,指定日本、加拿大、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以及整個歐洲為發達國家;在貿易統計過程中,又增加了以色列、塞浦路斯、百慕大、格陵蘭、聖皮埃爾和密克羅尼西亞等一些島嶼和地區為發達國家;其餘都為發展中國家,中國也在其中。
不過UNSD明確指出,M49的分類沒有標準,不代表對任何國家或地區的發展階段的評判,只是為了統計上的便利。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綜合了健康、教育、經濟及不平等維度,為各國計算人類發展指數(HDI),只有第一檔國家屬於發達國家,其他三檔為發展中國家。中國在2022年的HDI為0.768,排名全球79,屬於高HDI(第二檔),因此屬於發展中國家。不過極高HDI(第一檔)的國家為66個,中國的排名已比較接近。
世界銀行(World Bank)則按照國民總收入(GNI)將各個經濟體分為高收入、中等偏高收入、中等偏低收入和低收入四個類別。同樣,高收入經濟體為發達國家,其餘三類為發展中國家,高收入的標準是人均GNI超過13205美元。中國2月份公佈的數據顯示,2022年中國人均GNI為12608美元,達到高收入標準的95%。
WTO接受任何國家自稱為“發展中國家”,哪怕主要經濟指標都已符合“發達國家”的國家和地區。好像只有2019年10月25日韓國宣佈主動放棄自己“發展中國家”地位,當時韓國HDI指數排名已經高達22,高於法國、西班牙、意大利。世界銀行當時公佈的韓國人均國民總收入也達到4.3萬美元,與日本持平,約為中國的三倍。
中國還是發展中國家嗎?
在技術層面,不管是HDI,人均GNI,中國依然是發展中國家。不過百萬存款的人被認為是富翁,但95萬存款的人自稱窮人的話,人家只有呵呵了。中國的人均GNI恰好為世界銀行發達門檻的95%。這還只是眼下的狀態,破100%只是時間問題,還不會太久,一般估計在5-10年之內。
更何況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之一,經濟總量上只有美國或者整個歐盟可以匹敵,穩坐世界最大出口國和第二大經濟體,GDP已經超過整個歐盟,在可預見的將來將超過美國而成為第一。
在經濟上,人均很重要,但能“集中力量辦大事”有時更重要。中國集中力量突擊鋼鐵、5G、高鐵、光伏,已經碾壓世界。中國正在集中力量突擊芯片、人工智能、量子科技,怎麼能叫美歐不心驚膽顫?
在買一雙耐克Air Jordan的時候,人均很重要。印度儘管人口略超過中國,對於耐克來説,實際人均購買力不足,沒有中國重要。但在國家之間對抗的時候,整體實力更加重要,菲律賓要是在南海叫板的話,面對的不是海南省,而是整個中國。
在某種意義上,中國和印度都希望被尊為發達國家,又希望按照發展中國家的待遇,但是出於完全不同的理由。
印度樂呵呵地作為特邀參加G7,如果G7正式邀請,估計也會光速加入。但印度是真心要爭取發展中國家的優待,也確實有資格獲得優待。
中國反過來,原來是因為自己確實是發展中國家,覺得能“與發達國家為伍”挺光榮;現在是因為發展重點轉向全球南方,不希望“與發達國家為伍”。G7曾經有意邀請中國參加,中國拒絕了。這是發達國家俱樂部,中國更願意在聯合國的架構下推動全球合作。俄羅斯在G8時代的待遇也提醒了中國,羊入狼窩沒有好果子吃。據説美國提議過G2構架,中國同樣拒絕了。
至於各種國際協議下發展中國家的優惠,中國已經不指望了,實際上也早被美歐“剝奪”了。中國不見得去和非洲國家爭優待。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有好多次有意無意地爬上了正確的發展樹,有些是出於選擇,更多是出於被迫,因為原有路徑被堵死了。經常有人懷念80年代的中國與西方之間的“蜜月期”,其實,蘇聯再堅持50年不崩,説不定中國就形成路徑依賴、活成印度了。
中國人很勤奮,迎難而上,但這是被逼的。誰不喜歡躺平?
