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名遊戲史的奇葩之作，終於向中國玩家兑現了10年前的漢化承諾_風聞

怪物馬戲團 | 文

注：有劇透。

半夜驚醒，聽聞《肯塔基0號公路》更新了官方漢化，還以為見了鬼魂，從十年前穿越而來。

《肯塔基0號公路》其實名氣不小，我覺得一旦對單機遊戲的瞭解深入某種程度，就大概率聽過這名字。但它的銷量又沒多高，通關的人則更少，曾被調侃成世上通關率最低的遊戲。

它的名氣，來源於其開創性和獨特感。沒有和《肯塔基0號公路》一樣的遊戲了，它能讓你開眼界，光憑這一點，你就可以去了解一下它，但是，它不一定適合親手去玩。

最類似的選擇：去年的《諾科》

《肯塔基0號公路》是一款互動劇情遊戲，它玩法很少，且非常奇怪，對話選擇更是奇怪，可以説一切都極為怪誕。

因為太過獨特，遊戲在13年發售時，拿獎拿到手軟，一堆權威媒體不止給了高分，還把其列為10年代最好的遊戲之一，讚揚這是足以改變業界的作品。在那個《異域鎮魂曲》正被淡忘，《極樂迪斯科》尚未出現的時代，許多評論人認為它代表遊戲文學性的巔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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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玩家評分出來後，大家發現，誒好像和説的有點不一樣哦？

枯燥的遊戲性，和意識流的文本，讓口碑兩極分化。更糟的是，遊戲是按章節制更新的，製作者（僅三人）最初承諾三個月更新一章，但很快就食言了，第三章的更新被推遲數月。

接着，第四章的更新用了接近三年，第五章則花了四年。所以，《肯塔基0號公路》在13年發售，卻在20年才正式完結。整個過程，製作組的諸多諾言一直被晾着，其中就包括官方漢化的承諾。

遊戲文本量不小，詞彙不簡單，劇情還抽象，對很多國內玩家而言，玩起來舉步維艱。在它發售的13年，沒幾款獨立遊戲會出官中，在Steam上買遊戲的國人都不多，遊戲後期熱度又嚴重下降，連民間漢化都在做完前幾章後停了，所以大家對官中的承諾不是很執着，但非常渴望。

誰知，官中突然就這麼來了。一時間，許多買了遊戲，但遊玩時長明顯沒通關的中文評論，都在一夜間刷新，

可惜，目前官中有BUG，文字偶爾顯示不全，影響較大，調成繁體能緩解，可治不了本。但製作組應該會修復BUG的，畢竟他們連這麼多年前的承諾都遵守了。

10年後，我們終於可以好好聊一下這款遊戲了。

《肯塔基0號公路》是一款低多邊形風（Low Poly）的遊戲，但更準確的概括是，它是一款模仿現代戲劇的遊戲。

現代戲劇：類似《等待戈多》

説《肯塔基0號公路》有獨立遊戲的頂級演出效果，毫不誇張。它是一款偽裝成2D遊戲的3D遊戲，表面上是橫版，實際上場景有很強的空間性，隨着劇情推動，空間便會展開。

首先，地上的加油站，看似只有一個裝飾性馬頭，實際地下室的結構是一整匹馬——這是簡單的2D變動。

然後，是層次的變動：這個場景，最初看似是兩人在孤寂的山上奔跑，進入一棟房後，發生了上述的2D變動，鏡頭前移，房子燈亮起，揭露內部裝飾。

而當兩人打開電視，畫面褪黑，牆壁瓦解，畫面像推軌鏡頭般繼續前移，讓我們看到房子背後一層的空間，一個破敗的農場。隨着劇情深入，畫面會全部融進農場。

當你結束調查，之前的畫面變動將全部逆轉，重回兩人在山上奔跑的場景。但這一次，鏡頭會往玩家的方向回拉，這時你才會發現，原來最初的那層空間不是第一層。就在離我們更近的河對岸，還有一羣樂手在演奏，而我們會聽到清晰的民謠樂，山風聲和兩位角色的腳步則漸行漸遠。

