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計劃中的華人身影:吳健雄孫女憶祖母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09-05 10:37
編者按:
在物理學界,可能沒人沒聽説過華裔美籍物理學家吳健雄,她用實驗回答了李政道和楊振寧1956年提出的宇稱是否守恆的問題,讓李、楊因“宇稱不守恆”獲得1957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但之於中國大眾,她的知名度遠遠無法與李、楊相比。2021年2月11日(國際科學女性日),美國郵政局發行了吳健雄的永久郵票,從而她與愛因斯坦、費米、費曼等20世紀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享有了同等殊榮。多年以來,關於吳健雄的故事有很多相關學者去盡力描述,比如返樸曾發表《物理蒼穹中的“雙子星:吳健雄袁家騮的早年生活》《從教書匠到女王:實驗物理世界的吳健雄》詳細講述其生平,並通過《郵票上的吳健雄與鏡子中的物理學》一文,細緻介紹了“吳實驗”。2021年12月13日,吳健雄唯一的孫女Jada Yuan在《華盛頓郵報》上發表了回憶祖母的長文“Discovering Dr. Wu”,從家人的視角講述了許多不為人知但非常有價值的東西。
今時,電影《奧本海默》的熱播讓人重温那些物理巨匠的同時,也不禁同時回憶眾多“消失”在影片中的女科學家們,吳健雄無疑是其中的翹楚。
此文已有不同的譯本,下文為華新民博士翻譯,曾發表在“君子微言”公眾號上的版本,返樸發表時對一些筆誤或排版錯誤做了必要修訂。本文題目由編者所加。
世界尊崇吳健雄為開創性的核物理學家,她在 65 年前做出了驚人的發現。但對我來説,她是奶奶——我渴望更多地瞭解她的私人世界。
——Jada Yuan
撰文 | Jada Yuan
翻譯 | 華新民
華盛頓郵報李靜繪製
01
有人把繩子一拉,黃色的簾布飄落下來,露出我祖母的的雕像,有三層樓那麼高。
那是2012年5月,出自一位雕塑家之手的吳健雄聳立在上海北面不遠的一座市鎮(江蘇太倉)。她是名滿天下的核物理學先驅,1936年從中國前往美國留學,而且,從很多方面看,從此一去不回頭。她推翻了曾被認為是自然基本法則的定律,在曼哈頓養育了我的父親,在我小的時候教我怎麼用筷子。
在實際生活中,她的身材可能剛好5英尺高,而且隨着衰老而愈變矮小。如今的雕像還原了她年輕時的模樣,坐落在一個底座上,披着那種學術長袍,我只是在她十六次獲得榮譽科學博士學位的照片中才見到過,其中一次是普林斯頓大學,首次將這樣的學位授予一位女性。當時我過了片刻才意識到這尊雕像就是她。銅像那麼大,那麼綠——與自由女神雕像一樣的薄荷綠色調。
我和父母事前飛到了上海,一百年前的1912年,我的祖母在此出生,然後向北驅車一小時到達位於長江入黃海處的漁村瀏河,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我們時差還沒有倒過來,在迷糊中出席了當地政府為她組織的百年生辰慶典。我沒料到會有警察的摩托車隊開道,有着她名字的橫幅跨越過大街上方。還有每天夜晚與共產黨官員一起的喧鬧的宴會,以及宴會上如流水一般的茅台酒——一種清澈的發酵高粱酒,味道像甜松節油。在這種場合,像我的表叔吳肅這種善於交際的人,會走遍每張餐桌給大家敬酒。然後你必須像他一樣走遍所有餐桌,接連不斷地乾杯,每隔一杯偷偷往裏注水,使你不至於醉倒在半道上。
每次訪問中國總是同一連串眼花繚亂的、我從來都不知道有過的親戚見面,還有那種嘈雜而熟悉的語言,美國出生的父親和我聽了一輩子也沒能聽懂多少。我們只是任人擺佈。
