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立乞食的熊是“飼養員扮的”？事實比想象更糟糕_風聞

很多人來到動物園，見到的都是髒兮兮的野生動物被關在鐵柵欄裏，它的籠舍裏面一無所有。動物在水泥地上反覆沒有意義地徘徊，這種現象在越聰明的動物身上越明顯。我們把這種現象叫做刻板行為，就是動物覺得很無聊，導致精神上出現問題。

光禿禿的水泥地上睡着的老虎 ©遠夏

還有一種相反的情況是，動物表現得“人里人氣”，用站立、“作揖”等姿勢向人要吃的。有人覺得這種表現很可愛，但不管你對於這個動物是否瞭解，你都不難知道，自然狀態的野生動物不可能這樣與人互動，這不是正常的動物行為。有人戲稱“它是飼養員假扮的”。

這就導致在最近幾年出現了一種“反動物園”的聲音：“動物園的存在只會給動物帶來痛苦，不應該讓動物的監獄存在”。動物園應該存在嗎？動物園應該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今天我們請遠夏老師，跟大家分享世界上動物園的發展傾向，以及一些世界上動物園的範例和教訓。

過分單調的環境下的北極熊 ©遠夏

動物園為什麼而存在？

很多人對動物園的印象，就是週末一家人和孩子起了個大早，跑到動物園看個樂子，結果我看到地上是懶洋洋的動物在睡覺，身上還有一股騷臭味。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去了動物園一兩次就不願意去，因為他感受不到這裏的動物是快樂的。我去年在一個二三線的城市看到一個“正常的”動物園，一隻亞洲黑熊呆在老式的熊坑裏，亞洲黑熊在光禿禿的水泥上一邊走路，四肢一邊打滑。

水泥地上的亞洲黑熊 ©遠夏

為什麼去動物園？是為了看動物們展示自然狀態下的行為，讓我們跟它產生情感上的鏈接，如果能夠通過某些動物令人印象深刻的行為，讓人從此對自然感興趣，就再好不過了。

隨着物質生活條件的豐富，大家逐漸感受到動物園的展示問題。大多數城市的動物園展示熊，學習的是上世紀蘇聯的展出方法，在地上挖一個坑，然後人高高在上俯視着熊。這樣的觀賞方式是很不好的。

高高在上的看，遊客很容易丟東西讓熊學會乞食，看上去可愛，其實很不健康。有一家國內動物園熊坑裏的馬來熊，因為直立乞食的動作，被人們戲稱為“工作人員假扮的”，還在網上火了一把。

有的動物園會鼓勵遊客投餵 ©花落成蝕

我小時候在動物園看到亞洲象撒尿，它的尿的流量超級大，令我印象很深刻，某種程度上啓發了我對自然中野生動物的好奇心。在環境不佳的展區裏，動物只是活着，根本談不上什麼生活，很難展現出自然的行為，人自然看着也不得勁。

動物園存在的核心意義不是賺錢，它的核心目的應該是“以綜合的方式進行動物保護工作”，現代動物園應該是動物保護整體鏈條中很重要的環節，從這點上，很多動物園的目的可以説從根本上就錯了。不是説動物園不能賺錢，而是你得把動物的展出環節弄好，讓它們展現出野外的行為。

紅山動物園的獐 ©大貓

比如展出東北虎，要有夠大的場地、各種樹和水域，它才可能展現出自然的狀態。展出大象，要有沙地、泥地，以及它們可以浸泡身子的水坑，因為大象需要在泥地裏打滾、需要游泳。比如一些害羞的動物，要給它們一些適當的遮蔽物。

我們很多動物園需要用心一點，把環境弄得更好，遊客會用腳投票，你弄好了就會帶來經濟效益、我們疫情期間南京紅山動物園的沈園長有一個講座，説希望大家來“報復性消費”，他的門票收入等不是特別高，但隨着紅山自己做得越來越好，公眾的意識越來越好，他們的情況在變得越來越好。

