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險，收割4000萬年輕鏟屎官_風聞

​每月一杯奶茶錢，這錢到底值不值？

文 | 徐嘉

編 | 園長

溜溜是一隻英國短毛貓，來到張家不久，就被診斷出貓傳腹。

貓傳腹，全稱貓傳染性腹膜炎，是貓咪的重病之一，也是最令人頭痛、掏空錢包的一種病症。在過去幾年，這種病被稱為貓咪“可怕的絕症”，它的治療費高，治療週期長，存活和治癒率也低。

治療兩個月，前後花費一萬多元，經過張晨精心照料，溜溜恢復了精神，但在腸胃功能上落下了病根，抵抗力也明顯大不如前。

那是2020年，讀大學的張晨尚未經濟獨立，生活費也有限，她想到用保險來分攤之後可能產生的經濟壓力。經過研究，她通過支付寶為溜溜下單了一款醫療險，之後果然派上了用場。今年是她續保的第三年。

張晨的購險和賠付記錄｜圖源自受訪者

張晨和溜溜的故事是近幾年寵物行業發展的縮影。

據現有研究數據顯示，2023年以來，中國養寵家庭規模已經破億，其中95後以36.8%的比例在寵物主人羣中佔據主導地位。在人寵關係從層級轉變為伴侶、朋友等互動型關係的驅使下，擬人化養寵也催生出了不少新的寵物消費類型，單寵年均消費金額也在逐年增加。

隨着消費的增長，診療費用高成為寵物主最顯著的痛點。而寵物保險作為它的解決方案之一，在近年來也增速明顯。2021、2022兩年，寵物保險保單增速維持在80%以上，其中，6成以上的投保客户為90後。

追溯全球寵物保險市場的起源，目前已知的是1924年在瑞典簽發的第一張寵物保單。發展至今，其已在歐美市場實現了高滲透率，整體市場規模較大，保險體系也較為成熟。直到80年後，華泰保險在2004年推出寵物第三方責任險，這才開啓了中國寵物保險市場。目前國內的寵物險市場尚處於起步階段，滲透率不足1%。

如今國內寵物保險市場大致由平安財險、眾安保險、大地保險等企業，京東、支付寶等營銷渠道構成。2021年，中國寵物保險市場規模已增至33.7億元，儘管起步較晚，但整體發展潛力尚大。

在萬億數字背後，是寵物主和毛孩子用情感聯結編織起了這張市場之網，保險則以傘的角色貫穿始終，具體到每一次問診、用藥、治療抉擇中：面對高昂的寵物醫療，買，還是不買？治，還是不治？能報，還是不能報？這些都影響着寵物主的具體決策，輕則緩解暫時的經濟壓力，重則決定着一條生命的存活。

毛孩子和經濟帳

晚上睡覺前，飛飛照例給毛孩子糯米洗臉，發現它的牙齒斷開一截，有牙髓露出。

牙髓是否露出是判斷貓咪牙齒損傷程度的重要標準。像糯米這樣的情況，輕則口腔感染、牙髓壞死，嚴重會危及生命。深夜，毛孩子在腳邊睡下，但飛飛懸着心無法入睡：她發現貓咪斷牙需要複雜的治療方案和高昂的醫費，2000起步，高至5萬。

飛飛這年過得不太順利，平日裏多虧有糯米的陪伴。但她每個月的收入不足6000，要在成都市區覆蓋房租、生活開支和糯米的飼養費，而眼下這筆誇張的醫療費，讓她更加為難。在小紅書中，她看到網友介紹寵物險可以為犬牙手術報銷。

目前，市面上的寵物保險主要面向貓狗，投保流程較為簡單。以支付寶上銷量第一的醫療保險為例，只需要輸入寵物暱稱、出生年月、性別、是否絕育、所屬品種，再上傳兩張寵物的全身和正臉照片，即可參與投保。保險種類大致可以分為醫療險、責任險、意外險、託運險等種類。其中，寵物醫療保險佔市場份額為細分險種中最大，約為45%。

在一些推銷保險的直播間裏，主播會強調：“現在買，過了零點就可以生效。”於是這晚，飛飛奔着次日生效的標籤，趕在零點前為糯米購入一款寵物醫療險。

推銷寵物險的直播間｜圖源自抖音截圖

不過像飛飛這樣“車撞樹上知道拐了”的操作，可能涉及騙保，保險公司當然也有應對措施：目前市面上的寵物醫療險，大多設置了30天的等待期，良惡性腫瘤則有90天等待期。這意味着如果毛孩子在承保後的兩個月患癌，那麼保險無法報銷。在等待期內，所有寵物所做的檢查和診療都無法理賠。直播間的話術，只是為了促銷。

