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最古老的故事”到底是哪一個？答案或許跟七仙女有關！_風聞

這世上的故事千千萬萬，哪一個才是最古老的那個？

這個問題乍看起來有些怪誕，似乎無從説起。然而，確實有人找到了解法和答案。

01

七姐妹神話裏包含了六顆星星

是盤古開天闢地嗎，是“起初，神創造天地”嗎？這些故事在內容上雖然説的都是“起源”，但本身卻並不見得非常古老。

要討論古老的故事，需要先引入一個概念：類型和母題。

類型説的是故事的情節框架，母題是其中重複出現的關鍵元素。**這可以被看作是故事的“媽”。**兩個不同民族的民間故事，如果在同一類型下，且使用了相似母題，那麼，這兩個故事就有可能是同源的。同樣，基於一定的類型和母題，我們可以把故事改寫成自己的版本。

所以，你聽過的很多著名的故事，很可能並非這個故事最初的版本。比如下面這個來自希臘神話的故事：

全希臘最厲害的獵人、海神波塞冬侄子俄裏翁突然之間愛上了普勒阿得斯七姐妹（The Pleiades），並且開始瘋狂追逐這 7 個姑娘——俄裏翁是個瘋裏瘋氣的巨人，同時追 7 個姑娘，還是親姐妹，這事兒一般人根本幹不出來。

當然，普勒阿得斯七姐妹也不是吃乾飯的。她們的父親是希臘神話裏扛住了天空的泰坦神阿特拉斯，母親是大洋女神普勒俄涅。所以，這 7 個姑娘就一個勁兒地跑。俄裏翁就在後面一個勁兒地追。這場追逐的結果有好幾個版本，其中最著名的一個版本説，眾神之王宙斯也看不下去了（“啥，在這件事情上怎麼有人比我還要荒唐的！”），於是他出手，把七姐妹送上了天空。

七姐妹在天空中彼此湊得很近，但是大家又能看得出來誰是誰，所以這一團東西，就被稱為“七姐妹星”了。後來，俄裏翁死了，也被宙斯送上了天空，成為獵户座。到現在，獵户座都在做出姿態，追逐七姐妹星呢。

這個七姐妹星，位置在金牛座，就在兩支牛角的後面，牛脖子背的位置。在中國古代天學裏，這是昴宿，西方七宿之一。所以也有人管七姐妹星叫昴星團，或者昴宿七姐妹。

金牛座（Taurus）和昴星團（紅框中的那一團），圖片來源：Eddie Yip, Flickr

但是，關於這個昴宿七姐妹，歷來就有一個很奇怪的問題：昴宿七姐妹為什麼只有 6 個人——沒錯，雖然叫名是“七姐妹星”，但是人們通常只能看到 6 顆星星。

這還不是咱們現在的人發現的問題。在古代，比如古代的希臘，人們就發現這個問題了。生活在公元前 3 世紀的阿拉託斯在他的《物象》（Phenomena）中説：

她們聚集在一起，小小空間特別擠，單顆的星光暗淡無比。

她們一共是七個，出現在人類的歌謠裏；

但是實際上只有六個，當她們投射在人類的眼底。[1]

出問題了，貨不對板啊。明明説好了是“七姐妹星”的，怎麼少了一個呢？編故事的人需要把事兒説圓。所以，在後續的神話版本當中，又出現了這樣一個小尾巴：

在這七姐妹當中，最小的那一個小妹妹墨洛普（Merope），愛上了一個凡間的國王。於是，她離天界，脱離了神的身份，嫁給了這位國王。從此以後，天上的七姐妹星裏就再也沒有她的位置。所以，我們現在看七姐妹星，只能識別出六顆星星。

順便説一句，墨洛普下嫁的那個國王也是希臘神話中的重要角色，很可能比七姐妹故事中的其他任何一個角色都更有名。他就是那個像聖甲蟲一樣，終日反覆滾動石球的西西弗斯。

總之，話就算是説圓了。神話裏的描述，跟實際天象，大概其就對應起來了。不過，很多人還是會覺得非常奇怪：這個神話明顯是兜圈子了嘛。幹嘛那麼費事，既然那一團星星只有六顆，那從一開始，就不要説什麼“七姐妹星”，直接説“六姐妹星”不就好了嗎？

02

古希臘的七姐妹，全世界的六顆星

漸漸地，人們發現，這個事情裏面有蹊蹺。神話學家和人類學家們對世界各地、各個民族的神話，都有所瞭解了之後發現：“喲，這個事兒可不簡單！”很多地方，雖然相隔千里，但是關於七姐妹星的神話，卻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比如説，在澳大利亞有一些部落，他們説，有七個姐妹，逃避一個追求者，逃啊逃啊逃啊，但是最後，其中最小的那個妹妹失蹤了，有説被抓走了的，有乾脆説死掉了的，所以，七姐妹星就只剩下六顆了。

