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今天華語片才敢真的拍出來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08-19 07:59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三年前的今天,全球疫情感染人數超過2000萬。
一年前的今天,不管你住哪個城市,做什麼工作,你什麼都可以忘記。
唯獨不能忘記——
打疫苗、驗核酸、健康碼。
今天,新冠已經進行來到“復陽”高峯期。
但如果有人因為“陽了”要求居家隔離,或者出門堅持戴口罩,大概率會遭到身邊人的嘲諷。
人類是多麼健忘。
哪怕過去的三年,無數人被病毒和封鎖偷走了生存的保障、生活的熱情,生命的希望。
我們仍然沒有勇氣,客觀地反思這段人心惶惶、錯漏百出的歷史。
互聯網是沒有記憶的。
正因如此,我們才那麼需要電影——
疫起

2017年,《與惡》導演林君陽看中了一本抗疫日記——由台灣醫護人員撰寫,記錄了非典時期的“和平醫院封鎖事件”。
2003年4月,台北和平醫院爆發SARS,由於源頭未知、預案不足,行政院長在封鎖消息的情況下,採取了長達兩週的“強制隔離”。
就這樣,一千多名醫護、患者、職工,一夜間失去了行動自由,被迫在恐懼和擔憂中與家人相隔,最後造成154人確診、31人死亡、一名病患輕生。
時間到了2021年,又一場疫情爆發,台灣發出抗疫三級警戒,人心渙散之際,林君陽修改了兩版劇本,叫《真的很感謝醫護》。
為了最大程度地鼓舞士氣,他還打算在片尾上字幕:“感謝二十年前這些人的犧牲,我們現在才能把疫情守得那麼好。”
可當拍攝計劃因新冠反覆停滯,他開始反思:
“這樣拍,內宣的味道太重了。”
於是在最終的版本里,我們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抗疫片。
在這裏,醫生不是無私奉獻的天使。
他們是有脾氣,有缺陷,有自己盤算,甚至看起來有點像“惡魔”的人。
電影一開場,就交代了一位急診醫生的“自私”——
他八點下班。
但七點五十分,他就收好了包,歸心似箭。
護士告訴他有個病人胸口疼,最好再拍一下X光。
誰知他竟一臉不耐煩,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
還拍什麼 他都可以出院了
你去看一下 他比我還健康

然而十分鐘後,夏醫師摸魚失敗——
有一個病人需要開胸。
而且偏偏在八點前收院的,必須由當值醫生負責。
但夏醫師還是有辦法摸魚——
手術做到一半,他急不可耐:
這病人交給骨科,不要沒事找事。

手術快要結束,他乾脆把沒有縫合的傷口交給副手。

種種跡象説明,夏醫生不太可靠。
但偏偏,倒黴事還都給他遇上了——
醫院突然落閘,領導緊急開會。
總之一聲令下,就是要封鎖醫院,持續時間未知。

病人崩潰了:這不是關起來養蠱嗎?
求助無門,只好跑去投訴基層醫護。
但諷刺的是——
主管級別以下的醫護人員,全部都一臉懵。
且不説為什麼封院、有沒有人感染、什麼時候能出去不知道。
就連封院消息,都是從電視新聞得知的。

記者想要了解情況,卻被警察擋在門外。
別問。
問了就是**“不能進,上級指示現在一切都在管制之中”。**

別質疑。
質疑就是教育你“今天我們依法執行任務,請各位冷靜配合”。

院內一片狼藉。
有人擔心感染,拼了命要往外逃。
有人想陪伴家人,不顧一切往裏衝。
比如剛放學的小瑜。
她的媽媽是護士長,感染了SARS病毒,此刻正在治療。
顯然,她不是第一天感染了。
可是偌大的醫院,沒有一個人試圖通知護士長的家人。

命令是死的,沒有人可以反抗。
消息是封鎖的,一切決策都在閉門造車。
一位護士長突然宣佈,今天開始,所有人都要戴口罩、測體温。
但沒有人站出來科普——
目前感染病毒有多少人?
院內進一步的預防措施是什麼?
病毒被控制之後,多久可以出院?
上一秒還在給家裏人報平安,安慰他們一定會沒事。