那會不會有寵物主等30天后才去給寵物治病？溜溜的主人張晨從飼養經驗出發，否定了這種猜想：“很多小動物抵抗力差，病情惡化快，抗不過30天的。最長一週，最快一下午就不行了。”

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第二天，着急的飛飛就抱着糯米趕到寵物醫院，在那裏，她才發現保險等待期的存在。可牙還是得治，她花費2000元為糯米補了牙，最終決定留下這份保險：“貓狗壽命較短，抵抗力差，未來可預見的寵物醫療費太高。”這份保險每月扣款64元，至今半年還沒有派上過用場。

飛飛的購險記錄｜圖源自受訪者

一邊是玩文字遊戲、鼓動消費者下單的直播間；另一邊是擔憂高昂醫療，希望臨時補救的寵物主。不少寵物保險單，就這麼迷迷糊糊地成交了。

除了前述的剛需購買，平時高頻推送的鏈接和便捷的購買入口，也促成了不少訂單：情侶在寵物醫院裏相互埋怨有僥倖心理，沒有提早買保險；毛孩子化身病怏怏會説話的孩子，希望得到一份保障……只要多刷上幾條萌寵視頻，寵物保險的劇情廣告很快就會出現在信息流中。

2017年後，互聯網平台流量、數字化技術應用和財險公司的持續投入，將寵物保險這一領域推上了快車道。保險科技的進步和服務的多樣化，也使這個行業逐漸呈現出繁榮景象。

現在打開抖音直播和櫥窗，可以看到平安、眾安保險公司都在自家旗艦店推出了可線上投保的寵物保險；京東安聯財產保險公司也和華夏保險經紀合作，前者承保，後者負責經紀服務。另外，抖音還能直接跳轉支付寶螞蟻保小程序。

螞蟻保平台作為螞蟻集團旗下的保險代理平台，和國泰產險合作推出了寵物醫療險、意外醫療險、第三者責任險；還和中國大地保險合作推出了寵物綜合保障險。根據螞蟻保平台人工客服的解答，目前平台只負責運營、管理和銷售，至於合同約定方、理賠、審核材料，則全部由承保的公司來完成。

傳統保險企業、互聯網保險企業以及支付寶、京東、抖音等互聯網公司巨頭提供的流量接口，共同構成了當今的寵物保險市場。

支付寶的寵物險界面｜圖源自支付寶截圖

“每月一杯奶茶錢，保障一整年。”寵物保險真的能夠為寵物主緩解經濟壓力，物盡其用嗎？

8月31日，通過抖音直播進入一家大品牌保險旗艦店，“萌寵安心保plus版”已有3.6萬的銷量，超1000人回購。但在916條商品評價中，提及“商家服務差”的有99條，“不推薦”的有79條，“描述不符”則有62條。

一位曾從事保險金融工作的從業者透露：“保險公司有專門的精算師來規劃產品，就算銷售説得再好聽，也絕不會是虧本做慈善。有些不正規的商家還可能故意把售後做得很差，就是要賺這個中途退保、棄保的錢。”

儘管投保流程簡單，月均費用不高，但保險理賠這件事，還是遠比一杯奶茶複雜得多。是保險公司的描述有貓膩，還是用户粗心大意？這場文字與金融的遊戲，在寵物保險中不斷上演。

寬進嚴出的寵物險

如今，在寵物保險中贈送附加權益如體檢、驅蟲、狂犬疫苗、寵物聯苗，已經成為各家公司的常規操作。對於寵物主來説，拋開保險報銷金額，這些附加權益已經足夠誘人：

在大眾點評上點開三家寵物醫院，僅一套疫苗的價格就在260元左右，全套的寵物檢查要200到1500元不等。買了年繳費在300至1500元的保險，還送體檢疫苗，之後還可能有報銷機會，所有的信息都在暗示寵物主：這場買賣不虧。

但真實情況並不如願。保險贈送的權益需要在繳滿三月保費後才可領取；説好的免費贈送權益，到店後商家卻説和保險公司沒有合作，需要付費；預約權益過程中，客服效率低、和店家信息不同步；到店給寵物體檢，卻發現獸醫只是敷衍地做了體表檢查；承諾中説好的名牌驅蟲藥，到手卻變了名字……

寵物險消費者的反饋｜圖源自保險網店截圖

這種縮水不僅體現在贈送的權益中，更遍佈在寵物保險的眾多細則裏。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剔除在賠償範圍之外，竹籃打水一場空。

隨手點進一家保險公司的直播間：“全病種都可以報銷，意外的車禍、燒傷燙傷也可以報銷。”令人心動。但這裏的“全病種”並非指貓狗的全部疾病，而是指保險公司方規定的病種。

