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遊過學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08-28 07:44
那是1976年。四人幫還沒有粉碎。反正也不讀什麼書,正好二叔的單位買卡車,二叔來提車,要一路開回銀川,到上海停一停,開玩笑地問我跟不跟他去。我當然很起勁,老媽不大願意,一個是遠,不放心,一個也是一筆對當時來説不小的花銷(忘了是幾百塊錢了)。老爸想了很久,説動老媽,決定還是讓我去。奶奶在新疆三叔那裏,接下來到銀川看二叔,回上海的時候正好帶上我。於是有了這麼一次土味遊學。
上路之前,周總理逝世,全國哀悼,所有地方文娛活動統統停止。那不是多大的問題,那時本來就沒有多少文娛活動。招待所倒是開的,二叔有介紹信,一路住招待所,條件如今特種兵都不屑,但有睡的地方,不錯了。
我們的路線很奇怪,上海-南京-合肥(江淮牌卡車的產地,好像有什麼保修項目要補做,一點小毛病)-蚌埠-鄭州-大同-包頭-石嘴山-銀川。石嘴山是同車另一個司機馬回回的老家,需要拐一拐。
南京、合肥、蚌埠、鄭州沒什麼印象了,但在河北境內,遇到趕集。好多人,好古典的趕集,在上海長大的我從沒見過,後來也只有在電影、電視劇裏見過。見到馬車、騾車、驢車。最好看的還是馬車,神氣。最不好看的是驢車,一看就是猥瑣相。還見到駱駝,高高大大,很威風,眼睛是藍的。
過太行山的時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山,心中不由得響起《太行山上》的樂曲聲。大卡車雄渾的柴油發動機聲音,公路在黛青的山巒中盤旋,很有感覺。
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開汽車”。有一天二叔和馬回回下車去幹什麼了,叫我在車上等着,鑰匙沒拔。我趁他們不在,鼓起膽子,回憶起他們告訴我但一直只有“幹練”的離合器、換擋、剎車動作,啓動發動機,開了一步遠,就趕緊停下了,關掉發動機,心裏撲通撲通直跳。二叔直到去世都不知道我做的“壞事”。
經過大寨。還有人記得大寨嗎?
那是絕對氣派的場景。按説一月不應該是玉米收穫的季節,但場地上、架子上到處是金色的玉米朵,非常壯觀。打穀機在轟鳴,農民在忙碌。一排排窯洞就跟電影裏似的,青磚砌就,整齊漂亮。很多大標語,氣氛熱烈向上,看着就振奮。到底農業學大寨。我們也住在招待所,記得小姐姐挺漂亮的,但説着一口難懂的山西話,我反正是基本上沒聽懂。
從大同往北開的時候,左右兩山夾道,我們就像在谷底一樣。難怪閻錫山在這裏稱王,妥妥的獨立王國。
過雁門關的時候,“就這?”這裏沒有北京八達嶺那樣的磚牆,只有土牆,都坍塌得差不多了,勉強能看出點長城的樣子來。
過黃河的時候,“就這?”見過長江,黃河確實差了點意思,黃浦江都更加寬闊。
進入內蒙,沿着陰山開了好一段。戈壁灘的天是灰的,山是灰的,地是灰的,連草木也是灰的。當然,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也很有感覺,只是牛羊都沒有見着,除了我們的卡車和偶爾碰到的其他卡車,這裏看不到生命,連鳥都沒有。
公路只是車轍印壓出來的印子,沒有鋪裝。沒有路標,經常需要辨認一下,哪條車轍才是大路,要很小心別開岔了,容易迷路。時不時有很深很大的坑,開進去很傷車子。尖利的石頭很容易扎破輪胎,一路上見到倒黴蛋,停車幫忙一下,我們也被扎破過,有人路過也停下幫我們。這是道上的規矩。
沒見到蒙古包,連人影都沒有。也沒有加油站,只有自己車上帶上幾桶柴油。油箱沒油了,就從油桶裏接出橡皮管子,用嘴巴吸一口,建立虹吸,然後就可以加油了。二叔説,柴油的味道還行,吞進肚裏也還行,汽油就火辣辣的。
要命的是,在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地方,水箱漏水了。喝水水壺裏的水統統倒進去,再撒點煙葉子進去,據説能堵漏。還別説,漏真的止住了,撐到石嘴山有修理的地方。
在經過阿拉善沙漠的時候,有點沙丘的意思了,但還是戈壁灘為主。遇到風沙大作,看不清路,老實停車,不敢亂動,開進溝壑就爬不出來了。隱約中,聽到駝鈴聲,真是一隊駱駝隊經過,風沙來的時候,駱駝都趴下,駝鈴還是叮咚作響。風沙過去後,駱駝不緊不慢地站起來,不緊不慢地一步一步離去,很有沙漠王者的氣度。我們目視致敬,然後上路,接着開。