雕像揭幕的那天早晨,我們的親戚帶領着我的父親袁緯承(Vincent Yuan,吳健雄唯一的孩子)、我的母親露西·里昂(Lucy Lyon)和我(唯一的孫輩)來到一片摺疊椅的海洋前面,每個椅子上都覆蓋着紅色和黃色的織物。儀式中有很多不加翻譯的中文演講,講話中某個地方我聽到了我父親的名字,然後是我的名字。我表叔趕緊示意我們站起來揮手,然後響起了一片掌聲。我的母親是種族上而非宗教上的猶太人,金髮碧眼,當她被介紹而站起身來時,數千人齊聲發出一陣驚歎。
華盛頓郵報李靜繪製
到中國去紀念我的祖母,我們以前也經歷過:在她讀大學本科的南京,有一個紀念館。她的另一尊青銅雕像矗立在上海。這次百年誕辰之行,我們參加了吳健雄陳列館的開幕式,其中展示了她的學術論文,以及她在白色實驗室工作服內穿的開衩旗袍。在她的家鄉,我們參觀了她父親創辦的學校教室,她父親辦學主要目的是讓自己的女兒能夠接受教育。那裏孩子們唱了關於吳健雄的歌曲。
中國的英雄崇拜令人印象深刻,而當你的祖母是崇拜對象時,那簡直是一種超現實的體驗。在紐約,她來回於哥倫比亞大學的實驗室和附近的租金穩定的教員公寓之間,一點兒也不引人注目,一起住在那裏的祖父是一個粒子物理學家,還有我父親,他後來也成為一名核物理學家。
這種聖人一般的崇拜,很容易使人失去對真實人格的瞭解。我還保留着對自己祖母的記憶,不過不完整。使她成名的研究工作改變了科學家對宇宙的認識。這激勵了無數女孩和婦女,她們直到今天還同我有聯繫。
然而,回到我記憶中的圖景是我的童年:穿着她給我的印有圓點的派對禮服繞着她跳舞,或者和她一起衝下樓去看克萊蒙特大街的聖誕頌歌表演。今天我快到了她做出偉大發現的年齡。我有生之年中有一半是和她祖孫相知的歲月。
像許多來自移民家庭——或者來自科學家的家庭,經歷過戰爭和破壞的家庭——的孩子一樣,直到祖母逝去從而沒有機會再問她的時候後,我才意識到我對她的一生知道得那麼淺薄。把記憶拼合起來。我們的家庭故事在官方説法和傳記中被重複了許多次,不清楚哪個版本是真的。過去是一個結束了的篇章。第一代人努力與舊的生活方式、語言、食物拉開距離。像我這樣的二代孫輩,卻回過頭來,渴望更多地瞭解當初這一切開始時的情況。
美國郵政局
我的祖母在中國像搖滾明星。後來,在2021年初,美國郵政局為紀念她而發行了一枚永久性郵票,於是她在美國也成了搖滾明星一類的人物。(你還可以購買一件印有她和其他 “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領域中的)女性” 的T恤衫。最近,她和她的郵票成為電視裏智力競賽節目“Jeopardy!” 中 “著名亞裔美國人” 的一條線索。標價800美元。)我祖母的郵票使得出現在郵票上的亞裔美國女性總數上升為二,與推廣木須肉的廚師廖家艾(Joyce Chen)並立。
郵票中祖母的肖像看起來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女人:聰明,眼光深邃,梳着精緻的高發髻——這本身就是一項物理學成就。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狡詰,總是讓我想知道她在想什麼。
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核物理學家吳健雄丨大學檔案館、珍本和手稿圖書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
02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都無非是在對我們親近的人的生命進行理論上的詮述;一旦他們逝去,我們就會處理他們留下的資料和筆記。
我不是核物理學專家,但這是我的理解:我祖母在1956年進行的一項實驗證明了一個理論,它打碎了我們對物理世界的認識。她接受了她那個領域內無人願意面對的挑戰,她證明了“宇稱不守恆”,也就是説自然規律並不是完全對稱的。
一個自然現象及其鏡像並不總是相同的。宇宙有時會區分左右。