怎樣才是好的動物園？

我國目前的動物園處於什麼樣的水平呢？實話説，以主流的現代動物園標準衡量，與我們的國力、體量相對比，我國的大多數動物園，跟歐洲老牌動物園和北美的動物園比還是有差距。

在這個行業裏，很多狀況下它的運動員和裁判員是同一批人，你問人家“養得好不好？”，難以得到客觀的答案。

但無論人們怎麼説，動物的狀態不會騙人。如果你養北極熊，把它放在一個沒有任何水的純乾的環境，北極熊不會展示出很好的狀態。

動物園的北極熊 圖片來源：Pixabay

有一家一線城市的動物園曾經在高温露天的環境下飼養北極熊，受到公眾批評。

如果公眾意見迫使園方把北極熊轉移到了室內，但室內依然是很空曠的環境，除了水和塑膠地板沒有別的東西，它要麼待在一個地方不動，要麼來回走來走去。展區可能有幾百平方米，但北極熊只是在一小塊地方來回晃盪。所有的熊都是很聰明的動物，得不到足夠的娛樂活動和我們講的“丰容”，它就會產生刻板行為。

動物園的佈置問題，有一些是歷史問題，也有很多是運營動物園的人還不夠用心，經年累月產生了這樣的問題。

目前來説，國際主流觀點是願意把動物園做成一個自然保護中心，但擁有這種理念的動物園在我國只有寥寥幾家，比如南京紅山動物園，確實在這幾年中進步很明顯。造成我國動物園和國外做得比較好的動物園差距的根源是觀念，而不是錢。我們很多運營動物園的人，對“動物園應該是怎麼樣”的概念，還是停留在二十一世紀之前。

我舉個例子，很多動物園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珍禽異獸，但他們會忽視已有動物的動物福利，甚至有些動物園還在通過非法的渠道收集野生動物。比如這兩年四川那邊出現了小熊貓盜獵的大案，個人知道小熊貓是保護動物，不敢養，這些被盜捕的小熊貓的去向，其實是動物園。

盜獵和販賣小熊貓的案件 圖片來源：網絡

這無疑與現代動物保護的觀念是相悖的。現代動物園傾向於讓人工飼養狀態下的野生動物在各家動物園之間流通，儘可能避免直接從野外去捕捉動物。它根本上就跟動物園的野生動物保護理念不符合，你到底是來保護動物的？還是侵害野生動物的？

我們話又説回來了，一家動物園裏的動物數量多就是好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有一篇文章，作者是紐約布朗克斯動物學會的會長，叫《如何展示一隻牛蛙》，對動物園足夠行業有非常大的啓發。它講的是一家虛構的動物園，幾乎把半個動物園拿來展示牛蛙這一個物種。

牛蛙是非常普通的動物，但你真的瞭解牛蛙嗎？你知道它們白天黑夜都在幹什麼嗎？你知道牛蛙眼中的春夏秋冬，在它們眼中的小池塘是什麼樣子嗎？你知道牛蛙生活在什麼樣的池塘裏，有什麼樣的植物植被、氣候地貌，它們的動物朋友和它們的天敵是什麼嗎？

求偶打鬥的雄性美洲牛蛙 ©Randy Dzenkiw / inaturalist

我們對動物的瞭解，時至今日都是很不夠的，而動物園裏的每一隻動物，深挖下去都有很多可以去講的故事。我們去動物園應該獲得的體驗是，當我去一個展區，就可以短暫地感受到這個動物的一生。而很多在各個動物面前就看一眼就走了。

你只是知道它長什麼樣子，很難跟它產生情感上的連接，情感源自你對它的觀察和了解。但如果裏邊的展牌和它在這裏的故事，並不能支撐你的好奇心，你就沒有動機去了解它。我們去了這個動物園之後沒有感覺到動物的美妙，也沒有了解這些動物的知識，它們在野外環境中應該是什麼樣子，動物園也就沒有起到自然教育的作用。

