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味:刀郎的《羅剎海市》與烏合之眾_風聞
金玉祥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克己复礼。08-24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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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對中國流行音樂(歌曲)圈的人事衝突毫無興趣,因為中國流行音樂圈本就是個江湖利益圈,其中的人事衝突更多的不過是背後利益衝突的表現形式,談不上多少是因為公平正義的,只要是合法合規,都屬於社會的“正常”現象(社會總是有矛盾的),也就罷了。所以,針對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説歌手刀郎十年磨劍,攜《羅剎海市》寶劍歸來而成功“復仇”的事,我之前一直也沒有在意。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你想不在意都不行。因為看手機視頻,不出幾個,就有一個視頻是有關刀郎的《羅剎海市》的,躲都躲不過。已經嚴重干擾了我獲取更多其它有益的社會資訊、乃至正常瀏覽休閒的生活。這種視頻絕大多數都認為《羅剎海市》是針對流行歌壇的四大所謂“惡人”——那英、汪峯、楊坤和高曉松“復仇”的,這類視頻其點贊、轉發、獻愛心和留言十分活躍,動輒10萬+,音樂點擊播放有説超三百億次;絕大多數微友都為“復仇”大肆叫好,而且到那四大“惡人”的賬户名下鋪天蓋地地留言,極盡嘲諷、侮辱、謾罵、威脅之能事,不僅僅針對那四大“惡人”,還禍及其家人、朋友和同道;還有不少視頻和文章高度肯定刀郎的《羅剎海市》,認為開創了流行音樂的新局面,歌詞與音樂都具有開創性,這類視頻也被微友大量點贊和廣泛傳播;而極少數批評《羅剎海市》的視頻(有的甚至只是説自己不喜歡《羅剎海市》),卻無一例外地都遭到了刀郎粉絲的嘲諷、侮辱、謾罵的圍攻,完全無法正常交流了。彷彿刀郎的所謂“復仇”真的多麼公平正義,《羅剎海市》真的是盡善盡美、無與倫比、不容置疑的神曲。對此,我不得不予以嚴肅關注。
我一看《羅剎海市》的歌詞,大吃一驚。我的天,這哪裏是歌詞?明明就是一堆惡俗、乃至惡劣罵人、攻擊人的話嘛。什麼“一丘河”、“苟苟營”、“苟苟營當家的叉杆兒喚作馬户”、“十里花場有渾名”、“她兩耳傍肩三孔鼻”、“未曾開言先轉腚”、“每一日蹲窩裏把蛋來卧”、“老粉嘴多半輩兒以為自己是隻雞”、“那馬户不知道他是一頭驢”、“那又鳥不知道他是一隻雞”、“勾欄從來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馬户愛聽那又鳥的曲”、“三更的草雞打鳴當司晨”、“它紅描翅那個黑畫皮綠繡雞冠金鑲蹄”、“可是那從來煤蛋兒生來就黑”、“不管你咋樣洗呀那也是個髒東西”、“豈有畫堂登豬狗”、“哪來鞋拔作如意”、“百樣愛也有千樣的壞”、“還有黃蜂尾上針”、“到底那馬户是驢還是驢是又鳥雞”、“那驢是雞那個雞是驢那雞是驢那個驢是雞”……這不是相當於直接罵流行音樂界是煙花場,罵其中的某些人是妓院老闆、是風塵男女、是驢、是雞(誰都知道“雞”字在當代本就演化出了特定含義)、是太監,罵他們是一丘之貉、蠅營狗苟、爭名奪利、身心醜陋骯髒、手段毒辣、豬狗不如……嗎?
