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間勢力的傾向,往往能決定天下的歸屬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08-22 18:17

作者:温伯陵
1
朱温和李克用是唐朝末年的雙子星,他們兩人的爭霸戰爭,不僅推動着歷史的進程,也為唐朝崩潰後重建一個新王朝做了鋪墊。而朱温和李克用的最終成敗,也和河朔三鎮這個承襲百年的中間勢力,有着極大的關係。
話從頭説吧,我們來聊聊唐末的事。
李克用是沙陀人,祖先定居在西域,陸續給西突厥和吐蕃做過僱傭兵,9世紀初為了躲避吐蕃才投奔唐朝,被遷徙到河東(山西)的雲州、朔州一帶,從此開始給唐朝做僱傭兵。
公元847年,吐蕃趁唐武宗駕崩的時機侵擾唐朝,河東節度使王宰便帶着兵馬西征,沙陀酋長朱邪赤心做為前鋒,在鹽州(陝西定邊)大破吐蕃。
公元868年,常年戍守桂州的徐州兵起義,並推舉糧科判官龐勳為統帥,一路打回徐州,然後向唐朝求節鉞,準備以節度使的身份統治徐州。
徐州向來是軍事重鎮,唐朝怎麼可能交給龐勳這個外人呢?
於是唐朝任命右金吾大將軍康承訓為徐州行營都招討使,開始討伐龐勳。康承訓又把朱邪赤心和沙陀兵馬調過來,做為先鋒使用。
朱邪赤心統領沙陀兵馬橫衝直撞,康承訓指揮其他唐軍相繼跟進,不到一年時間便平定了龐勳起義。戰後康承訓晉升為河東節度使、同平章事,朱邪赤心晉升為大同節度使,並賜名為李國昌,列入宗譜,隸屬於鄭王房。
李國昌的長子便是李克用,也在平定龐勳起義的過程中立下大功。
經過這兩場大戰,李國昌、李克用、沙陀的名聲大震,成為唐軍最高戰力的代表,大同鎮也成為唐人眼中最強悍的藩鎮之一。
不過就是在這個時候,李國昌和李克用飄了。
公元878年,黃巢已經起義三年,在中原大地上縱橫千里,天下大亂的跡象已經出現。於是雲州沙陀兵馬使李盡忠和牙將康君立等人商議:“今天下大亂,朝廷號令不復行於四方,此乃英雄立功名富貴之秋也”,然後便起兵奪取雲州,擁立沙陀副兵馬使李克用為主。
對於這件事,李克用是非常願意的,已經調任振武節度使的李國昌也同意,並要求唐朝任命李克用為大同節度使,父子兩人割據代北,把唐朝的國土化為自家的地盤——
“李國昌欲父子並據兩鎮。”
從這個層面來看,李國昌和李克用並不是唐朝的純臣,他們和黃巢、河朔三鎮沒有本質上的區別,無非是謀取利益的手段不同罷了。

而聽聞李氏父子起兵割據,唐朝用盡各種手段進行鎮壓,此後兩年,竇瀚、曹翔、崔季康、李侃、李蔚、康傳圭、鄭從讜陸續出任河東節度使,負責平定李氏父子的叛亂,結果都因為府庫空虛、驕兵作亂而失敗,反而是李克用統兵橫掃嵐州、忻州、石州、代州,甚至攻破太谷,兵臨晉陽城下。
直到公元880年7月,蔚朔節度使李琢、盧龍節度使李可舉、吐谷渾都督赫連鐸合兵,才在藥兒嶺擊敗李克用,隨後在蔚州擊敗李國昌,把李氏父子趕到韃靼境內,才平定了這場藩鎮叛亂。
在正常情況下,李克用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了,他的野心、沙陀的勇武,不過都是在唐朝百年藩鎮叛亂史上,再增加一些名字罷了。