然後就是賀蘭山,銀川。
這一路開了兩個多星期。
在銀川,和堂哥騎着自行車跑了個遍。嘿嘿,銀川不大,現在好像也才不到300萬人?查了,1976年銀川只有74萬人,號稱中國最小的省會城市,兩個傻青蹬着自行車傻轉,是能轉遍的。那時有老市區和新市區,中間隔着農田,現在估計早連片了。唐徠渠更是常來常往。不大的水渠,放在江南,也就小河一條,但在大西北,這是非同小可的。
二嬸弄來黃河鯉魚,當地人不大吃這東西,便宜了我們了。記得真是通體金色的,有點土腥味,但很好吃。
一路上吃了很多羊肉。北方羊肉好吃,也養人。堂哥從小吃羊肉長大,現在還是體壯如牛。前些年到青海湖去玩,我們晚上嗦嗦發抖,他連蓋的都踢掉,睡的呼呼的。
冬天,銀川室內要生火取暖。跟着堂哥劈煤,礦上拉來的大塊煤一塊就大西瓜那麼大,小的也要哈密瓜大,要砸成雞蛋大小才好燒。不能砸太碎了,那又太不經燒了。石嘴山的煤最好,無煙煤,而且砸開的時候,常常在斷面看到葉子、蟲子的形狀。現在想起來,那就是化石,恐龍時代留下的。也學會辨認無煙煤、煙煤、褐煤,學會了生火和晚上“悶爐子”。燒暖氣真好,上海的冬天只能硬扛,好冷。銀川的冬天比上海舒服。
奶奶來了,住了一段時間後,我們啓程回上海。
火車走北京,在遠親家住,在永安裏那裏。出來就是外交公寓,看着進進出出的黑亮轎車,眼睛都綠了。從來沒有看到過那麼多外國轎車,上海也沒有。北京街上還有老吉姆、大紅旗,當然還有華沙、老伏爾加。還有黑色的新伏爾加,只有在羅馬尼亞電影裏見過,不知道是哪個東歐國家使館的。
北京的街好寬,車好少,不像上海的街道那麼擁擠。
跟着奶奶在前門全聚德吃烤鴨,在新僑飯店吃西餐,知道北京人管沙拉叫沙拉子。去了頤和園、故宮。太和殿中間的龍道隨便走。不舒服,腳底下七高八低的。皇帝真走這兒?摔一跤怎麼辦?太和殿可以走進去,龍座也可以走到跟前,沒摸,沒覺得有那個衝動,但摸得到。博物館都不開,軍博只有在門外看看。
北海不開,只能在外面看看白塔。景山上去了,看看故宮,只有中軸線開放,其他哪都不開放。
八達嶺不開,十三陵開了,沒什麼人去,看到地宮巨大的漢白玉門,震撼。但地宮,“就這?像大號的防空洞嘛”。
北大清華沒去,根本沒想到要去,也沒想到可以進去。
路過天安門的時候,廣場上好多人,很多白花和花圈,還有很多人在慷慨激昂。我想去看熱鬧,被奶奶拉回來,不準去。
火車回到上海,全家人一起吃晚飯,聽到收音機裏鄭重其事地宣佈有重要新聞,是吳徳講話,原來是四五事件。我們面面相覷。
再過沒多久,毛主席逝世了,全國哀悼。
再過沒多久,我算中學畢業了,閒來無事,和大院裏另外兩個男孩去坐在工農兵學員的後排聽他們上課,學會了分數通分和分數四則運算,學會了y=ax+b。
再過沒多久,粉碎四人幫,全國歡慶。
再過沒多久,待分配結束,分配到皮蛋加工廠,但先要和大家一起去開河,記得有一天晚飯吃了八個饅頭,此生再也沒有過那麼好的胃口。這也是人生第一次領工資,十八大元,覺得好有錢!第一個月工資給老爸買了一本小小的袖珍法漢詞典,他一直留着,直到去世。其餘的全部上交老媽了。
再過沒多久,鄧小平復出,宣佈恢復高考。
再過沒多久,我一邊聽着田間高音喇叭裏在放電影《創業》主題曲改編的小提琴曲,一邊寫高考考卷。沒有正兒八經的複習,主要是每天晚上看兩三個小時。有時候皮蛋加工廠的一個老右派大學生悄悄關照我,有空多看書,認真考大學,活兒我幫你帶掉了。他本來也就是幹活最麻利的。老頭名字都忘記了,但樣子還記得,永遠穿着件灰布衣服,戴着袖套。
再過沒多久,我進了大學,成為“黃埔一期”。同寢室一個高個子同學自我介紹,是“福蘭”來的,我死活想不明白那是什麼地方。他生氣了,“辣是毛舉席的故鄉撒,你咋不知道嘞?”哦,原來是湖南啊,知道知道。老哥大學畢業的時候分配到信陽步校當解放軍去了,裁軍時轉業到了武漢,後來去了廣州。
再過沒多久,發生了好多事,然後就是現在了。
那不是我人生第一次出門旅行,但是最重要的旅行。後來旅行過很多地方,現在回想起來,好像在看人家拍的電影一樣。只有那一次旅行,是自己記憶中的。
這大概就是遊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