接下來是空間上的變化。這種變化要樸實很多，比如下面這個場景，當你進入時，只是一個俯視角的大廳，但往邊緣走去，大廳的其他部分就會揭示，原來整個大廳都是可探索的。

最後，則是打破第四面牆的變化。比如在第四章的前奏，是一個酒吧對話的場景，你以一個固定視角看着吧枱的顧客與老闆聊天，根據他們的對話，你知道自己是一個醉漢。

這個場景最初只能在黑暗中看到顧客與老闆，但隨後，第二個顧客走進門，加入對話，片刻之後，旁邊的桌子也亮起了光，另外一對人也開始聊天。

忽然間，你發現自己180度轉身後，看到的竟然不是黑暗了，而是一羣坐在放映廳的人，其中有人不斷對另一側的吧枱發表指導。原來這一邊是遊戲製作方，你正在看着他們指導製作這場戲，就像身處電影拍攝現場。

而實際上，所有人，都是根據你的鏡頭轉動來開口的，所以其實你才是這場戲中戲的執行方，就像控制演員説台詞的導演。有三面牆隔開了四層空間，分別是：遊戲內的故事、遊戲內模擬遊戲製作的場景、操控遊戲的玩家，以及給玩家安排這一切的真正製作方。

這種運鏡和場景變換，遍佈在遊戲的每一處，有無數頗具創意的變體。在遊戲開始模仿電影的時代，《肯塔基0號公路》選擇了模仿西方現代戲劇，且取得了驚豔的效果。

玩這個遊戲，就像在看一場戲，所以每個場景，都會標註這是第幾章的第幾幕。

更別提，它還有獨特又出色的氛圍營造和配樂。遊戲一直瀰漫在失落又懷舊的情緒中，全程伴隨藏着優美悲傷旋律的氛圍音樂，繚繞不散，並不時響起有福音色彩的藍草民謠，把肯塔基州時而燥熱，時而温柔夜色下的孤獨失意，展現得淋漓盡致。

遊戲幾乎沒有玩法，最像遊戲的部分，就是在0號公路的地圖上找目的地，你根據提示，在特定地點左拐右轉，以各種地標來判斷方位——它不好玩。

但是，它獨特又有創意，會讓你產生於深夜，迷失在一片魔幻之地的幻覺。從第二章起，主角開車時的神智變得不清，他看到的不再是地圖，而是彷彿駛入怪獸咽喉般的黑暗環形隧道，在這個隧道中，順時針與逆時針駕駛，看到的地標截然不同。

而你，就得根據指示，像左右轉動保險箱密碼盤般，控制車輛行駛，並在特定地點轉向，或在電台停止播放時停下，觸發隱藏岔路，前往目的地——這是可以跳過的，因為製作組也知道它太魔幻了。

最特別的，是遊戲展現劇情的方式。《肯塔基0號公路》會給你很多對話選項，但大多數選項，都不是讓你以不同方式回答問題，而是讓玩家自己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在遊戲裏，你的角色有何種過去，是怎樣的人，都是由你決定的。你選擇誰來開口，把對話引向什麼方向，甚至這個世界曾經有過什麼傳説，都由你決定。

假如你的角色開始回憶，你可以讓她回憶童年的一段往事，或是曾熟悉的一家店鋪。假如選擇店鋪，那你可以讓店主是個罪犯，或是角色的親戚……在第四章，每一幕都有截然不同的兩個選擇，跟着一批人走，就會錯過另一批人的故事。

在第三章，有遊戲最出圈的演唱片段。在夢幻般不斷向星空瓦解的屋檐碎片下，兩個樂手翩然起舞，唱起了一首關於失落之愛的歌。但每一段歌詞，都由玩家選擇，而最終這首歌可能會讓你產生強烈的共情。

因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經歷過對愛的遺失。但我們對待這份遺失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於是在這首歌裏，你可以怨恨那份失去的愛，也可以把它變成藏在心底的慰藉；它可以被毀滅，也可以永不降臨；你可以最終從它的陰影裏掙脱，也可以在深夜被它帶來的痛苦折磨；你可以為它流淚不止，也可以把它送向即將被黎明吞噬的星星。

《肯塔基0號公路》，就像這首歌。它給出的是一段旋律，詞是由你自己填寫的，一步步走下來，你會定製出一羣最能契合你內心的角色。因為在這個遊戲裏，不是由故事告訴你，它發生了什麼，而是你去告訴一個故事，你的生命裏發生了什麼。

一切都是如此魔幻，而魔幻，是《肯塔基0號公路》最重要的關鍵詞。

《肯塔基0號公路》走的是魔幻現實主義的路線，製作組聲稱他們深受《百年孤獨》作者馬爾克斯的影響，但我覺得B站UP主博偉君的解讀更準確：它像的不是馬爾克斯，而是啓發了馬爾克斯的《佩德羅·巴拉莫》。