但問題是,此時的唐朝就不正常——“政在臣下,南衙北司互相矛盾。**自懿宗以來,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賦斂愈急。關東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百姓流殍,**無所控訴,相聚為盜,所在蜂起。州縣兵少,加以承平日久,人不習戰,每與盜遇,官軍多敗。”
這段話都不用翻譯,從字面意思就能看出來,唐朝已經敗壞到什麼程度。
在這樣的背景下,黃巢起義就不可避免,並在公元880年12月攻入長安,改國號為大齊,“殺唐宗室在長安者無遺類。”
“安史之亂”以後,唐朝已經用百年時間重塑了政治格局,形成南衙(世族擔任宰相)、北司(宦官統領禁軍)、藩鎮(地方制衡)之間的動態平衡,依賴江南的轉移支付,財政收入能達到每年925萬緡。
結果黃巢進入長安以後,北司宦官統領的中央禁軍神策軍,被衝擊的七零八落,唐朝失去唯一的直屬武裝。而百年來門閥世族都離開故鄉到長安定居,南衙宰相便是他們的最高代表,現在黃巢起義軍的屠刀下,“天街踏盡公卿骨”,門閥世族做為唐朝倚重的統治根基,也被徹底摧毀。
三根支柱折了兩根,那麼唐朝能倚重的便只有藩鎮,而在沒有南衙北司的制衡之後,藩鎮也徹底掙脱束縛,將在唐朝的舞台上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於是已經被開除唐籍的李克用,又被唐朝赦免罪行,要求他統領兵馬到長安討伐黃巢。
可能在經歷了一次失敗之後,李克用也意識到,唐朝沒有直接的惡行,和天怒人怨的隋朝完全不同,直接造反很難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那麼繼續給唐朝效力,用戰功換取藩鎮,便是實現野心的最佳手段。
就這樣,李克用統領四萬番漢兵馬,到了長安。
其實自從進入長安以後,黃巢就失去了輾轉騰挪的戰略空間,被各地趕來的勤王藩鎮,圍堵在長安周圍的狹小地區,最終在中書令、諸道行營都都統王鐸的指揮下,兩川和興元軍屯駐在靈感寺、涇原軍在京西、易定軍和河中軍在渭北、邠寧軍和鳳翔軍在興平、保大軍和定難軍在渭橋、忠武軍在武功,徹底把黃巢包圍起來。
但凡有些頭腦的人都清楚,黃巢必敗無疑。
在這樣的背景下,統兵勤王的李克用再次充當了急先鋒,“與黃巢軍戰於渭南,一日三戰,皆捷。義成、義武等諸軍繼之,賊眾大奔。克用等自光泰門入京師,黃巢力戰不勝,焚宮室遁去。”
而早在李克用到來之前,黃巢任命的同州防禦使朱温就向唐軍投降,被王鐸任命為同華節度使。
公元883年春,黃巢兵敗,帶着殘兵敗將經藍田、商山逃往關東,李克用因收復長安的戰功,被任命為同平章事、河東節度使,名正言順的成為晉陽之主。朱温因為及時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則被任命為宣武節度使,得到名城汴梁。
一年後,朱温和李克用再度合作,在中牟縣王滿渡擊敗黃巢,黃巢麾下的李讜、霍存、葛從周、張歸霸、張歸厚等義軍將領向朱温投降,成為隸屬宣武鎮的唐軍。
至此,歷時十年的黃巢起義落下帷幕。
數十年來代表唐軍最高戰力的沙陀兵馬,和河東鎮融合,緊密團結在李克用的周圍。在黃巢起義中得到鍛鍊的義軍將領,和宣武鎮融合,在朱温的麾下南征北戰。
既然河東鎮和宣武鎮聚集了唐朝最精鋭的兩支軍隊,那麼將來唱主角的,毫無疑問是朱温和李克用。
2
雖然李克用起家較早,但在唐末的歷史舞台上,朱温反倒是後來者居上,成長速度遠遠超過李克用。
為什麼呢?
