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軍民意難平:漢以來的河西四郡奈何淪為異域?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09-06 09:16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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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贊普遂盡盜河湟,薄王畿為東境,犯京師,掠近輔,殘馘華人”
——《新唐書·吐蕃列傳》
貞觀元年(627),唐太宗劃全國為十道,並劃隴坻以西為隴右道,位列第六。至睿宗景雲二年(711),又因政治和軍事上的需要,唐廷從隴右道中分出黃河以西為河西道,領涼(甘肅武威)、甘(張掖)、肅(酒泉)、瓜(安西)、沙(敦煌)、伊(新疆哈密)、西(新疆吐魯番一帶)七州。因為河西、隴右分治的關係,習慣上便簡稱河、隴。


上:隴右道西州、伊州、沙洲;下:隴右道瓜州、肅州、甘州、涼州。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從地理上看,河、隴蜿蜒向西,邊界漫長。在“貞觀十道”,尤以隴右道邊境線曲折漫長。其軍事地理形勢,猶如“單臂搏四手”,左右招架,武力不雄則難以言勝。尤其是青藏高原的吐蕃興起後,這一線面臨相當大的邊防壓力。吐蕃政權的創立者松贊干布(?-650)去世後,以大相祿東贊家族為首的一批奴隸主貴族,便向唐王朝發動了掠奪土地、財物和人口的戰爭。漫長的唐蕃邊境線上大小衝突及摩擦幾乎連年不斷。唐玄宗特設河西節度使以斷隔吐蕃與回紇的聯繫,並以隴右、劍南兩節度使專防吐蕃。開元、天寶年間,只河西、隴右兩節鎮即擁兵達十四萬八千人,猛將精兵皆聚於西邊,烽戍相望,一時讓吐蕃無隙可乘。
趁火打劫
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以後,唐西域、河西、隴右精兵勁卒東調平叛,入靖國難,留守邊疆者多為老弱病殘且寡不敵眾、守備空虛,給吐蕃東擴以可乘之機。史載:“肅宗至德元年八月,帝在靈武,回紇首領、吐蕃酋長相繼而至,並請和親兼之討賊(時安祿山陷西京也)……二年二月,帝在鳳翔,吐蕃遣使來朝,請助討賊。引見之,賜以束帛、器物有差。”表面上看,吐蕃是向唐朝表示可以幫助平叛,但實際用意不問可知,無非以“助國討賊”為名,要求派兵開進唐朝內地,旨在侵佔唐朝疆土。既然是“盟軍”,唐朝的邊兵自然沒有理由阻止吐蕃軍入境,但他們來了還會走麼?大約也是出於這種擔心,儘管吐蕃一再表達“誠意”,可唐廷始終沒有答應其出兵援助的“請求”,只不過“宴賜而遣之”而已。
圖窮匕見。吐蕃乘虛深入為寇,“日蹙邊城”,對唐疆土不斷蠶食鯨吞。至德元年(756),吐蕃一舉攻陷威戎、宣威、制勝、金天、天成等軍,入據石堡城(在今青海湟源西南)、百穀城(今青海貴德東南)、雕窠城(今臨夏西百餘里)。到廣德元年(763),吐蕃入大震關(亦稱隴關,位於今清水縣東隴山一帶),取蘭(今甘肅蘭州)、河(今臨夏)、洮(今臨潭)等州,隴右之地盡為吐蕃所有,關中地區與河西走廊已然道路不通。反觀吐蕃,以隴右為前進基地,以此為根據地,吐蕃東攻關中、北征河西、西擊磧西皆遊刃有餘,在戰略上處於明顯的優勢地位。
廣德元年,吐蕃侵入長安,迫使代宗逃離京城。儘管吐蕃軍隊不久即走,但“長安城中蕭然一空”。到了第二年(廣德二年,764),吐蕃轉而向西發展,開始吞併已經陷入孤立的河西諸州。當然,小規模的進攻其實早就開始了。敦煌文書《大事紀年》記載,至狗年(肅宗乾元元年,758):“論泣藏與悉頰藏達囊等領兵開赴堅城涼州方面。”廣德二年對吐蕃而言,的確出現了一個好時機。當時,唐朝叛將僕固懷恩與之聯兵攻佔長安,身處險境的河西節度使楊志烈採取“圍魏救趙”的策略,發兵攻靈武,迫使僕固懷恩回軍救援,長安之圍始解。楊志烈此舉雖有“安唐室之功”,但“河西鋭卒,盡於此矣”。同年十月,在吐蕃的攻勢下,“士卒不為用”,楊志烈無力固守涼州,被迫退保甘州,途中於永泰元年(765)為沙陀人所殺。吐蕃步步緊逼,大曆元年(766),又攻陷了甘州。不久,肅州也宣告陷落。大曆十一年(776)吐蕃攻陷瓜州。吐蕃贊普也“徙帳南山”,令部將率兵圍攻沙州。

