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值得珍視的東西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09-08 19:59
去三舅家做客,給三舅帶了10個黃桃,買的是6元一斤,共29元。
去水果店買黃桃的時候,我問老闆娘:“別的店是賣5塊錢一斤,你怎麼6塊?”
“我也有5塊的,你要不要?”老闆娘麻麻利利拿出另外幾個,讓我比一比。我一瞧,確實太軟了,有的地方還有點兒爛,屬於要降價處理的,拿這樣的水果送人肯定不好,於是無話可説,照價買下。
三舅高高興興地收下黃桃,招呼到他家的其他親戚一起來吃,大家都認為味道確實很好。妻子之前説我們一家連我父母五個人到三舅家就帶幾個黃桃去,怕是拿不出手,我説沒有任何問題,親戚間走動,帶點東西要讓雙方輕鬆愉快,水果絕對是他們喜歡的東西,桃子這東西又好吃,寓意又好。給親人送禮,咱們還真得向美國人學習,不在於錢多錢少,而在於主人喜歡,否則直接送錢好了,但那又不對味了。另外,我也經常看到有各種伴手禮包,但那似乎又太“正式”了,送給親戚感覺生分。
和上一代人打交道,總能注意他們的消費觀念與我們不同。老一輩很多人的執念就是一定要為子孫省錢,非要花錢的話,那一定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像買黃桃,如果像我這樣自己在水果店裏挑上10個,紅塑料袋一提,齊活兒,送上門去,長輩會誇我買東西實惠,會過日子;但如果我買精品水果店那種包裝得漂漂亮亮的“黃桃大禮盒”送去,自己是感到賞心悦目上檔次了,長輩們可有得唸叨:“買桃就買桃,弄花花綠綠一盒子幹嘛?光圖好看,多花多少錢哪?這桃恐怕也好不了,要不幹嘛包起來不讓人挑啊?”又比如我們到農貿市場買雞鴨魚之類,都會讓人把皮毛鱗片內臟都處理好,我們帶回去好直接做;老一輩人呢?為了省倆錢,一定是活生生地拎回去,自己拔毛刮鱗刨內臟,弄得雞毛滿地血腥沖天。又比如去父母家吃飯時,我和妻子都感到客廳比較熱,建議他們安一台立式空調,母親卻堅決反對,認為客廳有電扇足夠了。我説這個錢包括電費都由我們出,她還是不同意,認為卧室裏都裝了空調就夠了——其實,卧室裏的空調他們也很少用,只有我們特別是他們的孫女在那裏休息的時候,他們才樂意把空調打開。妻子則説她的父母更省,自己能幹的、不能幹的事情都是一切自理,家裏有洗衣機,但很多衣服還是手洗,省電費嘛。結果呢?洗衣機長期不用反而容易出毛病,尤其是長期不用就不會用或者忘了怎麼用,偶爾用一次就會做出錯誤操作,弄出問題。我們都認為照他們這個摳門法,各家各户都可以實現內循環,做生意的、做服務業的簡直沒法活。
然而,老一輩人養成這樣的習慣,也是因為所經歷過的苦難讓他們極度注意和珍惜生存資源,不容許一絲一毫的浪費。
在給學生講“形勢與政策”課的時候,我注意到課本提供了這樣一組數字:
當今中國每天要消耗掉1.8萬噸雞蛋、10多萬噸豬肉、20多萬噸水果;
一箇中國人每年要吃掉相當於自身體重10倍的蔬菜;
中國2022年發電量8.4萬億度(同期美國為4.3萬億度);
中國2022年鋼鐵產量13.4億噸(佔全球總產量18.78億噸的一半以上)。
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生活水準,是靠天文數字的物質資料來維持的,而這又有賴於我們舉世無雙的生產力尤其是門類齊全規模巨大的產業體系。
女兒小的時候我們帶她坐高鐵,帶她去超市購物,帶她在銀行櫃員機取款,讓她在淘寶上買自己想要的東西,使用微信零錢。當她很快學會所有這些之後,我們又有些擔心:
這一切操作會不會讓她產生一種錯覺,以為只要手指輕輕一點,一切想要的東西都會不費吹灰之力,源源不斷地自動湧來?