因為做大事需要和歷史的進程相結合,或者説需要一些客觀條件做輔助。朱温到汴梁以後,便遇到了做強做大的客觀條件——蔡州節度使秦宗權造反了。
史書原文寫道:“時黃巢雖平,秦宗權復熾,命將四出,寇掠鄰道。北至衞滑,西及關輔,東盡青齊,南出江淮,州鎮存着僅保一城,極目千里,無復煙火”。
根據史書的描述,秦宗權的勢力範圍大致是這樣:

而且秦宗權攻城略地的時候,根本不準備糧食,也不需要後勤,不論走到哪裏都大量殺人,然後用鹽醃製起來,做為儲備軍糧,可謂是物理意義上的吃人。
從政治倫理的角度來説,秦宗權是造反的藩鎮,朱温有足夠的理由出兵平叛。從社會道德的角度來説,消滅一支吃人的軍隊,絕對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
可能是發現了壯大實力的機會,也可能是想為唐朝效力,總之,宣武節度使朱温樹起平叛的大旗,開始和秦宗權作戰——
朱全忠(朱温)擊秦宗權,敗宗權於溵水。
陳州刺史趙犨日與宗權戰,朱全忠援之,凡全忠所調發,無不立至。
秦宗權欲悉力以攻汴州,全忠患兵少,以諸軍都指揮使朱珍為淄州刺史,募兵東道,應募者萬餘人,又襲青州,獲馬千匹。
全忠使牙將郭言募兵於河陽、陝、虢,得萬餘人而還。
全忠以四鎮兵攻秦宗權於邊孝村,斬首兩萬餘級,蔡人之守東都、河陽、許、汝、懷、鄭、陝、虢者聞宗權敗,皆棄去。朱全忠以其將孫從益知鄭州事。
朱全忠引兵過亳州,遣其將霍存襲謝殷,斬之。
………
類似的記載比比皆是,由於篇幅所限,這裏就不一一列舉了。
總而言之,**通過征討秦宗權,朱温逐漸取代了秦宗權在中原地區的強勢地位,**不到十年時間,南至淮河、北至黃河、東到淄博、西抵潼關,都成為朱温的勢力範圍。
自從黃巢攻入長安以後,唐朝的困境就是中央禁軍缺失、朝廷權威衰落,唐僖宗和唐昭宗也沒有足夠的威望,來重建唐朝的軍政體系。
而朱温在討伐秦宗權的過程中,用親自征戰的方式建立起自己的權威,通過招募青壯和兼併藩鎮兵馬,重建了一支直屬的強悍武裝,並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其他藩鎮和州縣的實力。
這就意味着,朱温整合了黃河以南的藩鎮,建立了一套以自己為核心的統治秩序。
公元889年,朱温把秦宗權送到長安斬首,朱温也晉升為中書令、東平郡王。
正因為朱温已經崛起,那麼在此消彼長之下,忠武、武寧、天平、河陽、兗鄆等中原藩鎮便沒有崛起的機會,逐漸被朱温各個擊破並收入麾下。
當然了,朱温不是沒有失敗過。
公元897年,朱温從各藩鎮調動二十萬大軍,兵分三路直奔淮南,準備消滅淮南節度使楊行密,一旦成功,長江便是朱温的天然屏障,江淮的賦税也能通過大運河供養汴梁。
結果朱温出師不利,被楊行密擊敗。從此以後,楊行密奠定淮南霸主的地位,朱温則止步於江淮。
既然與長江無緣,朱温便掉頭向北,和魏博鎮交鋒五戰五捷、降伏成德鎮、斬盧龍鎮六萬人,“由是河北諸鎮皆服於全忠”。
之所以用“服”字,是因為朱温只是打贏了河朔三鎮,但不能徹底剷除,直接統治河北。
公元901年,朱温出兵奪取河中鎮(山西運城),晉州和絳州刺史投降,然後命大將氏叔琮統兵五萬,和大將葛從周、魏博都將張文恭、洺州刺史張歸厚、晉州刺史侯言同時進軍,準備一舉消滅李克用。
面對朱温的強大攻勢,河東鎮的刺史、將軍們紛紛投降,李克用被包圍在晉陽城裏,出都出不來。
但是因為朱温的兵馬太多,從汴梁往河東運量太困難,導致朱温的後勤跟不上,才讓李克用逃過一劫。
第二年,朱温繼續統兵圍攻晉陽,大營都紮在晉祠了,李克用在城裏寢食不安,結果又是朱温軍營爆發瘟疫,將士死傷大半,無奈之下退出河東。
不過李克用也沒有心氣了,從此不敢和朱温正面交鋒。
可以説,在九、十世紀交替的時候,朱温就是天下最強的那個人,宣武鎮是唐末第一強藩。
到了這一步,唐朝的權威,便事實上從長安轉移到汴梁,從唐昭宗轉移給朱温。
於是在公元904年,朱温逼唐昭宗遷都洛陽,並把長安宮室的木材拆下來,從渭河、黃河運到洛陽營造新宮殿,繁華數百年的長安就此淪為廢墟。
三年後,朱温接受唐昭宣帝的禪讓,即皇帝位,改國號為大梁,除了河東、鳳翔、淮南、西川等四鎮以外,其他藩鎮都奉梁朝為正朔。
如果只談有效統治範圍的話,梁朝比“黃巢起義”後的唐朝強太多了,基本走出了重整天下的第一步。
3
那朱温南征北戰的時候,李克用為什麼沒能利用河東的優越條件,整合藩鎮和朱温分庭抗禮呢?