公元763年,200萬吐蕃大軍長驅直入,佔領長安。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河西軍民在與內地隔絕無援的極艱苦情況下,克盡守土之貴。沙州軍民的拒守尤為卓絕。沙州刺史周鼎欲據城固守,乃向回紇求救。但回紇援兵“踰年不至”,周鼎打算焚燬城郭,引眾東奔,遭到眾將反對。奉命行視水草的都知兵馬使閻朝等人借進謁辭行之機,縊殺周鼎,並取而代之。閻朝上任後,率沙州軍民拼死抵抗達八年之久。此間,為解決食糧問題,曾下令“出綾一端,募麥一斗”,結果“應者甚眾”。

影視劇塑造了狼鷂子一角,代表血性沙州軍民。來源/電影《敦煌英雄》劇照
直至貞元二年(786)或三年(787),沙州城內陷入“糧械皆盡”的絕境,在圍城的吐蕃軍隊承諾“毋徙他境”這一條件後,沙州軍民也被迫開城出降。如從吐蕃大軍開始圍攻沙州算起,沙州這座孤城堅守了十一年之久。至此,吐蕃佔據了整個河西地區。

影視中吐蕃攻陷沙州。來源/電影《敦煌英雄》預告片截圖
城下之盟
這其實是吐蕃與唐代其他邊疆政權迥異的地方。《全唐文》卷七三七沈亞之《西邊患對》一文比較吐蕃與回紇的不同時説:“西戎則不然……其策甚遠,力戰不患死,所守必險,所取必地。而唐人軍中以為材不能,皆易之。故自安西以東,河、蘭、伊、甘及西涼,至於會寧、天水萬三千里,凡六鎮十五軍,皆為西戎有,由易而見亡也。”相比漠北遊牧民族(如突厥)往來如風的襲擊,吐蕃是明確以佔領對方土地為目的,唐也因此蒙受了巨大的領土損失。
話説回來,在河西軍民困守孤城的時候,唐廷又在幹什麼呢?説來令人意難平,唐廷居然準備以放棄河西為代價與吐蕃媾和。廣德二年(764)九月,已平定安史之亂的唐王朝從各路調兵,抵抗吐蕃入寇。在西南戰場,唐在反攻中很快取得勝利,劍南節度使嚴武破吐蕃七萬餘眾,取得一場大勝;在北方戰場,該年十月在吐蕃進攻邠州時,朔方兵馬使郭晞“遣馬步三千於邠州西夜斬賊營,殺千餘人,生擒八十三人,俘大將四人,馬四百匹”。但唐廷隨後委派的將帥郭子儀、李抱玉的所加官銜中加了“通和”二字,分別為“充北道邠寧、涇原、河西已東通和吐蕃及朔方招撫使”與“充南道通和吐蕃使、鳳翔秦隴臨洮已東觀察使”。考察這兩個職任的轄區,前者顯然不包括河西,後者顯然不包括洮州臨洮郡以西的河西九曲地。對此,《通鑑》胡三省注稱:“託通和以緩吐蕃之兵。”其實這不僅僅是藉以緩和吐蕃的兵勢,還更有深意,前者為“河西已東”,後者為“臨洮已東”,都在明確表明唐廷請求與吐蕃和談,而且和談的條件是以割地為代價,唐向吐蕃明確暗示將割讓整個河西,以此為條件與之妥協。