如何展示牛蛙和大象？

從物種的收集到“精耕細作”，這就是現代動物園理念上的轉變。以前的人們都想着要去“開拓新大陸”，我們要去抓自己沒有的東西，但現在的人會想着挖掘本地動物的故事。

我覺得我們很多動物園裏，一些動物的生活條件並沒有符合它們的野外生存環境，在一些極端的個例裏，有些動物還處於**“悲慘”的生活狀態**。

動物園室內的大象 ©Shizhao / wikimedia

動物園為了防止動物近親交配，經常會相互交換自己養的動物，但是有一家動物園把一歲的小亞洲象跟另一家動物園的亞洲象交換。把小象跟它的長輩親屬分離，是對它的個體成長非常不好的。

亞洲象是一種社會性動物，生活在十幾只雌象的羣體裏。動物越聰明，越依賴長輩的經驗和學習。很多動物都會對自己的後代進行“教育”，大象的教育是羣體性的，只要是雌性的長輩，小象都可以跟它們學習。所以把大象養好是很困難的事情。

新加坡動物園的大象  ©Sheba_Also / wikimedia

我們的動物園展區應該要做成什麼樣子？應該做成野生動物在野外狀態下的一個窗口，而且現在很多人認為一家動物園的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並不是取決於能把獅子、老虎、大象這些著名物種養得多好，而是把本地的那些“平凡”的野生動物展示和照料得多好。

我們很多動物園的審美和展示高度同質化，好像大家去各個城市的動物園，看的都是那麼幾種沒有什麼特色的動物，**動物園能夠表現出“個性”嗎？**這次分享的最後我會告訴大家。

上海動物園的獐 ©花落成蝕

還有一種情況是，許多動物被養在不適合它們生活的城市環境裏，我們又説回大象，大象是怕冷的，只要温度低於5℃就會出問題。

一些北方的動物園一到秋天就把大象關在室內，一羣大象關在一起又容易出事，所以每隻大象被關在單獨的隔間裏面，一關就是快半年。

一個大象館裏同時展出亞洲象和非洲象，很多人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現在的研究認為亞洲象和非洲象之間的關係，類似於人類和黑猩猩之間的關係，差別很大。其實把亞洲象和非洲象關在同樣一個象館裏，雙方都會緊張，換句話説，就是它們都會過得很不舒服。

我去過一家北方的動物園好多次，他們有漫長的嚴冬，大象都是關在很大的隔間裏面越冬，我看到他們的小象被關在單獨的隔間裏面，很狂躁，有一次我看到它在不斷攻擊牆壁上給它放的輪胎，就是它很暴躁的體現。

很多動物園沒有條件養好大象，因為每一隻大象要給它500平方米的活動空間。如果把小象單獨隔開，它在成長過程中得不到教育，就會變成“問題少年”的狀態，很暴躁、對人很有攻擊性。我們很多人不知道野象的攻擊力有多強，大象可以把小轎車掀翻，所以這種人工飼養的大象極其危險。

在不適宜環境裏養動物，比如把大象放到北方，或者説你把北極熊放在南方，這些動物其實都很難保障福利，很難讓它展現出自然狀態下的行為。

我看過英國的一個紀錄片，英國的高地動物園，它為了繁殖英國境內唯一的一對北極熊，把一大塊場地劃給北極熊進行哺育幼仔，他們確實成功把幼仔哺育好和帶大了。我覺得單從環境而言，無論是建這個設備的人，還是遊客，還是北極熊，這個北極熊展區都會讓我們覺得很舒服。它有錯落有致的高度差，有水系，有針葉林的植被。

高地動物園的北極熊在天然的冰水池裏泡澡，一個動物園要飼養什麼動物，能夠養好什麼動物，必須考慮它自身所在的地理大環境  ©sylvia duckworth / wikimedia