其實李克用做夢都想整合藩鎮,但他做不到。
最主要的原因是,李克用缺少“秦宗權”一樣的敵人。
朱温能整合黃河以南的藩鎮,是因為秦宗權的威脅太大,朱温有足夠的理由四處征戰,而秦宗權又削弱了其他藩鎮的實力,客觀上減輕了朱温兼併其他藩鎮的難度。
但是百年以來,黃河以北始終處於一片祥和的狀態,哪怕是黃巢起義都沒有波及到。李克用一旦發動兼併戰爭,就會觸動河朔三鎮的敏感神經,而沒有削弱的河朔三鎮,又有足夠的實力抵抗李克用。
事實上,剛晉升為河東節度使的那年,李克用便派堂弟李克修攻取潞州,拿到進出河北、河南的前進基地,後來每年都要出兵邢、洺、磁州,想在魏博鎮和成德鎮之間紮根,進而各個擊破。
但是很無奈,即便到了“三州之人半為俘馘,野無稼穡”的地步,李克用還是打不下這三個州,每次稍有進展,就被各路藩鎮的援軍給堵回去。

義武節度使王處存統治易州和定州,夾在盧龍鎮和成德鎮中間,是非常關鍵的藩鎮。但因為王處存和李克用是兒女親家,便遭到盧龍鎮和成德鎮的敵視——“盧龍節度使李可舉、成德節度使王鎔惡李克用之強,恐其窺伺山東,終為己患。”
於是兩個藩鎮結盟,李可舉出兵六萬攻易州,王鎔出兵五萬攻定州,準備消滅義武鎮,並説服雲州節度使赫連鐸,出兵向南進攻晉陽。
李克用和王處存費了巨大的代價,才平息這次危機。

就這樣來回拉鋸到公元890年,李克用終於奪取邢、洺、磁三州,擁有完整的昭義鎮版圖,然後準備出兵雲州消滅赫連鐸,重新掌控大同鎮。如果成功的話,昭義鎮和大同鎮便猶如鉗子一樣,包圍河朔三鎮。
結果李克用剛到了雲州,新任盧龍節度使李匡威便統領三萬兵馬前來救援,李克用無功而回。
隨後,赫連鐸和李匡威向長安上表,請求正式出兵討伐李克用,朱温聽到消息也煽風點火:“克用終為國患,今因其敗,臣請帥汴、滑、孟三軍,與河朔三鎮共除之。”
此時的唐昭宗雄心勃勃,一心想用僅剩的禁軍武力降伏藩鎮。
對於唐昭宗來説,河東鎮就是威脅最大的藩鎮,畢竟在三百年前,李淵和李世民就是從晉陽沿汾河而下攻取長安的。反過來看,一旦消滅李克用,河東不僅能做長安的屏障,同時也是進一步降伏河朔三鎮和朱温的跳板。
在這樣的背景下,唐昭宗便同意赫連鐸、李匡威、朱温的請求,任命宰相張濬為河東行營都招討制置宣慰使、京兆尹孫揆為副使、朱温為南面招討使、李匡威為北面招討使、赫連鐸為副使,從三面出兵討伐李克用。
很快,朱温派兵從壺關到潞州,中央禁軍渡過黃河直抵汾州,李匡威攻蔚州,赫連鐸攻嵐州,把李克用和晉陽包圍起來。

這場戰爭從5月開始打,一直到10月才結束,雖然李克用和河東軍驍勇善戰,擊敗了來犯之敵,並趁機奪取晉州和絳州,但依然元氣大傷。
李克用在給長安的奏表裏破口大罵:“朝廷當危難之時,則譽臣為韓彭伊呂,及既安之後,則罵臣為戎氐胡夷,今天下握兵立功之人,獨不懼陛下他日之罵乎?”