再有，在北美洲有一支原住民叫內茲珀斯人（Nez Percé）。他們的神話説啊，七姐妹星裏最小的那個妹妹，嫁給了一個凡人。她的凡人丈夫死掉之後，她很傷心，一直哭啊哭啊，最後難過得躲了起來，所以，七姐妹星裏就只能看到六顆了。而另一支原住民切諾基人（Cherokee）説，七個孩子升上天變成這組星辰，其中一個卻半路掉了下來。

還有，在南亞泰米爾人的神話中，七位聖人的七個妻子升上天空成為星星。其中六個組成了昴星團，而還有一個卻很固執不願意加入他們，跑去了大熊座。[2]

這些神話或者民間故事擁有相似（甚至完全相同）的類型，核心情節都是 7 個人成為一組星星，但又從中丟失一顆。

對人類學家來説，很容易想到，這些故事之間可能存在某種聯繫。不過，希臘、澳大利亞、北美洲還有南亞，彼此之間山高水長，故事的傳遞與流動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辦到的，難不成其中還有些什麼別的隱情？

03

樹挪死、人挪活，星星挪了看不見

大多數人憑肉眼能看到七姐妹星裏的 6 顆。但是如果一個人眼神非常好，有可能看到更多，比如 9 顆或者 12 顆。後來，人類發明瞭望遠鏡，就能看得更多了。伽利略繪製的星圖裏，七姐妹有 36 顆星星。而法國天文學家茹拉 1786 年出版的星圖上則多達 64 顆。當然，用肉眼能看見的，也就是那麼幾顆。

昴星團。圖片來源：Wikipedia

其中一顆是金牛座 27，古代中國人叫昴宿七。在它旁邊是金牛座 28，古代中國人叫昴宿增十二。名字裏多一個“增”字，意味着它是很後來才被識別的——清朝乾隆年間，欽天監戴進賢（Ignaz Kögler）等人，據英人弗拉姆斯蒂德（John Flamsteed）的星表編制《儀象考成》，在中國古代星官中加入額外恆星，是為增星。可是，要論亮度呢，這個昴宿增十二卻能在昴星團裏排到第七——你覺不覺得很奇怪，明明是可以排第七的，最後卻混了個末流，難道是填報志願填錯了？[3]

其實，答案倒挺簡單的，因為昴宿七和昴宿增十二，或者説金牛座 27 和金牛座 28，挨太近了，近到人類用裸眼無法分辨的程度。

在澳大利亞西悉尼大學，有一位天文學家叫雷·諾里斯（Ray Norris）。他注意到了這個問題。

其實不用勞煩天文學家，對天文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恆星也是會動的。這個動不是説恆星自身的自轉公轉，而是説，恆星投影在天幕上的那個位置並不是絕對不變的——這是因為，包括太陽在內，銀河系的各個恆星都在三維空間中圍繞“銀心”公轉，所以，其相對位置會緩慢發生變化。不過，因為它們離我們都非常非常遠，所以，這樣的變化在肉眼觀測時代只有通過對比上千年的觀測資料才能被發現。

基於這個前提，再來觀察七姐妹星裏“消失的她”，就存在其他可能性了：會不會是人們一開始能用肉眼準確地區別金牛座 27 和金牛座 28，但漸漸地就做不到了呢？

星轉鬥移這件事情雖然宏大又漫長，但畢竟是有物理學定律管着的，所以，天文學家們可以通過模型，反推一段時間之前宇宙天體之間的位置關係——當然，也可以推算一段時間之後的。

雷·諾里斯和另一位科學家一起，對那兩顆恆星的運動軌跡進行了推算，結果發現，前面所説的那個假設是成立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的人類能夠分辨金牛座 27 和金牛座 28。但是接下來，人們看到的金牛座 28 卻一點一滴地向金牛座 27 靠攏。在漫長的時間裏，錙銖積累，終於被金牛座 27 的光芒完全掩蓋。它們在人類的眼中“合二為一”。

那麼，這個時間到底是多久呢？諾里斯給出的答案是 10 萬年。

在 10 萬年前，金牛座 27、金牛座 28 兩者之間的視覺距離有 8.4 角分——我們無須記憶這個數值，總之，在 10 萬年前，兩者是足以被人類用肉眼分辨的。

10 萬年前，金牛座 27 和金牛座 28 還可以明顯區分，2020 年的時候它們幾乎重疊了。圖片來源：參考資料[4]

可是，為什麼是 10 萬年？

04

人類大事件

在人類的眼中，星轉鬥移的速度非常緩慢，照道理來説，十一二萬年前，或者八九萬年前，人類也是能看到“七顆星”的。但諾里斯卻偏偏給定了 10 萬年這個尺度。他有他的道理。

