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解的越南，到底是什麼樣的？_風聞

作者黃慶明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研究員。

導讀**· 2023.09.04**

2023年的東南亞成為中國互聯網上的輿論焦點，但其“成名”並非出於正面宣傳，而是詐騙、販賣人口等負面新聞，可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些負面信息令不少人對整個東南亞地區的安全形勢產生擔憂。越南作為中國的鄰國，也是東南亞最重要的國家之一，是否為輿論所宣揚的這般不安全呢？本文探討了越南的安全和經濟發展狀況，揭示了這個國家被誤解的一面。

事實上，越南在東南亞各大城市中的安全指數排名較高，特別是順化市等小城市。作者指出，在經濟方面，越南雖然面臨挑戰，但並不意味着其前景堪憂。越南經濟過去的穩健表現和持續推進的政策改革，使其有能力在中長期內實現較快的經濟增長。總體而言，越南的經濟前景仍然被看好，其地區影響力也在不斷增強。今日的越南似乎正逐漸打破“落後”的標籤，成為一個備受關注的東南亞國家。

東南亞最近再次大熱，但不是因為暑期旅遊熱，而是因為詐騙、販賣人口、器官買賣、綁架等高頻熱詞。

最近票房火爆的電影《孤注一擲》、中科院博士被騙至緬甸一年的新聞，讓大眾看到緬北網絡詐騙的殘酷現實。官方也發出強勢應對的信號：8月15日至16日，中國公安部、泰國警察總署、緬甸警察總部、老撾公安部在泰國清邁聯合舉行針對本區域賭詐及衍生的人口販運、綁架、非法拘禁等犯罪的專項合作打擊行動啓動會，決定聯手加大對這類犯罪活動的打擊力度。

東盟國家

（圖源：鳳凰財經）

大量的負面消息，讓很多人將恐懼投射到了整個東南亞，越南也不例外。8月初我去越南參加學術會議，朋友們問得最多的幾個問題是：越南安全嗎？越南落後嗎？越南反中嗎？大家都期待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但現實遠比遙遠的想象更復雜。被許多人誤解的越南，到底是什麼樣的？

越南安全嗎？

還沒去越南，親戚就千叮嚀萬囑咐一路都要很小心，因為“越南很亂”。聽説我在越南，很多朋友問的第一個問題是：“越南現在安全嗎？”

有朋友想趁着暑假去越南旅遊，但是被其他人勸説不要去，説很危險，朋友估計 “可能是被噶腰子的消息搞怕了”。“噶腰子”是指受害人被犯罪分子摘除腎臟，用於器官買賣。儘管媒體曾對這些傳言做過採訪報道，但依然無法消除部分民眾的恐懼。相關信息大多指向緬北這個充滿動盪和治安問題的區域，但不少人將恐懼也投射到了越南，甚至整個東南亞地區。

這種恐懼也間接反映在旅遊數據上。泰國旅遊和體育部8月4日公佈的信息顯示，今年前7個月，中國跌出了泰國旅遊最大客源地，位於馬來西亞之後。而根據緬甸飯店和旅遊部公佈的數據，今年上半年有45萬多名外國遊客進入緬甸旅遊，只是疫情前的“零頭”，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中國遊客大幅減少。在疫情前，中國是越南最大的入境遊客市場，但根據越南旅遊總局統計，今年上半年，韓國憑藉160萬人次的赴越遊客成為越南最大的國際旅遊客源市場，中國位居第二。

在越南首都河內街頭，不打表的的士、密密麻麻快速往來的摩托車，會讓人一下很難適應，我們去主要銷售越南及進口水果蔬菜的龍邊市場時，的士師傅特意提醒市場內人多的時候要小心扒手。河內是不是真的不安全？**知名眾包全球數據庫Numbeo的最新數據顯示，基於網友提供的信息，河內市的安全指數是63.57，在東南亞各大城市裏排名第5。**Numbeo所定義的安全，是在白天或夜裏獨自行走的安全。胡志明市安全指數只有47.66，遠遠低於河內。

越南胡志明市人民委員會

（圖源：搜狐）

越南朋友告訴我，相比河內市、胡志明市這些人員和交通都比較複雜的大城市，越南更小的城市比如承天順化省的順化市或清化省的清化市會讓人更有安全感。我開會期間逗留的順化市，就是一個很適合生活的安全的城市。在Numbeo網站，順化市的安全指數是85.59，遠遠高於河內市和胡志明市。