你的展區設置，也展現出你的用心程度。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的動物，比生活在室內或者沒有水的地方的動物，肯定開心很多，它也會自然而然展現出自然狀態下的行為，比如説繁殖，一些動物之所以無法在人工狀態下繁殖，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沒有類似於自然棲息地的環境，它只能勉強活着，就不會想着去交配生子。

中國有哪些不錯的動物園？

我國的動物園，我可以推薦的一個是紅山動物園，是目前最接近現代動物園的一家。另一個上海動物園，有些展區做得也挺好的，尤其是他們的本土動物展區。他們會在裏面飼養一些獐、赤麂之類的本地動物。開始把展出重點放在我們國家的野生動物，當地就有的動物，這就是很好的事情，應該鼓勵。

上海動物園的本土動物區 ©花落成蝕

長隆野生動物園存在一些動物表演的行為，還有宣傳白化的孟加拉虎、獅虎獸之類，是有爭議的。但它還是比我國大多數動物園強的。它有一個展區在國際動物園協會被評為優秀展區。

還有杭州動物園的虎展區非常好，地方非常大，有很茂密的樹林，老虎在其中的狀態非常好，一會兒游泳，一會兒上躥下躥，很不錯。國內動物園還有香港海洋公園非常不錯，我推薦大家看看，香港展覽動物的機構都挺不錯的。還有台北木柵動物園也可以説非常好。

我前幾周去了山東的西霞口神鵰山動物園，那是一個村辦動物園，網上對它的風評比較差，確實有土洋結合的元素。但是它把一片山圍起來，很多動物的展區很大，某種意義上對動物是好的，有些動物的精神非常不錯，特別是狼有一座狼山來活動。

還有他們展出了很多很多的猴子，猴子的種類是我見過最齊全的，其他靈長類，黑猩猩也有好幾只，也是不太容易見到的。他們還把一片海給圍起來了，養海洋哺乳動物，太神奇了，相當於你把動物養在自然環境中，所以這個動物的狀態當然是好的。

神鵰山動物園的老撾烏葉猴，這是動物園裏非常罕見的動物 ©花落成蝕

北京動物園也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它對這裏“野生”的野生動物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北京動物園有一個水禽島，一到繁殖季節，兩棵樹上有密密麻麻的夜鷺。其他的野生鳥類的數量和種類都很多，我看到過普通翠鳥。那裏還有好幾種松鼠，還有黃鼠狼。

一個好的動物園不僅自己能把動物養好，對真正的野生動物也是很好的庇護所。我在聖地亞哥動物園看到過野生的黑尾鹿，非常巨大，從遊客面前走過。

北京動物園有霍加狓，它是長頸鹿的近親，這個動物天性非常膽小，而這一隻很神奇的膽子很大，能離得人很近。北京動物園的河馬展出非常好，河馬排便量非常巨大，水池裏混養了慈鯛，吃河馬的屎，清潔水質。

北京動物園最好的就是亞洲黑熊，我上次看到了熊山裏面的亞洲黑熊完成了一次繁殖，裏面有兩隻小熊，某種意義上來説就是動物養得好的體現。冬天熊可以自然進到洞裏面冬眠。還有，新的熊山把玻璃架得很高，讓人沒有辦法投餵，熊非常容易被人的投餵養成乞食行為。養熊最關鍵的一點就是隔絕人的投餵，不然熊不容易展示出來自然的狀態。

2009年北京動物園，坐在水泥地上的棕熊 ©JZ85 / wikimedia

後來熊館單調的環境增加了丰容和隱蔽場所，熊可以展示出更多豐富的行為，甚至可以冬眠 ©花落成蝕

關於好動物園的標準，國內動物園的一些好與不好的地方，今天遠夏老師就分享到這裏。關於外國的動物園，以及動物園在物種保護裏應該發揮的作用，我們會在下期跟大家繼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