巴納德學院的天體物理學家簡納·列文(Janna Levin)告訴我,為什麼大爆炸後物質多於反物質——為什麼宇宙中存在物質而不是一無所有?為什麼沒有湮滅到無影無蹤?歸根結底,為什麼宇宙會像我們如今認識的這樣存在?我祖母發現的這種不對稱性可能從根本上回答了這些問題。
祖母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的感覺來源於許多文字資料,其中一些與同行評審的科學論文一樣可靠。有一本由江才健最初用中文寫的傳記,還有每逢表彰科學界女性時冒出來的無數文章。還有一本2019年出版的兒童讀物《物理學女王》作了最簡潔的敍述,後來發現這本書對我進一步瞭解祖母竟然特別的有用。
關於她的職業生涯,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麼?——回答是這個:祖母本應該獲得諾貝爾獎。
我甚至在懂得她的工作(不是説我有能力真正理解它)之前就開始聽到這種説法了。她在全世界被稱為“中國居里夫人”和“物理學第一夫人”。她在執教了幾十年的哥倫比亞大學,總是要求學生在工作上盡善盡美並且長時間呆在實驗室裏,這時心生不滿的學生就會稱呼她為“吳夫人”——或者“龍女士”。她更喜歡別人叫她吳教授或吳博士。我叫她祖母,雖説一個受中國文化浸淫較多的孩子會叫她奶奶。
她雖然未獲得過諾貝爾獎,但她的名字卻經常同那些得到過該獎的物理學巨人相提並論,比如居里、愛因斯坦、費米和費曼。
吳健雄和她的叔叔吳琢之,後者後來支付了她去美國的旅費丨家庭照片
吳健雄(左五)身着黑衣,與家人合影。她的父親吳仲裔在她的左手邊,她的母親樊復華在照片的最左邊丨家庭照片
吳健雄11歲時,她父母辦的學校已經教不了她什麼,於是她就離家求學。她很幸運——她在家裏是排在兩個兄弟中間的女孩,父母政治上進步,是真正的革命者,倡導婦女權利和女童接受教育的權利。
她要跋涉五十英里崎嶇不平的鄉間小路到蘇州的一所門檻很高的免費女子師範學校去上學。然而,她在晚上偷偷學習從同學那裏借來的物理和數學書。為什麼是物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但是當時正是1920年代,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推動下,歐洲和美國湧現出一系列令人興奮的發現。想要參與其中是很可以理解的,好比年輕的帕蒂·史密斯在1960年代後期想要到(紐約)東村去一樣。
1936年,她24歲時登上遠洋輪。開始了為期一個月的橫跨太平洋的旅程前往美國。他的旅費是叔叔支付的。她必須出國,當時的中國沒有地方可以攻讀原子物理學的博士學位。
日本侵略中國的威脅正迫在眉睫,當時那些離開祖國的人都知道他們在逃避什麼。她去國後一年的第一場戰鬥,就發生在她家鄉以南27英里的上海。然後是南京大屠殺,日本人強姦或屠殺了數十萬平民(人數有爭議),這是她不久前完成大學本科學業的城市,她也曾在這裏帶頭到中國領袖蔣介石的官邸抗議,要求他採取更多制止戰爭的措施。
她當時沒有預見到,這場戰亂後來擴散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也沒有預見到她的兄弟和叔叔後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折磨致死。她以為幾年以後就可以回國的。
她在輪船上揮別父母的時候,也是她見到他們的最後一面。
華盛頓郵報李靜繪製
03
郵票發行時,一位記者聯繫到我父親,問他關於他母親的事。父親把他的回答抄送了一份給我,這是他對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直言不諱的一次。
他能不能談一下她是如何做一個母親的?
父親回答:她長時間在實驗室工作,深夜才回家。“她一方面照顧我,一方面也要從事她的工作。”她檢查他是否完成了家庭作業,但沒有管得很細。
他們在一起有過什麼快樂的事?