一般醫療險會將貓狗的小病門診、大病手術、意外都包含在內，貓犬瘟、細小、口炎、感冒發燒都屬於報銷範圍。但那些屬於先天、遺傳性導致的疾病，如常見的折耳貓骨骼問題就被排除在外。除此之外，體檢、結紮、保健、非疾病意外導致的牙齒問題都無法報銷。

除了病症本身，開出診斷證明的醫院也需要有保險公司認可的定點資質，這會影響到後期報銷的比例：一般常見的公司會將定點醫院的報銷比例設置為70%至80%，非定點醫院則報銷40%；但也有保險公司規定，如果是在非定點醫院就診則不予理賠。

帶着毛孩子找到了定點醫院，確診了“在保險責任範圍內”的病症，這些都還只是條款文字中的概念性表述。如果要開始申請理賠，保險月付用户首先會被要求交清年費。這是保險公司考慮到理賠後顧客退保的風險問題，但也因“事先未講，臨門一腳”受到一些消費者的批評。

保險是先付後賠，這需要寵物主留存好治療中的診斷證明、化驗單、病例、費用發票等理賠材料，在線上報案，上傳材料和寵物就診照片。

這之後就真正進入了保險的核心環節：計算理賠金額。到這一步，首先要理清的是四個保險基本概念：免賠額、賠付比例、單次賠償限額、年度醫療總報銷額。

免賠額指的是保險公司不賠、由投保人自行承擔的額度，即理賠起付線；除了免賠額，保險公司不予受理的費用還可能包括寵物生病後的營養品、沒有獸藥批號的藥物等。

賠付比例指的是賠償金額佔總花費的比例，要計算這部分金額，需要先將總花費減去免賠額、不報銷的藥物費用，再計算出最終的金額。例如（15000元總花銷-200元免賠額-600元無獸藥批號的藥物-200元無法報銷的外用藥）×60%賠付比例=8400元。

這一步也往往最讓寵物主失望。因為還有一個限制：單次賠償限額。如果投保金額和保額都低，那麼單次賠償限額也會更低。8400元的賠付比例，遇到1500元的單次賠付限額，那麼寵物主到手也只有1500元。

網友對寵物險的分析｜圖源自網絡截圖

在投保過程中，最搶眼的往往是全年醫療總報銷額，這個數字可能上萬，相比幾百元的投保金額，顯得非常划算。實際並非這麼簡單。

即使年度總報銷額有1萬元，但保險中也有另外的規定：一種病導致的所有費用只能報銷一次。如果在單次報銷限額1000的情況下，想要充分利用全年1萬元的報銷額度，除非毛孩子全年生了10次病，每次病都不一樣，且它們都在保險理賠責任範圍內，才能實現。

住在廣東的靜文曾花費2萬多元，為出現便血、嘔吐的寵物貓糰子前後做了五次身體檢查，最終發現是它對牛肉過敏導致的症狀。儘管檢查是分次進行的，但因為它們同屬一個病因，最終只按照一種疾病的最高限額，拿到4500元的賠付款。

在豆瓣愛貓生活小組中，有一條熱度近千的保險分析科普帖。“寵物保險就是在月繳、免賠額、單次最高賠額和賠償比例之間做取捨。”最後帖主這樣總結。

但這些規則之間並非嚴絲密合。在某公司的直播間裏，有主播針對“單次賠付額度”規則給寵物主支招：“單次賠付有限制，你可以找醫院給你分天開，你分次報呀。”

當刺蝟公社就此問題詢問某一線城市的寵物醫院負責人時，他表示：“報銷這塊怎麼操作都可以，主要看客户需求，只要不影響我們的利益就可以。”

至此，這條寵物產業鏈中的三方全部出場：寵物主、寵物醫院、保險公司。寵物主為了高額的醫療費轉向保險求助，保險公司則在條款中因賠付資質處處設限。在這場紛爭中，寵物醫院作為核心角色，無法繼續保持隱身。

無法隱形的醫療市場

據數據統計顯示，寵物主長期以來的痛點是醫療費用高、醫療價格透明度低。

到底為什麼寵物看病這麼貴？

首先是寵物本身抵抗力差，病因複雜，為了排查病因，難免要開動檢查機器。據從業五年，在上海靜安區做獸醫的梁醫生解釋，寵物醫院檢查費為何這麼貴：“一台X光機器十幾萬，它不是特別貴，但也不像人們常去的大型醫院那樣24小時轉個不停，有時候一天都不一定能運轉一次。設備利用率低，成本長期收不回來，均攤到寵物主人身上價格就特別貴。”