因為，對於人類來説，10 萬年前，這是一個很特別的時刻。

走出非洲。

對現代人類演化過程的研究已經明確了一些基礎事實。比如，現代人類最早出現在非洲，那是大概 20 萬年前的事情。然後，我們的祖先在非洲東部地區生活了很長時間。

大概 10 萬年前的時候，人類的祖先走出非洲，開始在大地上擴散。他們先抵達亞洲，然後是歐洲，再就是美洲，最後，坐船到達太平洋深處的大陸和島鏈。**在這個漫長的旅途中，頭頂的羣星是重要的嚮導。而七姐妹星正是最早被識別的天文現象之一。**可以想見，在早期人類活動和宗教生活中，七姐妹星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需要常常被觀測、被描述。

然而，就在這個過程中，人們漸漸發現原本能準確分辨的七姐妹星，似乎發生了變化，有一顆星星看不見了，七姐妹變成了六姐妹。

他們會不會因此改變原有的故事呢？那個最初由他們的祖輩從非洲東部帶出來的神話，關於那一團星星是由七個少女組成的故事，會不會需要根據新的觀測結果，而得到修正，被合理化呢？七姐妹中最小的那一個，下凡嫁給人類——這會不會就是給一個古老的故事打上的補丁？

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大膽過頭的猜想。但如果它是真的，那麼這個故事應當起源於世界還未曾分裂，語言還未曾變亂的時代；應當誕生在人類最古老的大陸，是遠征尚未啓程時所有人類共享的傳説。那時北極星的位置仍屬於織女星，大熊座和小熊座形狀依然很像熊，姐妹七人還在天空中逃避着獵人的追捕，並不知道十萬年後將會有一人墜落凡間……

這將會是人類最古老的故事。

05

七仙女會是第七個仙女嗎？

説到這裏，你也許想到了，七姐妹星的故事很像是七仙女的故事啊！七姐妹星最小的那個小仙女，下凡到中國嫁給的會不會是董永啊？

説起來，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跟牛郎織女的故事，雖然是兩個不同的故事，但確實關係密切。

夏季大三角，紅框內為織女星，黃框內為牛郎星。圖庫版權圖片，轉載使用可能引發版權糾紛

牛郎織女的故事非常的“古”。在《詩經》裏就已經出現了它的影子。《小雅·大東》這首詩記錄了很多天文現象，其中就提到了“跂彼織女”“睆彼牽牛”。到漢代的《古詩十九首》，織女故事的敍事性就很強了。

而董永則通常認為是實有其人的。漢代的畫像石上刻過他的故事。曹植在《靈芝篇》當中也提到過他，“天靈感至德，神女為秉機。”隨後，東晉人幹寶的《搜神記》豐富了這一段情節，説董永至孝，賣身葬父，“天之織女”則下嫁董永，幫助他——這會兒織女還沒有發展成七仙女的，董永也沒有被描述為牛郎。

不過，在這之後，董永的故事卻並沒有立即發育豐滿。牛郎織女倒成了主流敍事。南朝蕭梁時代的作家殷芸在《小説》中提到：

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機杼勞役，織成雲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後遂廢機杼。天帝怒，責另歸東西，但使一年一度相會。

這樣，就終於明確成了一個“新婚夫婦耽誤勞動生產，被領導責罰”的故事。當代牛郎織女故事當中的“一年一度鵲橋大會”，在這裏也已經具有雛形。不過，無論是牛郎織女，還是董永故事，這裏頭都沒有七仙女或者七姐妹什麼事兒。

到明代《清平山堂話本·董永遇仙傳》裏，依然沒有直接説“七仙女”，而只説“織女”。不過，故事裏有提到，在眾仙女中“第七位穿黃的便是”，總算把數字“七”給呈現了出來。再後來，民間故事與戲曲故事不斷豐富，才終於定型為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董永與七仙女》。

**從這個意義上説，《董永與七仙女》故事與七姐妹星故事的關係並不大。**它幾乎不可能是源於“人類最古老的故事”的。不過，此刻正值七夕，柔情似水，佳期如夢。滿天星斗下，説一説七姐妹星的神話，以及由此引發的一系列有趣故事，以至夜半無人私語時，不也是一件很妙的事情嗎？

當然，最後還是要強調一下。**嚴格來説，“七姐妹的昇天和下凡”並非“人類的第一個故事”，僅或許是“人類已知的最古老的故事”。**但在神話學、比較人類學、天文學和人類演化研究的多重助力下，這個探索和推理的過程確實是真實且迷人的。

參考文獻

[1]https://www.theoi.com/Text/AratusPhaenomena.html

[2] http://www.pleiade.org/pleiades_02.htm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Pleiades_in_folklore_and_literature

[4] https://arxiv.org/abs/2101.09170

策劃製作

作者丨徐來 科普作家

範崗 科普作家

審核丨餘恆 北京師範大學天文系副教授

策劃丨徐來、崔瀛昊

責編丨崔瀛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