郭子儀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曆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連年的戰爭使唐消耗了國力。“軍士膏於原野,民力殫於轉輸,室家相吊,人不聊生”。更重要的是,藩鎮割據愈演愈烈,唐朝內部矛盾日益尖鋭,唐中央已無足夠的財力和人力來抵禦吐蕃的進攻,因而急於解決藩鎮問題;並且與日益驕橫的回紇之間的“絹馬貿易”也使唐王朝不堪重荷。同樣對於吐蕃而言,不時敗戰也喪師耗財,力不從心。在這種情況下,吐蕃內部的鴿派得勢,“時吐蕃大相尚結息忍而好殺,以嘗覆敗於劍南,思刷其恥,不肯約和,其次相尚結贊有材略,固言於贊普,請定界盟約,以息邊民。贊普然之,竟以結贊代結息為大相,約終和好”。吐蕃的談判條件是什麼呢?涉及到名實兩方面。“名”的一塊,吐蕃要求更改國書措辭,守敵國禮(即平等國家禮)改“貢獻”為“進”;改“賜”為“寄”;改“領取”為“領之”。“實”的方面,吐蕃要求“定界雲州之西,請以賀蘭山為界”。唐德宗應允,於是雙方“定界盟約並從之”。
建中四年(783)唐歷正月,唐隴右節度使張鎰與吐蕃尚結贊等盟於清水西,儀式非常隆重,築土壇,唐、蕃各以千人,持兵列隊壇外二百步,又各以徒手千兵,侍立於壇下,唐、蕃雙方代表皆升壇,殺三牲,歃血而盟。這次“清水和盟”的主要內容為唐蕃雙方疆域的重新劃定。這次盟約規定的界線十分明確,彼此不僅從雙方往來的三條道路作出了明確規定,而且從行政區域上做出了明確規定。其中從唐蕃往來的關隴大道講,“隴州西至清水縣”為漢界,而清水縣以西為蕃界;從行政區域上講,唐朝正式承認“蘭、渭、原、會,西至臨洮”的各州為吐蕃疆界。具體來説,北方大致以隴山、六盤山、賀蘭山為界,南方以大渡河為界,而且在雙方邊界之間留有一定的緩衝地帶(“閒田”)。此線以西,除包括唐朝繼續堅守的西域安西、北庭飛地外,原屬唐朝的河隴十多個陷蕃州郡都明確劃歸給了吐蕃。經歷安史之亂後,吐蕃幾番長驅直入,吞併唐朝大片河隴舊地,至此算是得到了唐朝正式承認。換句話説,這是唐朝以首次公開承認吐蕃對河隴的佔領為代價,來換取吐蕃停止對其餘邊疆的繼續進攻,稱得上是個屈辱的“城下之盟”。

清水縣。底圖/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平涼劫盟
按理説,清水和盟滿足了吐蕃的領土野心,但吐蕃統治者還不滿意。原因是其中對尚駐有大批唐軍的飛地(西域)歸屬問題,作了靈活的規定:盟文有所不載者,蕃有兵馬處蕃守;漢有兵馬處漢守。吐蕃意欲與唐朝東西兩分,自然容不得身後存有唐軍盤踞,還規定“並依見守,不得侵越”了。
吐蕃本就存在毀約的念頭,唐朝內部發生的朱泚之亂又成了天賜良機。783年,唐德宗發涇原鎮兵鎮壓淮西叛亂,但涇原兵經過奉天時發生兵變,亂兵推舉朱泚為首,朱泚之亂就此爆發。唐廷病急亂投醫,竟向吐蕃求援,代價是放棄西域飛地。這一決策遭到有識之士的激烈反對:“一旦棄於戎狄,彼其心必深怨中國,他日吐蕃入寇,如報私仇矣。”若唐朝如此行事,則吐蕃之勢焰囂張,唐朝亦失盡西域人心,後果十分嚴重。“眾議亦以為然,上遂不與”。唐德宗便以吐蕃助唐平叛不徹底,又大掠武功財物為由,拒絕其索要土地的要求,只兑現每年彩絹一萬匹。這樣的政策反覆,迅速激化了矛盾,唐蕃關係又緊張起來。興元元年(784)十月,尚結贊率軍進攻涇州,指責唐朝失信,實施報復,唐蕃雙方重開戰火。