在“蜜月期”,中國經濟、科技與西方的差距之大,已經不是肉眼可見的問題了。在很多方面,西方抬一抬手指頭,就可以拉中國一大把。那個時代西方專家在中國的待遇也是匪夷所思的。
就在中國剛體驗到“拉一把”的時候,蘇聯崩了,然後中國被打入另冊,首先受到衝擊的是軍工和航天。中國軍工和航天只有苦哈哈地自己幹。沒辦法,殲-6萬歲不下去了,五對輪和051也太過時了,蘇-27是引進了,但俄羅斯還想着在航電和發動機上拿捏中國一把,國際空間站還指名道姓不讓中國人進。
但一般民用科技還沒有受到影響,中國依然被看作“政治上可以改造、市場上潛力巨大”的地方。中國的工業基礎是低水平的完整,這對外資進入很有利。可以分步分片升級,並在這個過程中贏取更大利益。
但就在中國人有點小康苗頭、興沖沖地要與歐美接軌的時候,遭到各種“反傾銷”的棒喝。中國人很委屈:我只是少賺點,想薄利多銷,我哪來錢補貼出口啊?豈有窮人補貼富人而補貼致富的道理?世界能源、礦產市場還出現“中國買什麼,什麼漲價”的現象,中國不僅沒有議價權,還被吃大户。
沒有辦法,中國只有極端增效。在此過程中,生產、管理、物流、經銷都脱胎換骨,創造了“不管國際市場怎麼漲價,中國總能消化”的奇蹟,也從中練出來各種白菜價,就像阿甘無意中練成長跑冠軍一樣。
美歐製造業向中國轉移時,也在“騰籠換鳥”。金融化不是全部,製造業槓桿化是另一半。在產品端,把設計、研發、國際物流、銷售網抓在自己手裏,美歐成為前店,中國成為後廠。在製造端,把技術、高端設備和供應鏈源頭抓在自己手裏,美歐成為供應商,中國成為裝配線。
中國人也想賺大錢。但在流着哈喇子想往金融這口井裏打水的時候,突然發現井口塌了,差點掉到井裏去。金融大鱷淹死好多,中國這樣的金融青蛙就別想有生路了。趕緊縮回來,老老實實搞製造業。
但製造業方面,“八億件襯衫換一架波音”也不是辦法,美歐的“黑心價”實在吃不消。同時,中國在往升級樓梯上爬的時候,赫然發現樓梯就是樓梯,長着腿,出大汗,用大力,自己也是爬得上去的。這一爬就停不下來了,把歐美追得氣喘吁吁,總想着蹬中國一腳,最好把中國蹬下樓梯去,至少也要中國爬梯慢一點。
歐美也在爬樓梯。但爬兩格,歇一歇,喝喝小酒,哼哼小曲,興趣來了,再爬兩格。誰都希望比鄰居爬得更高,但大家有默契,誰也別太給誰過不去。可中國太煩人了,這個爬梯法,一點不講先來後到,怕是要把歐美擠下樓梯,自己爬到更高的地方。那可如何是好?
更焦慮的是,中國軍工和航天悄悄趕超了。歐洲早就氣餒了,除了個別亮點,已經在整體上沒法與中國競爭了。過去則是英國、法國、德國甚至荷蘭、意大利、瑞典都能吊打中國的。美國也發現越來越壓不住了,關鍵軍工技術中保持顯著領先的方面越來越少了,很多拉平了,有些則被反超了。
美國只有從芯片、人工智能、量子科技等方面實行封鎖。先是以確保一到兩代領先為原則,一方面阻止中國領先,還給美國公司足夠的盈利,另一方面用技術懸崖誘使中國放棄自己攻關。
但中國人的“貪心”又一次大暴露:肥水為什麼要流外人田?我也要賺這個錢!
不讓學了,只有自學。吭哧吭哧,不光把大綱裏的東西學明白了,把超綱的東西也學了個七七八八。想做媽寶不讓,就只有自推了。誰都知道,自推娃是最厲害的。
中國的追趕速度再一次把所有人嚇一跳,包括中國人自己。不過與中國人的喜悦的驚嚇相比,美國人是驚恐的驚嚇。這是最後一道防線。這一次,美國決心死守。不再搞“領先一到兩代”的移動防線,而是固定位置的防線,並逐步把灰色地帶黑白分明化,從14nm推進到28nm,從EUV推進到DUV。
但這不是強勢,而是絕望。
美國把芯片武器化的結果和把美元武器化一樣。一方面,這東西是威懾用的,真打出去了,要麼把對方打死,要麼自己失效。另一方面,武器化的長期結果是去美國化,誰都不希望自己的經濟命脈被美國一票否決。
同時,中國在悄悄發力。誰都不知道中國到底走到哪裏了,看來中國也決心嚇人一跳。不到一鳴驚人,堅決不鳴。美國公司看在眼裏,盟國更是看在眼裏。中國是世界經濟版圖裏搬不走的超級鄰居,誰都清楚這一點。如果美國繼續對抗,把一切能武器化的東西統統武器化,美國公司只有自謀後路,各國只有去美國化。
這是美國“突然”急着和中國緩和關係的原因嗎?不知道。布林肯訪華沒有談出名堂來,拜登在G20和APEC上也未必能談出名堂來。美國不想和中國弄到大打出手,中國更不想。但兩家在面對面飆車,誰都不肯讓道。但避免對撞可能來自其中一方突然躍起,騰躍進入空中的新軌道,徹底擺脱對方。
這個一方會是誰呢?美國很希望是自己,中國也很希望是自己。美國有技術優勢,但優勢在迅速縮小,芯片法案和迫使台積電、三星在美國建造芯片廠就是打算作為騰躍的起跳板用的。中國有產業化優勢,優勢還在迅速擴大,中國憋大招打通芯片和半導體設備技術,也是這個起跳板。美國有火種,正在四處找柴火。中國的柴火早堆好了,正在鑽木取火。
但這一切來自於中國做不了媽寶,被逼成為自推娃。阿甘就是這樣成為長跑冠軍的,最後還立了正傳。
要是蘇聯不崩,中國軍工可能已經納入歐美技術軌道了;要是沒有“反傾銷”和吃大户,中國製造可能還是停留在“血汗工廠”;要是沒有黑心價,中國的大國重器可能只存在於規劃宏圖中;要是沒有技術封鎖,中國技術生態可能成為永遠的“假如當年”。
誰都不想主動走出舒適區,但走出了,就是一片新天地。
發展中國家需要呵護,但也是最不能依賴呵護的。中國還是發展中國家,但快不是了。
中國差一點活成印度那樣的“媽寶”,成為永遠的發展中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