而在這個時間點,朱温已經消滅秦宗權,初步奠定中原霸主地位了,李克用卻連河東都出不去。
可以説,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河東**(山西)**是可以四面出擊的絕佳根據地,但在唐末時期,河東卻成為困住李克用的牢籠。
李克用沒能整合藩鎮的次要原因是,他的個人能力略微有些欠缺。
公元888年,張全義驅逐李罕之,奪取河陽節度使之位,李罕之跑到澤州向李克用求救,張全義則向朱温求援。朱温和李克用各自派出兵馬,在河陽的温縣打了一仗,李克用一方戰敗,於是李克用就任命李罕之為澤州刺史。
澤州是山西晉城,距離洛陽和汴梁都不遠,是一個絕佳的南進跳板。結果李克用任命李罕之為澤州刺史之後,既沒有派兵進駐,也沒有派官員過去招攬流民恢復生產,任由李罕之在澤州搶掠百姓,幾乎把澤州、晉州、絳州一帶搞成無人區——
“罕之身還澤州,專以抄寇為事,自懷、孟、晉、絳數百里間,州無刺史,縣無令長,田無麥禾,邑無煙火者,殆將十年。”
整整十年,晉南地區都沒有得到妥善經營,對於亂世爭雄的人來説,李克用的政治能力是不合格的。
公元891年,李克用統帥兵馬北上,終於消滅赫連鐸,把賴以起家大同鎮,重新收入囊中,結果第二年就因為賞罰不公,逼反了邢洺磁節度使李存孝。
李存孝和王鎔、李匡威聯合起來,給李克用造成巨大的麻煩,直到公元894年,李克用才重新攻克邢洺磁三州,平息這場內訌。
幾年時間,就這樣白白浪費了。
同年10月,李克用的內部鞏固以後,準備按照預定計劃繼續前行,便統兵自大同鎮出發攻盧龍鎮,戰事前所未有的順利,李克用一戰而勝,隨即任命剛歸附他一年的劉仁恭為盧龍節度使,並留下十名心腹將領輔佐他。
這份任命是很成問題的。
劉仁恭剛歸附李克用一年,忠誠度必然是不如河東舊將的,而只留十名心腹將領,那麼對劉仁恭也沒有任何制約。在兵強馬壯為天子的唐末亂世,劉仁恭背叛李克用幾乎是必然的。
所以沒過多久,劉仁恭便脱離李克用的掌控,根本不服從他的調令。公元897年8月,李克用再次征討盧龍鎮,結果在決戰前喝得酩酊大醉,根本分不清敵軍在哪就指揮作戰,導致“河東兵大敗,失亡大半”。
李存孝和劉仁恭的事説明,李克用的用人能力是值得懷疑的,而決戰前喝醉,對於久經沙場的老將來説,更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在這樣的背景下,李克用得到河東將近二十年了,基本盤依然是河東,除了常年作戰消耗了河朔三鎮的實力以外,幾乎沒有任何進步。
隨着朱温的日漸壯大,李克用原地踏步,便出現了上文説的,朱温的大軍駐紮在晉祠,把李克用包圍在晉陽的一幕。
出現這樣的變化,李克用沒有“天時”佔大半因素,個人能力的缺陷佔小半因素。
不過在朱温橫掃中原的年代,李克用能堅守住河東,已經超越當世的絕大多數節度使了,他留下的河東兵馬和晉王爵位,未來將會成為改變天下格局的決定性力量。
4
朱温和李克用的數十年爭霸戰爭,前期毫無疑問是朱温略勝一籌,但到了最後的收官階段,李克用卻成功逆襲翻盤。
為什麼呢?