我的消費觀雖然與上一代人不:同,因為我從小沒有挨餓受凍,但畢竟還是經歷過物質相對匱乏的年代。我小時候和媽媽一起憑票買過糧買過肉,看到過排隊買年貨,也看到過排隊搶購彩電冰箱乃至電風扇。這樣我總算體會過在生產力不足,不能確保今天這樣天文數字般的持續供應的時候,生活是個什麼樣子,所以也還能夠理解老一輩人在更為艱苦的年代所形成的想法與習慣,何況我們也都親眼見證到正是因為他們那幾代人不計回報的付出,因為他們將個人享受壓縮到極致的“高積累、低消費”,我們國家的建設才會有今天這樣震驚世界獨步全球的巨大成就。
而女兒這一代人大多連這些體驗都沒有了。自然,從理性上她們也知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惟艱”,但這種認知與她們一出生就處在物質豐裕的環境中所形成的“肌肉記憶”是有距離的,能否有效影響她們的思想和行為習慣,還是個未知數。
甚至都不用説零零後一零後們,就拿最近引起關注的那位在日本餓死的“八五後”王懿女士來説吧(她是武大新傳的碩士):我覺得無論她發佈過多少“媚日”“恨國”的言論,活活餓死都不是一件值得我們幸災樂禍的事情——我早年聽評書《薛丁山徵西》,裏頭有句話叫“有殺頭的罪,沒有餓死的罪”,對這些“恨國”的人,最好的懲罰就是讓他們好吃好喝的同時五內俱焚渾身戰慄地看到社會主義中國大踏步地前進——但王女士之有今日,有網友認為,可能真的與袁隆平把國人喂得太飽有關。王女士嘴上罵罵咧咧,説中國這不好那不好,但她在國內其實生活得很滋潤,完全不理解飢餓是怎麼回事。有網友説,現在有不少年輕人認為飢餓是件好玩的事情,經常到點了故意不吃飯,餓得飢腸轆轆了,才出去狠狠地大吃大喝,只有這樣才感到吃得特別帶勁特別美,還要把滿桌佳餚直到杯盤狼藉的場面拍照上傳,分享自己的這種“悲極生樂”的極致體驗。我想這可能就讓很多人形成了一種“肌肉記憶”:食物不是問題,飢餓不可怕,反而很有趣。這會悄然改變一個人的行為習慣,她就不容易想到自己作出來的餓與買不起東西吃的餓完全不是一回事,就不會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太浪,不會提醒自己到了異國他鄉食物並不是唾手可得的時候,手裏有限的金錢要先保證基本生存而不是去炒什麼幣。
有網友忠告説:真正突破極限的飢餓來臨的時候,並不像你平時玩飢餓遊戲那樣刺激,而是上一刻你感覺還好,還能堅持,下一刻你就倒地不起,連打電話呼救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是一個持續的營養不良摧垮身體的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而長期飢餓中的王懿並不知道這一刻會在哪天來臨,她只是用自己的生命驗證了它終於來了。
小時候我有一陣住在外婆家。一天,我看見外婆把很多面粉倒進一口大鍋裏炒,問了問,才知道是有一位表舅在湖南師大唸書,給家裏寫信説吃不飽,她的媽媽在農村也沒辦法,只好寫信向城裏的姐姐(也就是我外婆)求助。我聞了聞炒麪粉很香,抓到嘴裏一嘗,好像吞了一把水泥粉,咽不下,吐不出。我忙對外婆説:“這太難吃了,我們給舅舅送餅乾蛋糕吧!”外婆笑笑沒説啥,繼續炒麪粉。
那一年外婆帶着我把炒麪粉送到師大,還分了些給表舅的室友——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大學校園,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還有不止一個吃不飽飯的大學生。後來我才知道,當年抗美援朝的志願軍吃的就是這個炒麪,都是全國人民炒的,沒準外婆那時就給前線做過這樣的軍糧。這個炒麪口感是不如蛋糕餅乾,但它的好處是扛餓、耐貯藏,幹吃或者放上作料用熱水化了吃都行,所以表舅在信中明確説了要這個——吃不飽飯的人,和那時只知道餅乾蛋糕好吃、只會問“何不食肉糜?”的我,對食物的概念是很不相同的。
1998年,和父母一起看抗洪救災的電視新聞,我眼中注意的是戰士們水中排人牆的驚天動地的場面,胸中奔湧的是英雄主義的激情。母親問我的卻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事情:“你説這麼多的戰士,吃什麼呢?能吃飽嗎?”我當然無法回答,直到新聞裏説政府全力保障供應,保證在九江堵決口的解放軍戰士每人每天有10份盒飯,母親才認為“這還差不多”。我嘟囔了一句:“吃得了嗎?”母親批評道:“一看你就是四體不勤的人。也不看看別個乾的是什麼活兒?!當年我們學工修路修水庫,做的都是重事,那真是一座山也能吃下去。你以為都像你們拿筆桿子的吃飯像吃藥啊?!”
每當和老一輩一起看這些搶險救災新聞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他們與我的不同——在我心目中,那些戰士是英雄,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而在他們眼裏,那些都是孩子,是穿衣吃飯都需要他們來操心的孩子。而在他們看來,不管是誰,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不管生活變得多麼熱鬧,多麼華麗,多麼激情澎湃,吃飽穿暖始終是頭等大事。
1993年央視的紀錄片《望長城》裏,在內蒙古尋訪秦長城遺址的攝製組碰到了帶着孩子在山坡的亂石堆上玩的一個叫李秀雲的31歲的女農民(下圖,她身後就是秦長城)。
記者問她這是什麼地方。
“這兒叫土龍崗。”李秀雲回答。
記者告訴她這個“土龍崗”其實就是最古老的長城遺址。李秀雲有些驚訝地笑着説“那我可不知道”,她從沒想到從小居住的地方就是舉世聞名的萬里長城。
記者和李秀雲聊起了她的生活。李秀雲説自己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丈夫沒了。
“怎麼沒的?”記者問。
“開始是精神病,後來是骨髓炎。去年沒的。”
“丈夫沒了,家裏日子難過了吧?”
“沒有。日子慢慢好起來了。他拉饑荒(欠債)也不少。現在尋思這兩年把饑荒還上。”
“今年能還上嗎?”
“今年還不上,得等明年。等明年還上了,我要攢錢給家裏小的蓋個房子。”
“可以等他長到十八歲,讓他自己蓋呀!”記者認為李秀雲沒必要讓自己太辛苦。
“那哪兒成?”李秀雲笑了,“他得有個房子,破點兒咱也得有一個。可不能跟他媽似的……”
前幾天我又看了這個片子,感到該片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其中展現出來的長城內外無數像李秀雲這樣的普通人的生活狀態。
經歷了幾千年的風風雨雨,長城在很多地方都被侵蝕成了不起眼的殘牆甚至土堆,讓人很難想起它曾是那樣高峻雄偉的關塞。
然而隨着長城而來到這些地方定居的中國人卻再也沒有離開過。
他們質樸、堅韌、要強。無論怎樣艱辛,他們總是認真、踏實、清醒地生活。
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打敗他們;
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剝奪他們對明天的期望。
這也許就是最值得我們去珍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