唐德宗像。明萬曆《三才圖會》刻本。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曆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但今時不同往日,相比安史之亂年間的狼狽,唐軍已有準備。貞元三年冬春,吐蕃“羊馬多死,糧運不繼”,於是請和。唐德宗因為做太子時曾經遭到回紇可汗的侮辱(“安有中國儲君向外國可汗拜舞乎”)一直耿耿於懷,雖然朝廷裏多人建言吐蕃不可與之盟,但他仍想借吐蕃兵以制回紇,於是才有了平涼會盟。
説是會盟,其實是一個陰謀。吐蕃大相“頗多詐謀”。他早已認識到“唐之名將,李晟,馬燧,渾瑊等爾,三人必為我擾,乃行反間”。貞元三年(787)閏五月十九日,唐蕃在平涼川(今寧夏固縣境)正式會盟。唐德宗派渾瑊為會盟使,並以兵部尚書崔漢衡為副使,鄭叔矩為判官。會盟細節雙方先達成協議。唐、蕃各以三千將士列於盟壇東西兩側,唐軍在東,蕃軍在西,允許各帶四百人入壇,各派遊騎數十人互相巡視。從這點看唐朝還是有所防備的,但沒料想到吐蕃方面竟如此處心積慮:尚結贊秘密將數萬精兵埋伏於盟壇西側,欲一舉殺掉唐朝名將,乘勢進入關中。
會盟當日,蕃軍遊騎於唐軍陣營出入無阻,頻繁巡視。而唐軍遊騎六十餘人進入蕃軍陣營巡視時,即刻全被扣押。對此,唐方沒有任何察覺,渾瑊貿然帶領唐方副使崔漢衡等一行二十一人入壇。唐使初進,即被尚結贊以更換禮服為由將其誘騙入蕃軍軍帳內。吐蕃擊鼓三聲,吐蕃大軍齊湧,劫持渾瑊及其他唐軍盟使。渾鹼是武將出身,他奪得一匹沒有上口勒的馬,狂奔逃脱,倖免於難。副將辛榮率兵數百與蕃軍激戰,死者數百人,終以勢單力薄難以禦敵而投降吐蕃;判官韓弇、監軍宋鳳朝均戰死。儘管尚結贊原計劃的截獲渾瑊,嫁禍支持會盟馬燧,離間李晟,使唐朝名將盡失,直下長安的計謀未能實現。吐蕃軍隊還是趁勢大掠,驅趕丁壯萬餘人後退回清水境內。平涼劫盟實際上是吐蕃對唐朝的一次有計劃、有預謀的軍事襲擊,藉口會盟而削弱唐朝邊軍力量。
“平涼劫盟”的後果當然也很嚴重。畢竟從古到今都儘量遵循着“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其後近四十年,唐蕃會盟不通。唐德宗也徹底放棄聯合吐蕃的幻想,轉而“北和回紇,南通雲南,西結大食、天竺”,使吐蕃陷入了孤立境地。
但河西卻已無法恢復。長慶元年(821),唐蕃終於再次會盟。這次會盟,規定“蕃漢二國所守見管本界,以東悉為大唐國境,以西盡是大蕃境土,彼此不為寇敵,不舉兵革,不相侵謀封境”。不但河西,就連當年的西域飛地,此次也都被唐朝放棄,正式承認為吐蕃管轄了。

唐蕃會盟碑。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這就使得自漢代開拓四郡以來就成為中原郡縣的河西走廊淪為異域。“自天寶以降,中原多故,莫大之虜,盜取西陲。男為戎臣,女為戎妾。不暇弔伐,今將百年。”沈下賢在《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策》裏就説,“又嘗與戎降人言,自輪(翰)海已東,神鳥、敦煌、張掖、酒泉,東至於金城、會寧,東南至於上邽、清水,凡五十六郡、六鎮、十五軍,皆唐人子孫,生為戎奴婢,田牧種作,或叢居城落之間,或散處野澤之中。”吐蕃統治者強迫河西的漢人着吐蕃服,留吐蕃發,説吐蕃話,一年之中,“唯正歲一日(即春節),許唐人之沒蕃者,服唐衣冠”。
這樣的屈辱處境,並不能隔斷河西百姓對中原政權的向心力。長慶二年(822),劉元鼎在經過河隴地區至邏些(今西藏拉薩)與吐蕃會盟時,在龍支城(今青海民和縣南),當地耆老千人拜泣説:“頃從軍沒於此,今子孫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也正是因為這一強大的向心力,使得吐蕃統治下的河隴地區始終暗流湧動,並終於在9世紀中葉出現了一位真正的英雄人物——張議潮,上演了“河隴陷落百餘年,至是悉復故地”的傳奇。

影視劇中的張議潮。來源/電影《敦煌英雄》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