因為李克用有個優秀的兒子,河朔三鎮也背棄了朱温。
公元908年,晉王李克用薨逝,年僅24歲的長子、晉州刺史李存勖繼承晉王、河東節度使的官爵。
雖然李存勖自小就追隨李克用征戰,但畢竟年少功薄,不足以服眾,所以李克用的其他義子們非常不滿意——“諸假子皆年長握兵,心怏怏不服,或託疾不出,或見新王不拜”,他們準備推舉振武節度使李克寧為晉王,然後帶着河東鎮歸附朱温,並把李存勖送到汴梁,結束綿延數十年的戰爭。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們見到李克用始終被朱温壓制,現在李克用又不在了,更沒有爭奪天下的心氣,便想用李存勖的頭顱,做為投降朱温的投名狀。
但這些密謀,還是被李存勖知道了,他擺下酒宴,當機立斷的誅殺李克寧及其他密謀者,一舉平定內訌。
李存勖非常清楚,內訌的根源是自己沒有顯赫戰功,導致河東軍看不到戰勝朱温的希望,所以剛平定內訌,李存勖便提兵南下,到潞州和朱温開戰。
那時河東軍和梁軍正在潞州對峙,聽聞李克用薨逝的消息,朱温覺得潞州已經唾手可得,河東鎮也不足為慮,便命令梁軍回到汴梁,即便留下的梁軍也不設防備,非常鬆散。
於是李存勖決定,出其不意襲擊梁軍。
5月,李存勖便統兵到了潞州屯留縣的三垂崗,隨即命大將周德威從西北、李嗣源從東北、和自己一起三路夾擊梁軍大營,大獲全勝——“梁兵大潰,南走,招討使符道昭馬倒,為晉人所殺,失亡將校士卒以萬計,委棄資糧,器械山積。”

此戰之後,李存勖徹底奠定了自己的地位,打消了河東諸將的顧慮,而朱温聽聞梁軍戰敗,長嘆一聲:“生子當如李亞子,克用為不亡矣。至於吾兒,豚犬耳。”
朱温的羨慕之情,溢於言表。
李存勖戰勝梁軍,也打動了河朔三鎮的心。
河朔三鎮之所以歸附朱温,是因為**河東的地理條件可以壓制河朔三鎮,河朔三鎮的地理條件可以壓制汴梁,**所以河朔三鎮對李克用東征非常反感,卻在稍微戰敗之後便向朱温投降。
這樣一來,河朔三鎮便能保持相當大的獨立性,例如魏博節度使羅紹威被封為鄴王、成德節度使王鎔被封為趙王、盧龍節度使劉守光(劉仁恭之子)被封為燕王。
但局勢是隨着力量消長而變化的。
**河朔三鎮的根本目的是保持獨立性,並不是做河東和汴梁的馬前卒,那麼他們的生存策略就是和相對較弱的一方站在一起,共同對抗最強者。**所以在李克用有地理優勢的時候,河朔三鎮倒向了朱温,當朱温整合中原藩鎮實力暴漲以後,河朔三鎮又對能抗衡朱温的李存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於是在李存勖戰勝梁軍之後,和李克用交戰半生的成德節度使王鎔,率先和李存勖通使往來。公元910年,王鎔的母親病逝,李存勖還派使者去弔唁,可見關係已經非常親密了。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其實也沒有什麼,朱温的實力那麼強,河朔三鎮並不敢輕易決裂,李存勖也不敢輕易發動決戰。
但問題是,那年朱温已經59歲了,而且重病纏身,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消耗了。聽聞王鎔和李存勖通使的消息後,朱温立即意識到,汴梁、晉陽、河朔的三角關係可能出現變化,便決定出兵北上,最後嘗試一次武力剷除河朔三鎮。
他要趁活着,把事辦了。
公元910年10月,盧龍節度使劉守光出兵定州,準備兼併義武節度使王處直。朱温立即抓住機會,命魏博鎮出兵兩千,屯駐在成德鎮境內的深州和冀州。他要先配合盧龍鎮消滅成德鎮和義武鎮,然後再清洗魏博鎮和盧龍鎮,最終整合河朔。
對於成德鎮和義武鎮來説,這就不是能否保持獨立性的問題了,而是能不能繼續存在的問題。在巨大的壓力下,王鎔和王處直立即向晉陽派出使者,推舉晉王李存勖為盟主,合兵攻梁。
李存勖思考一番,決定相信王鎔和王處直的誠意,統兵自晉陽出發,經井陘出太行,屯駐在成德鎮境內的趙州。

局勢就此逆轉。
李克用終生沒有等到的機會,輕而易舉的降臨到李存勖的身上,李克用終生沒有踏足的成德鎮,李存勖萬眾矚目的進去了。
原因在哪裏?