父親寫道:“説起樂趣的事,我們沒有太多共同點,工作就是她的生活和樂趣。”她寧願在旅行時,而不是在日常生活中跟他在一起
父親從閲讀人們關於母親的文字中瞭解到自己童年的一些事情:“她實驗室的學生給我們買了兩張馬戲團票,這樣可以讓她離開實驗室兩小時,”他説。“但她走了不到半小時就回來了,笑着説她不必去看馬戲了,因為保姆已經同意帶我去。”
我來自一個物理學家的家庭,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長大,這是一座秘密興建的小鎮。我周圍的許多成年人都有安全許可證,我們這些孩子也學會了不要打聽他們的工作。他們過着神秘的職業生涯,對我來説是禁區。
我的科學和數學課都學得不錯,但我更喜歡講故事。所以我成為了一名記者,寫了很多知名人物的特寫,喜歡盤問他們的生活。不知何故,我從來沒有試圖揭去我自己家庭名譽的外衣。
即使現在也很難,因為如果我挖掘得過於用力,我不得不面對下面的想法:吳健雄在取得眾多成就的過程中,沒有平衡地兼顧她的工作和家庭生活,她的這些選擇影響所及,已經波及到我的父親,接着又以我在多年治療後才開始理解的方式波及到我。這篇文章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寫成,在此期間,我動了一次子宮手術,並且冷凍了我的卵子——生怕43歲單身的我斷了她家族的血脈。
華盛頓郵報李靜繪製
04
我祖母走下了那艘遠洋輪時,原來打算到密歇根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但是在訪問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後改變了主意,決定在那裏註冊就讀。因為她吃驚地得知密歇根大學的學生會是不允許女性從前門進入的。而且帶領她參觀伯克利的嚮導是另一箇中國的物理學研究生袁家騮,人們通常稱他為盧克(Luke)。
盧克就是我的祖父,但這裏還有另一個對於物理學家來説不那麼浪漫——或者也許更浪漫的愛情故事:伯克利恰好擁有世界上第一台迴旋加速器,這是一個倉庫大小的設備,可以將帶電粒子沿着螺旋的路徑加速並將它們射向更小的粒子。我的祖母一看到它,就知道自己必須留在這裏。
她本來是打算回國的,但1937年日本入侵中國切斷了所有希望。我相信,漂泊再加上絕望,使她全身心投入到實驗室工作中去,通常會一直待到凌晨4點。她每次參加考試的時候都擔心如果考不及格,自己會無家可歸。每次考試通過——總是能通過——她就會去中餐館慶祝一番。
她在伯克利開始了她畢生的工作——研究β衰變。這是放射性衰變的三種主要方式(α、β、γ)之一, 是一種弱相互作用的現象,是使得太陽發光的基本動力。她周圍的世界正在崩潰,她則專注於不穩定的原子,當原子崩裂時,會自發地放射出小碎片而重新變得穩定,在此過程中釋放出能量並變成其他元素。
在她艱難的上升過程中,一個不變的話題是:無論走進哪個房間,她都是罕見的、通常是唯一的女人,而且還是個中國女人。1941年《奧克蘭論壇報》在一篇關於她的核裂變研究的文章中稱她為“身材嬌小的中國姑娘”,看上去像是個演員、藝術家或者追求西方文化的富家小姐。”當年那些關於她的文字,幾乎都以帶點色情的東方主義筆調稱讚她多麼美貌,彷彿對她竟然也是羅伯特·奧本海默(J.Robert Oppenheimer)所稱的β衰變研究 “權威” 表示驚訝。
我父親和我不得不根據一些文字記錄來還原她生命中的這一段經歷,尤其是1993年出版的莎朗·麥格瑞(Sharon Bertsch McGrayne)所著的《諾貝爾科學獎女性》一書,書的作者在我的祖母和她的許多同時代人離世之前採訪過他們。
伯克利沒有給予我的祖母永久職位。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麥格瑞認為這是性別歧視加上戰爭期間反亞裔情緒高漲造成的,在西海岸尤其如此。1882年的排華法案因為1924年更嚴格的移民法案而得到加強。不久後建立了日本人的拘禁營。當年,在全國排名前20的研究型大學中,沒有任何一個女性的物理學教授。(即便是現在,根據國家科學基金會的報告,獲得物理學學位的女性少於任何其他科學領域。)
1942 年 5 月 30 日,在加利福尼亞州帕薩迪納市,葛麗泰和羅伯特·密立根的家中,吳健雄和袁家騮(Luke Yuan)丨家庭照片