歌手那英
任何文學藝術作品都是有針對性的,而這種針對性由於不是明説,要想搞清楚,就必須聯繫作者寫作的上下文以及作品內容是如何聯繫上下文的。聯想到十幾年前刀郎的歌深受大眾的歡迎,民間到處播放和傳唱,唱片銷量極大。但卻受到流行歌壇那四位“惡人”的直言不諱的批評和不認可,如汪峯認為:“刀郎現象是流行音樂的悲哀”,“喜歡他歌曲的人,都是農村人,城裏人壓根不喜歡。”“刀郎的成功全是拜媒體所賜,如果沒有惡炒,他根本不會有如今的虛假繁榮。無論專業、創作實力,還是作品本身,他的歌都很普通,與羅大佑、崔健那些經典之作有着天壤之別。”那英認為“刀郎的歌曲不具備審美觀點”,並作為2010年評選“內地十大影響力歌手”評委會主席,以一票否定權否定了刀郎的入選;楊坤認為“刀郎的歌沒有品質,讓中國流行音樂倒退了15年。”高曉松認為“刀郎的歌曲不能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音樂,甚至質疑刀郎是否是一個好歌手。”以至於刀郎退出流行歌壇而沉寂十幾年。作為底層歌手的刀郎經受的壓抑、痛苦、不甘、憤怒、無奈……是可想而知的,也是值得同情和支持的。
那麼,如今刀郎沉寂十幾年復出,而拿出這種罵人的作品就無法不讓人聯繫到他的那段不敢回首的往事,再聯繫歌詞,“羅剎國”在蒲松齡的小説《羅剎海市》中就是暗喻當時的中國;“勾欄”和“十里花場”最容易讓人聯繫到流行歌壇(“勾欄”宋元時本指雜劇和各種伎藝演出的場所,後也指妓院);“叉杆兒”讓人聯想到老鴇、老闆、權威、組織的頭;“未曾開言先轉腚”讓人聯繫到中國好聲音節目;“她兩耳傍肩三孔鼻”的“她”又讓人聯想到女老闆、女導師、女權威;“打西邊來了一個小夥兒他叫馬驥”讓人聯繫到刀郎自己(因為刀郎就是在中國西部活動的);而搬出西方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則提示了他當年遭受“排斥”之事,因為維氏有名言“對不可言説之物,須保持沉默”,這幾乎是直接説批評他的人不懂他的歌而又不慎言,等等。這就讓人毫無疑問地會認為刀郎的這首歌是用來罵當初批評、排斥他的那些流行歌壇權威人士的,這就是為什麼在現實的微信網絡上幾乎一邊倒地認為《羅剎海市》就是刀郎的“復仇”之“劍”。雖然刀郎在歌詞最後也説“那馬户又鳥是我們人類根本的問題”,好像談的是人類的劣根共性,但整個歌詞都有明確的針對性,並不是在談那些何以是人類的共性問題,以至於最後一句顯得十分突兀,不過是為了曖昧一點罵人的動機,但對於這首歌的針對性來説,卻無濟於事。
歌手汪峯
然而,刀郎沉寂十幾年復出,本應該厚積薄發,拿出讓人耳目一新、震撼心靈的超越性作品,直接“打臉”當初批評他的歌曲低俗的四位“惡人”,讓他們慚愧而無地自容。但刀郎卻拿出這種變本加厲地使用在中國世俗社會(尤其是網絡)司空見慣的辱罵和攻擊話語的歌(歌詞中拆字的做法和話語方式在網絡上比比皆是),那與市井惡罵有什麼區別?將這些惡罵的歌詞再配上民歌曲調,也簡直惡俗不堪。這哪裏是十年磨“劍”?分明是十年撿“糞”,十年撿“垃圾”嘛。一復出,就潑別人一身糞便,扔別人一身垃圾,臭氣熏天,讓世人無處躲藏。別人批評刀郎至少還是公開的“審美”批評,你可以説他們有功利之心,但他們是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嚴格意義上説,他們的批評根本談不上“惡”,只能説他們對流行歌曲的審美標準認識有不同。事實上,他們自己的歌曲的審美風格確實與刀郎有着巨大差異,他們的審美境界在我看來完全也不比刀郎差,甚至從對現代情感的發掘和現代抒情方式講,他們的境界高出刀郎許多(歌曲流行廣、賣得多未必就是境界高的好歌)。刀郎可以懷疑他們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名和利而有意“排斥”、“打壓”自己(但要證明卻幾乎不可能),並進行有理有據的反駁和批評。但刀郎復出一上來就是一頓惡罵,這不正好坐實了當初他們批評刀郎的“低俗”嗎?現在不僅僅是“低俗”,還進化成了“惡俗”、乃至“惡劣”了,直把自己做成了自己的《羅剎海市》嘲諷的對象。刀郎還拿維特根斯坦説事,但哪有什麼“不可言説之物”?維氏的“對不可言説之物,須保持沉默”本身就是對“不可言説之物”的“言説”,説“不可言説”本身就是對“不可言説之物”的某種性質的發現的“言説”,何況世間萬物不都是通過不斷研究的言説(包括哲學言説)才讓人不斷認識的嗎?再説刀郎現在説他們不懂他的“不可言説之物”的音樂,不就是一種言説嗎?流行歌曲哪有那麼神秘?如果“不可言説”,那你怎麼知道別人不懂呢?你可以批評別人不懂你的音樂,別人怎麼就不能批評你的音樂呢?