如果覺得這些數據太過主觀、樣本也太少，可以看看另外一份更權威的報告——今年4月發佈的2022年越南省級公共行政和治理績效指數（PAPI）報告。這份報告由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駐越南代表處、越南科學技術協會聯盟下屬的發展研究與社區支持中心（CECODES）、越南祖國陣線人員培訓和科學研究中心（VFF-CRT）等共同撰寫，報告收集了越南全國63個省市1.6萬多名18歲及以上受訪者的反饋，是這項調查開展14年來受訪者數量的最高紀錄。

在其中的“公共服務供應”指標中，包含了安全感的維度。在大多數省份，入室、搶劫、盜竊和肢體暴力案件的數量並沒有增長，前面提到的河內市、承天順化省和清化省都保持比較低的水平，胡志明市相比之下差一些。但治安問題明顯增加的省份是西原高原的多樂省和林同省、相鄰的寧順省、位於西北部的老街省，以及位於中北沿海的廣治省。

從這些數據來看，越南總體並不是一個不安全的地方。

越南落後嗎？

另一個朋友問得最多的問題是：“越南落後嗎？”在中國社交媒體上，越南常常被貼上 “落後”的標籤，還有人斷言，“越南舉國之力都比不上中國一個廣西省”，被後者“吊打”。越南經濟“閃崩”“崩潰”“崩盤”的消息最近也不絕於耳。

**越南經濟目前確實遇到了困難。今年上半年，受內外部因素影響，越南GDP增長率為3.72%，遠低於此前定下的6.2%的目標。**越南計劃投資部投資總局局長阮氏香表示，工業生產動力、出口和旅遊未完全復甦，受外部困難和挑戰的影響，出口訂單下降，拖累經濟增長。在當前情況下，全年經濟增長6.5%的目標將難以實現。

不過，這並不意味着越南經濟將崩潰。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代表保羅·梅達斯（Paulo Medas）的話説，越南與世界其他國家一樣，面臨着全球經濟增長放緩、全球利率上升等困難。今年上半年，越南出口下降12%，經濟增長受到嚴重影響。然而，越南的表現比世界上大多數國家更好，預計從2023年下半年開始，越南經濟將靠出口實現復甦。隨着結構改革的實施，在中期內越南經濟可以恢復高增長。

其他專家和機構也對越南經濟的前景表示樂觀。新加坡星展銀行評價，儘管正面臨許多挑戰，但越南基於製造業轉移和多項自貿協定，長期增長展望明朗（6-7%）以及正在發展的電子生態體系等，仍是吸引外商投資的目的地。**最重要的是，2023年，流入製造業的新外資猛增，反映外國投資者對越南長期前景的信心毫無減弱。**協力管理諮詢有限公司（Dezan Shira & Associates）東盟諮詢部主任馬爾科·福斯特爾（Marco Förster）表示，在當前困難情況下，基於越南在東南亞一流製造中心的新興地位、人口知識水平高和投資資金增加等因素，越南預期在中期內將達到較快的經濟增速。

這些預期的背後，有一個更長遠的背景。自1986年啓動市場化導向的革新開放以來，越南經濟高速成長了36年，年均增速6%以上。從2001年越共九大提出“主動融入國際經濟”，到2011年越共十一大提出“積極主動融入國際”（不僅僅是融入經濟），再到2021年越共十三大提出“主動、積極、全面、深廣且有效地融入國際社會”，**越南一直延續“融入國際”的基調，也為此大刀闊斧地深化經濟制度改革，做出一系列重大政治制度改革，**包括扶持民營經濟發展、改善營商環境、加快國有企業私有化、推動工會制度改革，以及推動質詢制度、選舉制度和權力制衡等方面的改革等。

經歷過疫情的衝擊和此後的復甦，越南民眾普遍對家庭和國家經濟狀況較有信心。在前述的2022年越南省級公共行政和治理績效指數報告中，66.1%的受訪者對國家經濟的評價為“好”，同比上升19.4個百分點，只有6.1%的受訪者認為國家經濟較為糟糕。56% 的受訪者表示，他們的家庭經濟狀況更好了，高於2021年的 52%。相比中國對勞動力不足的擔憂，越南有大量的年輕勞動力在支撐經濟成長，越南人口今年4月突破1億。有中國學者分析，自2006年以來，越南人口結構發生積極變化，年輕勞動力人口大幅增加，開始進入“人口紅利”階段，勞動密集型產業紛紛進軍越南，拉動國內消費，推動經濟持續增長，還彰顯了越南在地區的影響力。