中間勢力轉變傾向,時移事易罷了。
隨後,李存勖指揮三鎮兵馬和梁軍在柏鄉大戰,斬首兩萬餘級,繳獲糧食軍械無數,並趁勢攻克貝州、博州、澶州、衞州的大量城鎮,兵鋒直指汴梁。
如果説三垂崗之戰奠定了李存勖在河東的地位,那麼柏鄉大戰便奠定了李存勖在河朔的威名。
公元912年,重病纏身且灰心喪氣的朱温駕崩,臨終前説到:“吾經營天下三十年,不意太原餘孽更昌熾如此。我死,諸兒非彼敵也,吾無葬地矣”,説罷痛哭流涕。
天時已經轉移了,中間勢力也不站在朱温的一邊了,痛哭,可能是朱温認識到天命無常,人生無奈吧。
這一幕,正是“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
此後十年,梁朝失去最強者的彈壓,陸續爆發了諸王奪位、外戚亂政、賣官鬻爵等亂象,國力一落千丈,而李存勖也依賴河朔,和梁朝展開漫長的拉鋸戰。
其間最重要的事有四件。
其一是公元912年10月,梁朝的護國節度使(河中鎮)朱友謙歸附李存勖,河東再沒有西面的威脅。
其二是盧龍節度使、燕王劉守光稱帝,而且喜怒無常奢靡無度,軍士和百姓都怨聲載道,於是李存勖命蕃漢馬步總管周德威統兵三萬,出飛狐口兵臨盧龍,和成德鎮、義武鎮的兵馬在易水會師,於公元913年11月徹底平定盧龍鎮。
河東、河朔不必再擔心背後受敵。
其三是公元915年,梁朝準備把魏博鎮拆分為兩鎮,以此來削弱魏博鎮的實力,結果魏博鎮六州以“一旦骨肉疏離,生不如死”的理由倒向李存勖,李存勖順利在魏州建立霸府,並把數千名勇猛善戰的銀槍效節都軍士,收歸己用。
其四是成德節度使王鎔開始悠遊享樂、求仙拜佛,每次出門都要數月之久,隨從軍士萬餘人。毫無疑問,王鎔已經不能代表將士們的利益,於是在公元921年,成德鎮爆發內亂,王鎔的義子張文禮“盡滅王氏之族”,隨即自稱留後,同時向梁朝、契丹、李存勖請降。
這種兩面三刀的做法,絕對是河朔的不安定因素,李存勖不能忍,便任命成德鎮舊將符習為留後,和天平鎮、相州兵馬一起攻略成德鎮的州縣。
而義武節度使王處直見到這種情況,擔心李存勖趁機掃蕩義武鎮,便向契丹請降,請契丹出兵南下解除危機。但義武鎮將士不願意歸附契丹,便推舉王處直的義子王都為留後,“盡殺處直子孫在中山及將佐之為處直腹心者”。
至此,成德鎮和義武鎮的舊勢力基本清洗乾淨。
以上四件事,意味着河朔三鎮完全失去獨立的資本,不能再做為中間勢力而存在,李存勖在河朔建立了絕對主導權。

河朔三鎮這股中間勢力,終究是自己把自己玩壞了,不過河東和宣武的爭霸戰爭,勝敗已成定局。
公元923年,李存勖在魏州即皇帝位,國號大唐,改元同光,在政治層面復興了那個消亡了十七年的煌煌大唐。
李存勖之所以這麼做,一方面是因為在平定龐勳起義後,李國昌就被列入唐朝宗室屬籍,**那麼在宗法制度上,李存勖就是唐朝的宗室。**另一方面是李克用和朱温爭霸數十年,既然朱温奪了唐朝的皇位,那麼復興唐朝便是李克用和河東鎮的政治正確,也是和其他藩鎮結成統一戰線的旗幟。
在這樣的背景下,李存勖復興唐朝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同年9月,李存勖拒絕諸將“和梁朝議和”的建議,接受郭嵩韜“長驅入汴”的建議,親自統兵南下渡過黃河,並以李嗣源為先鋒,相繼攻破鄆州、曹州,直搗汴梁城。