除了醫療器械、房租水電，寵物醫療的高價有時也來自獸醫的業務壓力和個人良心選擇：“目前獸醫的收入主要還是來自於績效，本質上是銷售，業績為王。因此碰上有保險或經濟條件較好的客户，不排除會有‘來一刀’的操作。”寵物主和寵物醫院合謀的情況，也存在發生的可能。

寵物用藥問題也一直飽受詬病。在我國，寵物藥品多分化自獸藥產品，市場魚龍混雜，藥效和價格都缺乏有效的監管。

在法律法規缺位，道德風險又無法被規避時，保險公司也就無法放心地為消費者改善產品和服務體驗。

對於那些收費虛高、有過度醫療嫌疑的寵物醫院，保險公司會將其清出定點醫院的名單，這也就造成保險公司定點醫院的名單時常發生變動。

有寵物主就發現，當初投保時看好的定點醫院，看病時它卻被移除了名單。根據大地保險的客服解釋，保險公司會派當地的寵物團隊到店檢查醫院資質，並與其簽訂合同；如果出現違規情況會解除約定。

某一線城市的寵物醫院負責人則介紹，自家連鎖門店的資質認證是由總部和保險公司來完成的，單個門店並不參與其中。這也造成在實際情況中，有部分寵物醫院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列進定點名單；還有寵物主反映，家附近的寵物用品店，甚至也能拿到寵物定點醫院資質。

“現在多數寵物醫院是個體經營，沒有統一的標準，保險公司也很難統一監管。整體來看，寵物醫療行業還是比較畸形。”梁醫生這樣總結如今的寵物醫療市場。

難以監管的寵物醫院不是保險公司唯一的困擾。

不同於人壽保險可以精準識別人臉、同步個人醫療和公民信息，目前寵物保險的一大困局是還無法精準記錄寵物的生物信息，同步寵物的病史，核實出險寵物和投保寵物身份的一致性。這給投保人留下了一定操作空間，也給保險公司的營收帶來風險。

有研究報告稱，隨着鼻紋識別、虹膜識別等技術的發展，將降低寵物識別的困難，提升保險公司產品開發和創新意願。

可從實際情況看，這種技術還沒有大範圍普及：靜文在去年申請到4500元的理賠後，今年被保險公司拒絕續保。她轉用家人的手機賬號，又重新為糰子投保成功。

經過上一年的賠付，今年已經無法續保｜圖源自受訪者

技術尚未達標，寵物保險的覆蓋範圍卻隨着互聯網越鋪越廣。螞蟻保平台數據顯示，目前三四五線城市的保單增速最快。這在飛速增長的互聯網寵物購險渠道和資質不足的寵物醫院之間拉開了一個缺口。

生活在四線城市的趙強剛剛送走陪伴了家人近十年的拉布拉多。半年前，它開始出現貧血、無力、腹瀉症狀，小城的獸醫一直沒辦法給出確切的診斷，最終，它因腹瀉脱水突然去世。趙強至今還有些後悔：“當時我想給它買份保險，但小城的定點醫院太少，我感覺沒辦法報銷，不太信任它，就沒買。要是在大城市，我就能買了保險帶它去更好的醫院體檢，可能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如何將更加多元、精細化的寵物保險產品，供應到有購險需求、渴望優質寵物醫療的人羣中去，並用數字科技手段輔助保險服務的全過程，提升保險和醫療體驗，這是一場寵物醫療業、保險業都無法缺位的嘗試。

梁醫生如今在小紅書上做寵物醫療行業的知識科普：“我們醫院在靜安區，其實能帶寵物來我們醫院看病的，就已經是條件比較好的顧客了。但也有普通家庭為了給寵物治病，湊幾千也要拿出來；還有比較富裕的家庭不願意給寵物花錢治病。而在線上，我看到的寵物主羣體，就更加割裂。”

目前，不少寵物主人連基本的科學飼養都無法保證，更沒有為寵物付費的意願：“寵物保險呢，對於那些願意在寵物身上花錢的人來説，就是錦上添花；不願意在寵物身上花幾百，自然也不會去買保險。現在這個寵物保險行業，也還處於初期，和醫療市場同樣混亂。”

如今，梁醫生還在線上為寵物做免費問診，以期在混亂的醫療市場中為寵物主提供一些參考建議。“作為從業者，我還是希望這個行業會有一個相對好點的結果。”

參考資料：

[1]《2021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

[2]《2022年寵物藥行業發展現狀分析》

[3]《京東：2023中國寵物行業趨勢洞察白皮書》

[4]《眾安保險&螞蟻保：2023寵物數字化保險發展趨勢洞察白皮書》

[5]《2023寵物數字化保險發展趨勢洞察白皮書》

[6]《2023年中國寵物保險行業專題報告》

[7]《2023-2028年中國寵物用品及服務行業市場調研與投資預測分析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