我的祖父在伯克利也無法獲得薪水合適的職位,他在加州理工學院獲得了一個不錯的職位,後來又在新澤西州獲得了一個為美國國防部研製雷達的工作。他們結婚後搬到了東部,祖母一度跟着祖父的職業生涯而遷徙。她曾在史密斯學院短暫任教,在那裏她喜歡上了指導年輕女性的工作,但她的教學職責使她沒有時間進行研究。一年後的1943年,她簽約成為普林斯頓大學首批女性物理學研究員之一。
一年後,哥倫比亞大學的一項秘密戰時研究項目將她吸引過去。哥倫比亞大學戰爭研究部門的兩名物理學家花了一天時間考問她,但始終不透露她將從事什麼工作。考問後他們讓她猜。
她回答:“抱歉,如果你們不想讓我知道你們在做些什麼,本應把黑板上寫東西的擦乾淨”。
據麥格瑞説,他們當場僱傭了她。
華盛頓郵報李靜繪製
05
請想象一下核物理發展過程中這樣一個時刻:一系列重大的發現以瘋狂的速度出現,科學家們硬擠進已經沒有座位只有站位的演講廳,或者爬上柱子以便看清楚黑板上的方程式。而我的祖母就處在這樣的場合中心。
直到1950年代,宇宙的對稱性,包括左右對稱性即宇稱守恆,仍被認為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宇稱説的是宇宙不偏袒左或右,物理定律對於任何事物及其鏡像同樣適用。已經證明這對於行星和棒球等宏觀物體都是對的。
但在原子核的層次,並不完全是這樣。科學家們使用高能加速器將粒子轟擊成一堆更小的粒子,結果有點不對頭。要麼是實驗有毛病,要麼是三十年來的物理學有毛病。
1956年春天,我祖母在哥倫比亞大學的一位同事李政道告訴她,他和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楊振寧正在寫一篇引起爭議的論文。論文論證了宇稱在弱相互作用中可能不守恆,弱相互作用是宇宙的四種基本力之一。(重力是另一個基本力;他們的理論就像是説重力只是有時起作用一樣令人無法接受。)
我的祖母當時44歲,已經以嚴格和一絲不苟的實驗家著稱。在實驗室裏證明李、楊這樣的理論家的觀點是否真實,正是她擅長。她不認為物理學是爭第一的瘋狂衝刺,她珍視精確性和無可挑剔的正確性。
要不是科學界認為李和楊的理論太不可置信,本來會有一羣實驗家們競相證明他們的理論。楊振寧後來説我的祖母是唯一的理解到驗證他們理論的緊迫性和重要性的人。
她建議以同位素鈷60——一種強的β衰變放射源為中軸進行試驗,並將其降至接近絕對零度的温度,消除各種干擾以便更容易測量衰變時發射的電子的路徑和方向。
哥倫比亞沒有合適的設備,所以她與位於華盛頓的美國國家標準局的低温團隊合作,該團隊由英裔美國人歐內斯特·安布勒(Ernest Ambler)領導。整個1956 年秋天,她往返於紐約和他們的實驗室之間,同時仍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由丈夫和一個保姆照顧他們9歲的兒子。
在追憶往事時,我祖母以前的學生往往會想起她的嚴謹——長時間待在實驗室裏,睡在地板上過夜。有一天晚上,一個學生小聲提醒她該回家給兒子準備晚飯了,他多次打電話到實驗室,告訴媽媽餓了。
她回答説:“哦,他找得到開罐器的,”然後繼續工作。我爸爸一年級時就開始上寄宿學校。根據麥格瑞的説法,吳博士列出了成為科學界成功女性的先決條件是:一個“好丈夫”,短途通勤以及良好的托兒服務。我看到了祖父全心全意奉獻於她。他本人也是一位有成就的物理學家,他在家做飯,開車送她到任何地方(祖母從沒學過開車),常常把她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她的實驗的初步結果令人震驚。最突出而且可測量到的是,從原子核的南極放射出的電子比北極多。她把自旋倒轉過來,得到了同樣的不對稱結果。
聖誕節前夜,她登上了回紐約的火車,把好消息帶給了李政道和楊振寧:她的工作——後來被人稱為“吳實驗”——看來證明了宇稱在β衰變中不守恆。
原來,宇宙有點像個左撇子。
哥倫比亞大學實驗室中的吳健雄丨曼尼沃曼/大學檔案館、珍本和手稿圖書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
她於1月2日回到華盛頓驗證她的結果。
兩天後,李政道與一羣哥倫比亞的科學家分享了這個消息,儘管我的祖母曾要求他不要這樣做,暫時不要。