越南經濟前景保持樂觀

（圖源：平陽報網）

不管是在河內，還是順化，都能切身感受到越南經濟的活力。在河內的西湖周邊，大量外國人來這裏定居或旅遊，帶動了當地房價和租金的上漲。大街小巷裏有越南及各國風格的美食，食客絡繹不絕。相比發達國家或者中國的大城市，這裏的物價更便宜，比如7元多人民幣就可以買到一大杯鮮榨果汁，12元就可以買到一杯當地有名的蛋咖啡，18元可以吃到味道鮮美的越南粉，在順化等小一些的城市物價還要低更多。在河內老城所在的還劍郡，一到夜裏，市場和街區熱鬧非凡，本地人和外地人匯入人流，熙熙攘攘。越南人也開始越來越追求更健康的生活方式，諸如Naturally Vietnam、BioGrocery、CleverFood等有機食品店，以及直接向越南高地農民採購咖啡豆的Oriberry咖啡店等，正在引領新的消費潮流。越南統計總局的數據顯示，2023年上半年，越南消費品零售總額和消費服務收入約為3016萬億越南盾，比去年同期增長10.9%。

越南並不落後，而是非常有經濟活力的地方。越南在革新開放的早期，學習了中國的經驗，但隨着越南持續推進經濟制度改革和政治制度改革，它已經在形成一種新的模式。

越南反華嗎？

最後一個被問到最多的問題是：“越南反華嗎？”附帶的問題是：越南人會不會對中國人很不友好？會不會排斥和歧視中國人？

我專門跟我的越南朋友、在順化大學國際學院任教的黎教授聊起這個話題。他説，在越南媒體新聞和社交媒體上，時不時會看到中越在南海衝突的畫面，肯定對民眾的情緒會有影響。當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後，越南國內也有不少人支持他，因為他們認為特朗普會對中國更加強硬，也會遏制中國。

**從民意調查的數據來看，越南民眾擔憂中越關係，在看待中國時帶有負面情緒。**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院（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亞細安研究中心2022年2月發佈的一項調查報告顯示，高達80.3%的受訪越南民眾表示擔憂中國對越南的政治和戰略影響，而83%的民眾則表示歡迎美國在越南的政治和戰略影響。被問到如果東盟被迫在中美之間選邊站，73.6%的越南民眾表示會選擇美國。對於中國要如何改善與越南的關係，88.9%的越南民眾認為，中國應該依照國際法和平解決領土領海的爭議，59.3%的民眾認為中國應該尊重越南的主權、不能限制越南在外交政策上的選擇。這其中的最核心關切，就是南海問題。

但真正跟越南的普通人打交道之後，你會看到更加具象也更加鮮活的當地人，而不是媒體報道或民意調查裏的集體形象。在參觀順化的胡志明博物館時，我們碰上了四位順化外國語大學的學生。她們在博物館實習，主動提出陪我們參觀。其中一位是21歲的小楊，已經學習了一年多中文，講得很好。她告訴我，她從高中開始就很喜歡讀中國作家葉落無心的愛情小説，也喜歡看王一博和白鹿的電影、電視劇，還有聽TFBOYS的歌，因為喜歡中國的東西，所以決定學中文。她身邊有不少年輕朋友，也因為類似的原因，開始學習中文。

小楊説，她有一些在越南定居或旅遊的中國朋友，即便他們不會講越南語，對越南也有一定的瞭解，彼此之間可以有很好的交流。她也刷中國的抖音，但有時會看到一些人因為對越南不瞭解，給越南貼上很負面的標籤，讓她覺得有些不舒服。

和普通人的交流，讓我看到真實的越南人和他們的生活狀態。在順化，名叫“應”的出租車師傅告訴我，他最喜歡中國香港的老電影，尤其是成龍和周星馳的電影，聊得意猶未盡。臨分開前，他塞給我一罐順化本地產的Huda啤酒。在廣平省的峯牙-己榜國家公園，當地一家探險公司的嚮導“山”，講起他所在的村莊幾度遭遇大水災，包括他家在內的許多家庭變得一無所有，後來再建的房子底下很多都裝了大鐵桶，為下次水災做準備。他六年前加入了現在的公司，該企業當時只有7個員工，但現在已經成長為600多人的企業，僱用的都是像他一樣的當地人。基於可持續理念的經濟模式，不只改變了周邊的村莊，也改變了很多家庭的命運。由當地人組成的團隊，對來自中國的遊客一路照顧得無微不至。在廣平省省會洞海市，海灣邊上的海鮮店不只沒有宰客，服務員還耐心地給我們解釋各種當地調料的特別之處，民宿裏萍水相逢的旅人會熱情地招呼一起喝酒。在河內和順化，還分別有朋友帶着我們感受城市的美食、文化和歷史。

疫情後重新開放的越南

（圖源：視覺中國）

因為有了這些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這些地方不再是陌生的，而是有人情味、美味和美好生活的所在。所以如果你問我越南人反不反華，我會建議你去越南看看，和當地人交朋友，那會讓你看到更真實具體的不一樣的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