下一秒就看見軍人穿着防護衣,在院內無死角消殺。

而夏醫師唯一的想法是——
逃。
他非常肯定自己的病人裏沒有疑似案例。
於是跑去找高層學姐,申請去隔離區照顧病人。
等等……
摸魚王怎麼突然變偉大?
原來,他知道逃出去無望,所以要冒着生命危險,爭取成為第一批撤離的人。

看到這。
估計有人要生氣了——
這不是抹黑白衣天使嗎?
抗疫如打仗, 難道不是應該大公無私、不怕犧牲嗎?
其實,更“抹黑”的還在後頭。
因為不滿政府毫無預警的封控,一羣醫護人員在會議上要求領導給説法。

説法要不到,他們乾脆罷工。

自私嗎?
也許。
但自私是人性,更是人權。
醫護人員,不是必須偉大,成為英雄。
只有基本的權利被保障,才能談救死扶傷的義務。
當主流媒體無處不在宣告,抗疫是一場全民戰爭,然而戰爭前線的醫護人員,卻一直被噤聲。
與其説他們自私。
不如説,只有通過非暴力不合作,他們才有可能保護自己,表達自己。
不公就是不公。
如果有什麼所謂的公共利益需要通過不公來維持,那不如就讓它毀滅。

就像總在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夏醫師。
提前下班,不是因為他不負責任。
是因為女兒今天生日,是因為常年三班倒的他,一個星期都未必有機會見到家人一次。
醫務人員,不是白衣天使。
他們是人。
是有軟肋的人。
是需要鎧甲的人。
電影沒有草草批評這些有私心的醫護。
相反,它用一組鮮明的對照,告訴我們偉大從何而來。
經常吐槽夏醫師的安護士,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他永遠能跟病人成為朋友,甚至還想當無國界醫護。
六十歲的老伯患上癌症,不願積極治療,他甚至比人家兒子還在乎。
在他眼裏,生命比千鈞還重。
因為小時候大地震,他曾親眼目睹了父親、母親、妹妹,同時被倒塌的樓房奪去了生命。
他沒有軟肋,也沒有鎧甲。
所以才要那麼用力地,尋找生命的價值。

於是,他才能那麼義無反顧到陰森的感染區裏,不眠不休地照顧感染的人。
可即便是這樣的人。
在面對未知的病毒時,依然無比恐懼,無比渺小。

他害怕死亡。
但童年的經歷告訴他——
世間最大的恐怖,不是生命的逝去,而是當生命岌岌可危,我們過早地投降。

平心而論,《疫起》不算特別優秀的電影。
但它的魅力就在於,放棄了高大全的人物設定,也放棄了加油打氣的政治任務。
不妄議有所保留的真相,不讚揚違揹人性的犧牲。
它所聚焦的真實事件,不是勝利,而是過錯。
電影的最後,病毒源頭找到了,但戰爭還只是剛開始。
因為——
面對這個病毒
我們能做的其實不多

觀影過程中,Sir被喚醒了很多今天已經塵封,但明明並沒有遠去的記憶。
隨時被封鎖的恐懼,每天看確診人數的慌張,還有直到現在都改不了的,多買幾天菜、多囤幾盒藥的習慣。
同樣拍抗疫,我們最熟悉的電影是《中國醫生》。
後者對醫生的描繪,幾乎永遠是堅定的眼神,堅定的語氣,和堅定的態度。
這樣的醫生是無懈可擊的。
Sir不否認現實中的確有這種醫生。
但似乎,我們唯一允許記住的,也只有這一種。

而在《疫起》裏,我們看到的是,在一線打仗的醫生,其實可能比大眾更脆弱、慌張和恐懼。
Sir想起一位醫生朋友説過——
醫學,其實是一門關於“無能”的學問。
真正的敬畏生命,不是渲染醫生的偉大,決策的正確。
而是去承認,生命的易碎,人類的無能。
承認了這一點。
才知道我們唯一能做的一點點,到底意味着什麼。
才不會被人定勝天的狂妄迷惑,為了一時的虛榮,做出愚蠢的決定。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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