順帶安利，博偉君是我最喜歡的遊戲UP主，水平很高。他做了《肯塔基0號公路》前兩章的視頻，貌似説最近要把坑填完，可以關注。

《佩德羅·巴拉莫》説的是一個虛構之地科馬拉的故事，主角去那裏尋找父親。作者徹底打破時間和空間的結構，甚至模糊了生死的界限，主角時而走在過去，時而行於當下，有時和活人聊天，有時同鬼魂對話。整個旅途彷彿一場雲南菌菇盛宴，但在迷幻的宴席間，你又能隱約窺見它敍述的現實：一段充滿罪惡與暴力的歷史。

《肯塔基0號公路》亦是如此，它發生的地方實際上不是肯塔基州，而是一個看似現實，實則處處魔幻的地方。

遊戲故事説的是，一個年邁的送貨員，要把最後一單送往山茱萸路5號，但地圖上找不到這個地方，於是他一路詢問，打聽到，要去山茱萸路5號，就必須走離奇的肯塔基0號公路。

駛入0號公路後，一切都變得超自然，這裏是怪誕之地，人可以看見鬼魂，空間會消失不見。在這裏，有無數神秘地點：有一個井，回聲耗費數年才能傳向地面，你可以和過去的人對話；還有一座城鎮，沒有任何路通向它，但它有自己的路，能接收郵件；另有一片區域，瀰漫在河邊、廢料場和人的內心，人們在那裏因為各種原因無法入睡；以及一座獻給某件大事的紀念碑，但無人記得它為何存在……

最初，你只會聽到它們的傳説，但最後，它們會以超現實的方式綁在一起。而一路上，送貨員邂逅了各種角色，從巡演的機器人樂手，到哥哥是隻巨鷹的小孩，這些角色貢獻了一個個魔幻的瞬間。

《肯塔基0號公路》是因為08年的金融危機（債務危機）而創作的，它説的是一個人們被一種偽裝成資本的力量摧毀的故事。遊戲的實際遊玩過程很折磨部分玩家，因為它敍事時，總把角色的碎碎念當成主線塑造，卻把真正的主線藏在暗處。

我們會逐漸發現，在0號公路，遍地都是心靈的廢墟。這座城鎮是建立在墓地上的，它被一家新興的電力公司統治，這家公司又投資了釀酒廠、報業等各種企業，然後，他們讓所有居民開始欠債。

一路上我們遇見的角色，都是被債務毀掉的人，送貨員的店面因為欠債而瀕臨倒閉；孤獨的少年，父母因為欠債被趕出房屋，從此消失；酒吧老闆為了維護進貨而欠債，最終無力支撐酒吧運作和樂隊表演；因為欠債，曾舉辦展會的藝術家，變成了辦公室文員……

更糟的是，這裏曾是一個靠礦業賺錢的小鎮，但多年前一場洪水讓礦洞坍塌，因為電力公司不公平的資源分配，礦工無法及時獲取足夠電力把水抽上來，上百名礦工就此淹死在地底，真相卻被掩埋了。

主角送貨員在探索礦洞的過去時，腿被砸傷，只得接受治療。而治療，讓他也開始欠債，他的腿則變成了發光的骷髏。

後來，他們在教堂地下發現了釀酒廠，裏面全是日夜工作的發光骷髏，每天兩點一線地在宿舍和工廠間活動，機械地勞作，只是為了還清債務。之前遇到的部分角色，已經成了埋頭苦幹的發光骷髏，曾在報紙上抨擊剝削的評論員，也成了發光骷髏的管理。

骷髏接待了送貨員，給他一杯酒，讓他欠下更多酒債，然後向他提供了一份釀酒廠的工作，讓他能償還債務，還能在失去送貨工作後，不必失業。於是，送貨員接受了。

之前，遊戲把各種選擇都交給了玩家，但在這裏，劇情是無法選擇的。

隨後，送貨員和路上結識的朋友一同去送最後一單貨，可他身上越來越多的部位開始轉變。所有人來到0號公路的地下，發現這裏的根基，從未真正恢復，它一直被泡在幾十年前的洪水中，一片黑暗。