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它直接影響到她這項發現的功勞歸誰的問題。由利昂·萊德曼(Leon Lederman)領導的另一組哥倫比亞科學家正在做另一個實驗,萊德曼意識到自己的試驗稍加修改也可以測試宇稱的不守恆。他們在四天之內確認了我祖母的結果。
消息傳播開來。我的祖母感受到了趕在萊德曼之前發表論文的強大壓力,同時反覆檢查她的結果。在物理學中,誰首先提交和發表研究結果,榮譽就歸誰。
萊德曼在李政道的要求下暫緩提交論文;如果他們不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同事,這樣的善意不太可能發生。直到1月9日,我祖母的團隊才從抽屜裏拿出一瓶稀有的1949年波爾多拉菲酒莊出品的紅酒,為推翻宇稱守恆而舉杯慶祝。兩篇論文都發表在1957年1月15日的《物理評論》上。萊德曼的論文承認他是在聽説我祖母的結果後才開始實驗的。
哥倫比亞為此舉行了新聞發佈會。新聞登上了《紐約時報》的頭版。據一條通訊形容,在那年1月份紐約舉行的美國物理學會年會上,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個大型演講廳“被龐大的人羣擠得水泄不通,人們想盡一切辦法進去佔據一席之地,就差沒有人掛到枝形吊燈上。”
這是一場勝利,但從某種意義上説,損害已經不可挽回。那年下半年,諾貝爾獎委員會拒絕把獎金授予任何實驗方面的人士;李政道和楊振寧因理論工作而獲獎,成為第一次獲得諾貝爾獎的中國籍物理學家。
看來這裏存在着性別歧視,雖然不是那麼明白公開。120年來,只有四位女性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吳健雄的工作成果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裏備受讚譽:普林斯頓大學授予她榮譽科學博士學位(那裏的校長稱她“世界上最頂尖的女物理學家”);哥倫比亞大學給了她終身教授職位;還有美國國家科學獎章;美國物理學會主席職位;以及以色列聲望卓著的沃爾夫獎。
諾貝爾獎審議過程中有些什麼樣的討論,這些記錄要等到李政道和楊振寧(至今分別為95歲和99歲)去世以後才會公開。但可以看到一些不利於她得獎的因素:兩篇競爭的論文(一週後還有來自芝加哥的第三篇);有些人堅持國家標準局的科學家們也應該分享功勞;諾貝爾獎每年每個學科的獲獎人數有限制。
我不知道祖母對此有什麼想法,或者她是否想過,因為它涉及到那種從來沒有跟我們談起過的感情。
我父親説她願意讓她的工作來説明一切。
華盛頓郵報李靜繪製
06
我在臉書上寫了一篇關於吳健雄郵票的帖子,我的朋友們把它分享給了他們各自的圈子。有一位我不認識的人回答説他不會買她的郵票,因為她從事過曼哈頓計劃中的一項關鍵工作——研發鈾濃縮方法增加核彈的燃料供應。
科學家們對於廣島和長崎的破壞難辭其咎;他們也沒有制止他們的政府。我的祖母跟她的朋友奧本海默一樣,有着糾結的遺憾。1965年訪問台灣期間,她忠告中國國民黨領袖蔣介石永遠不要走製造核武器這條路。
在多方面講,核彈也是把我的家人帶到新墨西哥州的原因。我部分童年是在山區小鎮洛斯·阿拉莫斯度過的,這座小鎮的主體是國家實驗室綜合體,是作為曼哈頓計劃的一部分建造起來的,它部分位於偏遠山谷,從那裏步行到龐塞的加油站購買Jolly Ranchers糖果要花上一整天時間。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的祖母曾到過一次這片沙漠地來看我們。那裏海拔高對她的血壓不利。也沒有地方可以吃到好的中國菜。她不喜歡那裏。
我父親大學裏學的是物理,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他也是一個1960年代留長髮的反文化主義者,我祖母認為他學習不夠努力。當他愛上我媽媽時,祖母並沒有太欣喜,媽媽當時留着長長的金髮,是一個毫無中國味的嬉皮士,她後來成了一位玻璃藝術家。我自己的叛逆性格選擇十分有限,不當科學家是我能做的最具顛覆性的事情。
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麼我父親要學物理——為什麼要追隨如此大人物的腳印?是由於壓力嗎?還是想通過從事母親最鍾情的工作加強他同母親的紐帶?