梁朝滅亡,唐朝勃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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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唐爭霸戰爭結束了,但這絕不僅僅是朱温和李克用的個人成敗這麼簡單。
李存勖進入汴梁以後,貶黜了一批入仕梁朝的唐朝舊臣,並把敬翔、李振等輔佐朱温的謀臣處死,除此之外,其他文武官員全部留用——
“自余文武將吏一切不問。”
“偽廷節度、觀察、團練、防禦使、刺史及諸將校,並不議改更。”
這兩道詔命,團結了梁朝的絕大多數既得利益者,讓唐朝的統治迅速鞏固下來,不必再進行大規模的征服戰爭。
在長達四十年的爭霸戰爭中,朱温整合了黃河以南的藩鎮,李克用和李存勖整合了黃河以北的藩鎮,那麼唐滅梁後的團結政策,意味着兩大軍政集團合流,黃河南北的藩鎮基本都團結在汴梁/洛陽朝廷周圍。
而且在四十年的戰爭中,河東鎮和宣武鎮的實力不斷壯大,都擁有非常強悍的直屬軍隊,那麼唐梁合流之後,就在朱温重建朝廷禁軍的基礎上,更加強化了中央朝廷直屬軍隊的實力。
至於****其他藩鎮,都在戰敗、斬首、屠城中遭到極大削弱。
此消彼長之下,一個比梁朝更強大、更有威信的王朝建立起來,同時也斷絕了其他藩鎮另起爐灶開創新朝的可能。
**此後不論風雲如何變幻,實際上都是在“梁唐合流”的總盤子裏博弈,而且所有的鬥爭本質上都是兵變,不是藩鎮政權之間的對抗,**一旦有強勢人物攻入汴梁,就能得到大多數人的擁護,進而改朝換代。
這和唐梁爭霸是有天壤之別的。
而在李存勖兵敗李嗣源繼位、李嗣源女婿石敬塘登基建晉、石敬塘嫡系大將劉知遠建漢、劉知遠嫡系大將郭威建周的過程中,各地藩鎮僅剩的精英軍人,也隨着主將的成功而進入汴梁,進一步壯大了中央朝廷直屬軍隊的實力。
等周世宗柴榮繼位後,用約束紀律、裁汰老弱的手段稍加整頓,便是一支能征戰四方的強悍禁軍。
自黃巢起義後喪失的中央朝廷權威,自此便真正建立起來。
也正因為中央朝廷的實力極度強化、地方藩鎮的實力極度削弱,那麼在柴榮駕崩後,接替他的只能是禁軍大將,而不可能是藩鎮節度使。
那個人便是宋太祖趙匡胤。
不過凡事有利就有弊。
中央朝廷的權威通過不斷的打亂、重組、合流是建立起來了,但因為唐末五代時“兵強馬壯者為天子”的故事,抑制驕兵悍將、以文制武便成為宋朝的基本國策。
弱宋的歷史定位,其實在黃巢攻破長安的那一刻,就註定了。
但是反過來看,正是因為宋朝實行以文制武的國策,文人的地位才能提高到史無前例的程度,范仲淹、蘇軾、歐陽修等詩文大家,才能給中國留下那麼多華彩篇章。
有些事,誰又能説得清呢。
就像宋太祖趙匡胤冊立的宋皇后,她的祖母是李存勖唯一留在世上的女兒、母親是漢高祖劉知遠的女兒。這個被後世標榜為正統漢人王朝的太祖皇帝,竟然和河東鎮出身的兩個沙陀皇帝,成了不分彼此的一家人。
踏入軍營的那一刻,恐怕趙匡胤也想不到。點擊「温伯陵的煙火人間」閲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