也許有人會説,《羅剎海市》的歌詞不也有諷刺社會醜惡現象的作用嗎?但首先它主要是為了罵人的“復仇”;其次這種在中國世俗社會(尤其是網絡)司空見慣的辱罵和攻擊的惡俗、乃至惡劣話語,不過是痞子文化的極端化。痞子文化從來就不可能真正有益於消除社會醜惡現象,它只會加重社會的痞子化。這從鋪天蓋地的刀郎粉對四大所謂“惡人”和其家人以及批評刀郎的人極盡嘲諷、侮辱、謾罵、威脅之能事,就可以明顯看出來,《羅剎海市》不是減少了社會醜惡,而是加重了社會醜惡。

歌手楊坤
更值得警惕的是,作為大眾流行文化工作者,刀郎及其團隊應該十分了解大眾的非理性行為特徵(他們就是靠大眾的非理性行為賺錢的),從而可以説他們明顯地有意利用了中國廣泛存在的非理性大眾——即烏合之眾對底層弱者的極度共情,對於權威的極度不信任和牴觸,對人事恩怨的極度熱衷,對底層反抗壓抑的所謂英雄的期盼和崇拜,以及衝動、跟風、猜忌、攻擊、破壞、無底線等非理性,藉助歌詞明顯關聯當初他被流行歌壇的四位“惡人”批評而遭受“排斥”的事件,成功地將烏合之眾引向對四大“惡人”及其支持者的非理性圍攻,從而輕而易舉地達到了“復仇”以及名利雙收的一箭三雕的目的,還給人光明磊落、英雄歸來的感覺。而烏合之眾由於沒有理性能力(包括反思能力),是看不清楚這其中的隱匿的操縱之道的。從這個意義上説,刀郎及其團隊比那四大所謂“惡人”對刀郎的公開批評(就算刀郎認為是“有意打壓”)要“惡劣”得多。
面對一浪高過一浪的烏合之眾的非理性狂歡和四大所謂“惡人”及其支持者百口莫辯的無能為力和無可奈何,我彷彿看到刀郎及其團隊在某個角落陰笑、冷笑而又狂笑,我不禁感到一陣恐懼。利用烏合之眾撈取點名和利,倒也罷了;但利用烏合之眾進行廣泛牽動社會的所謂“復仇”,則是可怕的,這種教訓的歷史殷鑑不遠(難道利用烏合之眾造成的社會苦難還沒有受夠麼?)是迫切需要社會高度警惕的。
音樂人(詞曲作者)高曉松
再看刀郎對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的短篇小説《羅剎海市》是如何“借鑑”的。蒲松齡的《羅剎海市》是一篇通過塑造荒誕的羅剎國,諷刺當時清朝官場(制度)人妖顛倒、美醜不分的荒誕的社會異化現實的,但它對底層人民的異化狀況給予了輕淺的設置(五官與馬驥差不多,很多人很快不怕馬驥、盛情招待馬驥、帶馬驥去觀看朝中官員和海市等等),即認為底層人民反而異化不嚴重,暗示了底層人民也是有正常的真善美的,對深受官場(制度)禍害的底層人民抱有同情,其批判的矛頭所指顯而易見。而刀郎的《羅剎海市》不過的挪用了蒲松齡的《羅剎海市》的幾個詞彙:羅剎海市、羅剎國、三孔鼻、馬驥等,剩下的不過就是一些在中國世俗社會(尤其是網絡)司空見慣的辱罵和攻擊人的惡俗、乃至惡劣的話語,以用於針對自己的音樂“仇人”、乃至整個流行歌壇,完全沒有對於社會更本質問題的諷刺和批判,更沒有對真善美的海市(哪怕是海市蜃樓)的嚮往和謳歌的理想主義(刀郎的《羅剎海市》只對應了蒲松齡的《羅剎海市》的羅剎國,並未涉及海市,完全是文不對題。)既沒有蒲松齡的文采風流,更沒有蒲松齡的境界高遠,卻斤斤於人事恩怨,十幾年仇恨不散,既無力、也不敢與人進行公開的學術爭論(公開的學術爭論才是真正的公平正義),也拿不出超越的驚世之作,卻拿出一堆極其下作的惡罵話語,真是糟蹋了蒲松齡的傳世名作,其底層痞性暴露無遺。
聯想到十幾年前刀郎曾經出過風靡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H歌專輯,這種專輯無異於在國人噩夢般的尚未癒合的歷史傷口中撒鹽(可見廣泛流行的東西未必就是好的,尤其對於大眾文化藝術更是如此),至今也沒有見到刀郎有任何方式的反省;而他沉寂十幾年復出而帶來的《山歌廖齋》,其中的“廖”既有寥落的意思,也有“寥廓”的意思,或者可以説刀郎是要將寥落的山歌發揚光大。然而將同樣浸透傳統意識的山歌發揚光大,還有什麼現代精神可言呢(所以才會有這種痞性十足的《羅剎海市》)?這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H歌。可以説刀郎就其本質而言還是那個十幾年前的刀郎,不過如今他卻成了羅剎國的歌手——一個通過“復仇”使自己變成了羅剎國烏合之眾擁戴的“英雄”歌手。
2023年8月5日初稿於深圳
2023年8月6-7日修改定稿於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