他最近告訴我,他從沒有想過這些。他喜歡作一名科學偵探,在一個有正確答案的領域裏工作,而且好的實驗可以證明答案的正確性。
一年兩次,通常在放假期間,父母帶着我到紐約去看我的祖父母。在他們的公寓裏,在玉雕和立軸畫卷之間,有一面牆掛滿了我的祖父母和各種各樣的陌生人合影的相框。我直到十幾歲才開始問照片中的人都是誰,他們中有:和我的祖母同時獲得埃利斯島榮譽獎章的穆罕默德·阿里。以及教皇約翰保羅二世。傑拉爾德·福特總統。以及她在1970年代中國重新對西方開放後會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任總理周恩來。
物理學界的世界很小,我的祖母一直與其中的偉人為伍。當初邀請她留在伯克利的歐內斯特·勞倫斯(Ernest Lawrence)因發明迴旋加速器而獲得了諾貝爾獎。她的論文導師、來自意大利的埃米利奧·塞格雷(Emilio Segrè)後來也獲得了諾貝爾獎——他也是在墨索里尼掌權後背井離鄉來到美國。建造了世界上第一座實用核反應堆(曼哈頓計劃的關鍵設備)的恩里科·費米(Enrico Fermi)因為反應堆老是莫名其妙停機而感到困惑,塞格雷讓他“去問吳小姐”。她證實了他的懷疑:核裂變的副產品氙135污染了反應堆。我祖母叫奧本海默為“奧皮(Oppie)”,奧本海默稱她為“Jiejie”,這是一個親熱的稱呼,中文意思是“姐姐”。
我父親無法證實下面這個故事,但我經常聽到它:當他1947年出生在普林斯頓時,我祖母的一位朋友,也是逃離戰亂恐怖的科學家曾到醫院來探望過她。他的名字叫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2012 年 5 月,中國江蘇省,袁緯承 (Vincent Yuan)、Lucy Lyon 和Jada Yuan與親屬一起參加了吳健雄雕像的揭幕儀式 丨家庭照片
07
2012年紀念祖母誕辰的中國之行期間,在紀念活動中和車上,一位親戚問:我們今晚去看一場戲好嗎?
我想,有一個晚上與親密的家人一起避開人們的注意力也不錯。可是當我們到達劇院時,我看到了節目的標題:《吳健雄》,當然不可能是別的。
記得在紐約的時候祖母帶我去看過中國戲劇,服裝多、化妝重、佈景少的那種,有人拉二胡,還有一條巨大的眼睛鼓出的龍在黑暗中游動。
不過,《吳健雄》是一部精心製作的現代話劇。帷幕升處,講的是中國一個村莊裏一個有着改變世界的遠大抱負的小女孩的故事。話劇展示了很多真實的方面:她對父親的摯愛,她難得地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同時它也有(更多)的超現實情節。當她到達美國時,金門大橋、帝國大廈和拉什莫爾山總統羣像的紙板剪影同時出現在佈景裏,歌手們穿着輪滑鞋繞着舞台翩翩起舞,看到這裏我差點笑出聲來。
我祖母沒有回到中國的事實似乎是一個特別的癥結所在:這部話劇用幾次獨唱曲來表現她留學美國是為了用科學拯救中國。一個扮演我父親的小男孩幾次出現在場景中,包括有一次他跑進房間,手裏揮舞着護照,並頑皮地問道:誰還會想離開美國?
扮演我祖母的女演員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摔倒在地上哭了。
我轉頭看了看父親的反應。
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