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女的顏色,木婉清的顏色,郭襄的顏色_風聞
张佳玮-作家-09-06 20:57
古龍小説裏的人物,似乎都愛穿冷色調的簡潔單色衣:古龍寫小説,素來重意象。在這樣一個世界裏,衣服的色彩,自然容易決定一個人的格調。
像西門吹雪與葉孤城,月圓之夜紫禁之巔,一對劍客白衣如雪,飄飄欲仙,自是格調高絕;如果一個穿硃紅,一個穿翠綠,就成了“紅配綠一台戲”,感覺大大不對。
《天涯·明月·刀》裏,傅紅雪一身黑衣,一把黑刀。天涯,明月,如夜色一般的黑衣,出鞘前是黑刀,出鞘後刀如明月,很酷。
他如果穿了一身橙紅色的衣服,活像一罐快樂的橙汁,格調就落了下乘。所以,古龍小説裏衣服穿得花花綠綠的人物,多是五毒童子之流。主角們多是黑白,如此比較酷——當然,也得容貌比較好才行……

另一方面,古龍小説裏,衣服的關鍵是色彩,但同時,描寫衣服細節處不多。偶爾有衣袖,有衣襟,有衣袂用來擺造型,飄飄恍若仙人。但是吧……裾,領,冠,絛,袍,襦,直裰?好像都沒有。
大概對於古龍來説,本來也不想仿古寫古,有色彩就夠了。色彩就是符號。反正江湖兒女,又不是清河縣西門大官人府,也不是大觀園,沒必要這麼細緻。
説到顏色,金庸筆下又另有一番風致。像《神鵰俠侶》中,小龍女是不沾塵俗的姑射仙子,清麗不可方物,所以,金庸安排她穿白衣。
甚至《倚天屠龍記》開場,還讓郭襄唸了丘處機的詞,來比照小龍女:“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羣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金庸很喜歡讓氣象脱俗的人穿白衣。《倚天屠龍記》中,楊逍帥氣淡然地出場時,也是白衣。香香公主出場也是白衣,讓陳家洛看得目眩神馳。
黃蓉出場也是白衣,且不止如此,金庸當時,更刻意安排了周遭景緻。先前黃蓉打扮成個小乞丐,跟郭靖一頓飯吃了小二十兩銀子,四乾果四鮮果兩鹹酸四蜜餞吃得興起。以原來模樣與郭靖相見時,連背景都是金庸專門預備的:
船尾一個女子持槳盪舟,長髮披背,全身白衣,頭髮上束了條金色細帶,白雪映照下燦然生光。
這個色彩搭配,先前看慣了黃沙漠漠的郭靖,自然看呆了。
哪位會問:歐陽克與歐陽鋒,似乎也是白衣出場?那卻是有緣故的。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暗合五行。東木青,西金白,南火紅(所以段家是一陽指),北水黑(所以洪七公的洪是“三點水”),中土黃。歐陽鋒是西毒,所以一身白。
同理,黃藥師是東木青色,所以穿一身青衫。他的弟子程英也是一身青衫。
十六年後,神鵰大俠楊過學黃藥師戴面具,學黃藥師穿青衫。
穿白衣的,大多不食人間煙火。反過來穿黑衣的,性格就獨特一些。
木婉清是性格潑辣的美人,《天龍八部》裏,她出場一身黑衣,戴黑麪紗,黑夜裏初見段譽,騎的是“黑玫瑰”——這一連串黑,都顯出她的神秘來。玫瑰刺扎手,很合木婉清的個性。
但之後,木婉清摘下面幕,對段譽露出本來面目,卻是花樹堆雪,楚楚可憐。喝水時都如花朵承露,美麗絕倫。之前那一身黑,都跟她後來的蒼白美麗,形成了鮮明對比。

任盈盈初出場,幽居在洛陽綠竹翁巷子裏。後來出場,着一身淡綠衣裳。畢竟她是隱士性格,更喜歡綠蔭深處嘛。
周芷若初出場,着一身葱綠衣裳。配合她白芷杜若的植物名字,金庸為了突出她最初淡雅清秀的性格設定吧。
趙敏初次出場,一身男裝,寶藍色,着意顯她雍容華貴;再被張無忌摸腳時,是穿淡綠色了。
很巧的是,韋小寶初見阿珂被其美貌震驚,阿珂穿的,也是綠色。
袁紫衣穿的是紫衣。雖然她後來説什麼紫衣就是緇衣,暗示自己出家了,但從色彩來講,紫色代表神秘,也很符合袁紫衣的神秘做派。
題外話:古龍的《七種武器》第一部《長生劍》,一個神秘女主角,就叫袁紫霞。

張無忌後來見到的古墓派後人,穿一身黃衫。
陳家洛遇到的霍青桐,翠羽黃衫。
大概相對於超羣脱俗的白衣,黃衣顯得温柔,適合大多數美女吧?
《雪山飛狐》裏,苗若蘭初次出場,氣象清貴典雅,卻也是身穿黃衣。
有一處頗為微妙的顏色。
如上所述,歐陽鋒白衣,他侄子白衣;黃藥師青衣,他徒弟青衣。顏色似乎是家傳的。
但《倚天屠龍記》裏,崑崙三聖何足道,初次出場時,一身白衣。彈琴、下棋、揮劍、唱歌,遇到了郭襄。
後來張三丰百歲壽辰,崑崙派何太沖上山時,特意寫了一句:“只見鐵琴先生何太沖年紀也不甚老,身穿黃衫,神情甚是飄逸,氣象沖和。”
本來一個配角,沒必要特意説明穿什麼衣服顏色的。
這裏還特意提一句黃衣,顯然和何足道的白衣不同。崑崙派為什麼變色了?
我先前一直以為,這裏色彩不同,是想強調何太沖與何足道雖然同出崑崙,同樣姓何,但性格大不相同,也體現在顏色之上。
但後來讀書時,才發現這個細節:何足道一身白衣遇到郭襄時,郭襄是騎青驢,着黃衣。

《倚天屠龍記》第一回的回目,叫做“天涯思君不可忘”。
那一回最後一句話,是何足道對郭襄説:“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聽。”
——當然,這個願望,最後也沒達成。何足道終於沒再有機會,為郭襄彈一曲了。
我小時候讀書時以為,“天涯思君不可忘”,説的是郭襄對楊過的深情;後來知道了:這裏頭還有張三丰對郭襄的掛念。
再結合崑崙派色彩的變化,再想一想當日何足道記憶中郭襄的衣裳色彩,這黃衣,又真是意味深長。
大概,張三丰將郭襄的鐵羅漢帶在身上百年。
何足道將郭襄的色彩記在了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