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滬獨女的幸福生活_風聞
作家毛利-和毛利午餐官方账号-09-05 15:43
在我18歲之前,對家庭一直有個堅固的認識,我爸媽就是一隻為我服務的小型團隊。他們理所當然最大功能是圍着我轉,幫我安排好生活上的一切瑣事。
讀高中時有兩年寄宿,15歲第一次離家生活,我媽比我還忐忑,在揹包裏塞了五個洗好的紅富士蘋果,説一天一個。又給我100塊零花錢,50塊充飯卡50塊零花錢。等到週三,她憋不住了,跟我爸一起來學校找我。晚自習下課,宿管阿姨朝我招招手,給我一袋東西,裏面兩隻洗乾淨的黃桃,一袋檸檬夾心餅乾,兩盒牛奶。電話裏她説:你個子大,肯定比別人吃得多。
我一邊嫌她礙事,一邊咔擦咔擦大啖脆黃桃。
後來她經常送,每週中,總要送一次。那時家裏沒有車,兩人騎一輛摩托車,突突突從我住的小鎮開始松江城區,來回總要個把鐘頭。我一直以為,天下小孩都是此種待遇。
80後第一撥獨生子女,誰不是被寵得無法無天?像我父母,還是略微沒那麼大包大攬。因為小學暑假時,我會自己做蛋炒飯。那些更寶貝一點的女孩,什麼都不用做。暑假在家吹着空調,到中午時分,爸媽必定有一個殺回家準備午餐。
初中時我去同學家玩,女同學還因為拿了一下電插頭,被她爸温柔地教育:插頭不好摸的,危險,你什麼都不用做。當同學她爸聽説我會蛋炒飯,先是誇了我一通:“那你蠻厲害的,我家小寧(小孩)廚房都不能進的,喔唷,個小巨頭(小鬼頭)煤氣都開不來的。”説到這裏,他又叮囑女兒:“你不要進去,你弄不來的。”
進大學後才明白,江浙滬獨女是一種挺特殊的存在。大學裏有女生一個月生活費不過500,我説這太少了。她説,家裏三個小孩,她爸媽對她已經很好了。後來這女孩去做家教,到月底拿到第一筆錢,想的不是怎麼買衣服怎麼出去玩,而是給弟弟打了三百塊錢。
我無論如何想不通,憑什麼?在我們獨生子女心中,父母簡直就是私有財產,哪裏有跟人分享,還幫爸媽養弟弟的道理?
當然,我後來有了兩個小孩,才逐漸開始理解手足的含義。我女兒經常會説一句話:媽媽,如果我長高高,我就能欺負哥哥了嗎?我鄭重其事地點頭,能啊,你快點長高高吧。還有另一種願望,如果將來你哥找不到工作,你記得稍微那麼接濟他一點。我知道這個想法不對,但就是控制不住,琢磨漫漫人生路,手足總應該互相搭一把手。
由此,才幡然醒悟自己以前霸道到何種程度。
江浙滬獨女在青春期時,通常肆無忌憚享受着父母的照顧。成人之後,開始走上兩條不同的道路。有些繼續享受城堡公主待遇,即便結婚生子,照樣還是公主。這輩子受過最大的痛苦,大概就是生小孩。但親媽會拍着胸口承諾,你只負責生,在肚子裏過一過,別的都我來。有些因為18歲前的日子太好過,想要自己出門闖蕩一番江湖。

這類女孩通常很叛逆,我在北京的時候,認識了好幾個伏帝魔女,伏帝魔,又稱潛伏在帝都的魔都人。這些伏地魔女,最大的特徵就是,但凡出場,肯定有北方人説,你可不像上海女人。那時候我為了證明自己,獨立自主能力飛速發展,一個人單打獨鬥,心想誰説上海女孩都是嬌嬌女,太扯了。
之後結婚生子,再次回到上海,發現有爸媽照顧的人生,還是挺好的。特別是有了小孩後,我父母總是會很識相地帶着小孩出門。當他們回來,一個人繼續帶小孩,另一個人手腳不停要服侍自己的小孩。給我切盤水果,整理整理衣服,擦擦衞生間的鏡子。除非我説:媽你先出去好不好,我要忙一會。
懷二胎時,小陳帶着艾文去參加親子夏令營,上午他們剛走,中午我媽帶着做好的飯菜來了。必然至少有三菜一湯,葷素搭配。必然一隻玻璃碗裏,還有切好的水果。必然放下飯菜還要説一句:你不要收,等下我來弄。
他們就像一道屏障,把你和瑣事隔絕起來,你忙你的,你去開心呀,你去玩呀,只要我們做得動一天,就幫你一天。
相當於在新加坡,別人告訴你,家裏請了女傭,所以可以出來喝下午茶,徒步,健身,跑步,出去度假。
女傭還要休假,江浙滬獨女的父母,從不輕易離崗。
我有個朋友,今年已經四十多了,常駐北京。去年夏天她回上海看父母,不知怎麼想起來約我一起打乒乓球。她爸打球力道極猛,跟我過了幾招,發現我不是對手。轉頭開始教自己女兒,説你也學學,運動運動,總是好的。我朋友站到球桌前,對面70多歲的父親彷彿又回到了年輕時,跟女兒説話渾然不記得她是中年,一口一句,弄格小寧(你這小孩),球怎麼瞎打啦?要對角線的呀。
球打完了,朋友跟我去吃飯,她父親無奈跟朋友説:“阿拉小姑娘一天到晚要跑出去。”
有些跑得遠的小姑娘去了國外,但是要把爸媽也一起打包帶走。不然怎麼弄?大家都想象不出來。
為了女兒,老父老母去到天涯海角在所不辭。
如此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直到幹不動那天為止。
一朋友告訴我,原本她無憂無慮,從未操心過任何家務瑣事。直到四十來歲時,忽然母親生病,躺在醫院掙扎着起不來,醒來第一句話:家裏的活怎麼辦?你怎麼辦?
那一刻,她才有了長大成人的感覺。回家洗碗拖地做到手指發皺,才驚覺母親過去幾十年的勞動代表着什麼。
我説我懂。這兩天我一個人在新加坡帶着小孩,早上起來一刻不停,準備早飯,送小孩出家門。之後洗碗擦地,拿出洗衣機裏剛洗完的衣服,逐件掛好。等大致弄了一遍,再捧着黑咖啡坐沙發上,一個上午已經過了大半。
在這種日子裏,我忍不住開始回味以前無憂無慮的家庭生活,桌上切好的水果,隨叫隨到的司機(我爸),不等天黑就端上桌的四色彩蔬。
原來這就是當時只道是尋常。
我母親打來視頻電話,偵察了一番我的異國生活後,忽然又開始替我慶幸:你啊,雖然什麼都不會做,好歹找了個能幹活的老公。他啊,雖然幹活也就這樣,好歹還會買點機器一起幹。
可不是,離開家鄉後,在父母眼裏,江浙滬獨女就開始了湊合的人生。
作者|毛利 分享生活,解答情感、家庭困惑,和有趣的人們對話,有機會一起午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