在地上，廉價的機器取締了大部分人，讓他們失業，來到釀酒廠還債。而剩下的小部分，則一直在下水道深處勞作，活在黑暗和曾經發光的樹間，他們慢慢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沒被機器取代，是因為從一開始，他們就是廉價的機器。

在這個水道中，送貨員徹底轉變成了發光骷髏，和其他骷髏一起坐船前往釀酒廠上班，從此消身匿跡。

遊戲中，有一個抓娃娃機，你可以選擇抓什麼，控制抓鈎的方向，但就算好不容易抓到，娃娃也會落下，讓你空手而歸。

這就是故事在終章前的概括，你所經過的一切都是落敗的，人們勉力維生，只有地下工廠燈火通明，骷髏循規蹈矩地生活在宿舍中。然而你在那裏參觀得越久，畫面就變得越暗，直到最後只有一片漆黑。

一個個角色，都在經歷着同樣的輪迴：先是被某物奪走舊生活，被隨之而來的貧窮裹挾，然後，先前的某物，再度以救贖之名降臨，把他們從貧窮中拯救，化為地下不見光的骷髏。先後有兩次失去，兩次死亡，以及一次沒有火焰的重生。

鋼琴狀的車燈光

債務又是哪兒來的呢？在酒館，不是電力公司奪走了老闆的財富，而是熟客總在賒賬、提前消費，讓老闆心軟，直到他只能靠借貸維持生意，性格也被扭曲，不斷對顧客説報應總會降臨。

被酒廠接納的送貨員，又真悲慘嗎？但他是開心離開的，不再失業，雖然某種東西似乎又確實遺失了。

在第四章結尾，一場不斷鋪墊的象徵性大雨，終於傾瀉而下。和多年前的洪水一樣，它幾乎摧毀了一切，把0號公路淹沒。雨過天晴，剩餘的角色通過那個吞噬迴音的井，來到了沒有街道能到達的小鎮，在那裏，他們終於找到了山茱萸路5號——一座風中的古怪房屋，等着被人完善。

洪水重現，我們終於明白為何有一座被遺忘的紀念碑。

最後一章，玩家控制着一隻貓，不斷在小鎮轉悠，每轉一圈，時間就流逝些許，而鬼魂和倖存的角色則在廢墟上游蕩。最後，有的人會離去，有的人會留下來，試圖重建小鎮，全由你的選擇決定。

曾經的小鎮是在墳地上搭建的，你會在廢墟中讀到0號公路的歷史，它總是一次次經歷這樣毀滅又重生的過程，也總是有某種力量在扮演着電力公司的角色，有時它是一個國王，有時是一個團體，而它們的故事如今散落在廢墟間。

你可以做出最後的決定：是否在這樣的輪迴前，依舊嘗試重建，世界總是在嘗試重建，因為“嘗試”，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力。

最後，所有角色埋葬了兩匹馬，他們作了一首詩，唱了一首歌，所有因洪水和心碎死去的魂靈，都聚在了葬禮旁，聽完後，悄然散去。所有活着的人則離開，迴歸自己的生活，或是來到山茱萸路5號，聚在其中，從零建立一個新的小鎮，他們説：“這一次，我們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最後的酒館被無盡的債務壓垮，0號公路上不再有醉意，不再有宿醉後的昏黃日落，不再有公路邊的閒談，不再有邀請樂隊表演的酬金。然而樂隊還是上台演奏了，為了朋友和陌生人，唱了一首由你譜寫，關於逝去的愛，或永世折磨的回憶的歌——《肯塔基0號公路》就是這樣。

它有過爭議，有人質疑它怎麼發售後這麼久才完成。對此，製作組回答，是因為他們一直都只有三個人，而且不想被改變。在遊戲發售10年後，當它已經沒多少新銷量時，他們還是做完了遊戲，加入了所有曾承諾過的語種翻譯。

《肯塔基0號公路》不容易玩，它甚至不適合雲，因為你無法自己選擇故事，劇情的呈現又太細碎晦澀，和看我在這裏概括是不一樣的。遊戲有太多缺點，節奏緩慢，引導糟糕，讓它經常變得折磨人，所以玩家評價不高。

但它藏在其中的閃光點，卻又在告訴我們，遊戲是可以這麼做的，我們還有這麼多可能性可以發掘。從這方面來看，它應該算是一個不算成功，也不算失敗的先驅吧。

一個沒被它抨擊的東西摧毀，沒有在10年前騙錢走人，而是信守了諾言的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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