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生活再次升級|熱帶一家人(14)_風聞
作家毛利-和毛利午餐官方账号-09-08 14:23
小陳回國前一天晚上,他叫我去廚房,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説:現在我得教你用洗衣機了。
是的,我不會用洗衣機,不僅是這裏的,上海家裏的也不會。只要看到洗衣機上面那麼多按鈕,那麼多功能,腦子不自覺進入漿糊狀態。這事原來不是非會不可,因為洗衣服是小陳每天的修行,他必須在半夜12點洗完所有衣服,才能把頭放在枕頭上,進入睡眠狀態。
一開始我覺得自己學不會,光烘乾就有四個選擇,我怎麼知道該選哪個?又怎麼知道該如何跟洗衣程序一起搭配?硬着頭皮問小陳,這四種區別在哪?他回説:其實差不多,我都試過了,沒什麼區別。
我覺得應該有,裏面必定有低温烘乾和高温烘乾。不然妹妹的小裙子怎麼會縮成那樣?但他沒研究出來,只是隨便選了個時間最短的。柔順劑消毒水洗衣粉分別放哪格?小陳又嘿嘿一笑説:只有洗衣粉,放在最大的格子裏就行。倒多少隨便你,我一般倒半個手掌這麼多。
我很詫異,洗不乾淨怎麼辦?
他放下洗衣機袋子,答案擲地有聲:洗不乾淨的衣服,放多放少都洗不乾淨。
因為我是新人,頭一次踏入洗衣領域,完全沒辦法發表任何看法。有種奇怪的感覺,本來是想努力掌握家務領域的核心技術,沒想到小陳的辦法這麼湊合,他的意思好像是,你只要能讓洗衣機動起來,就算成功了。另外為了省水電,挑個時間最短的就完事了。
小陳問我學會沒有,我點點頭,真實想法是,其實你也不會用,但你把自己包裝得挺自信的。
既然任何清單裏最高精尖的項目已經完成,我認為沒什麼好擔心的了。臨出發前,小陳又給我發消息,説有點不放心。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就是照顧下十歲的兒子,每天早上叫他起牀,讓他準點出門去上學,帶小孩去吃飯,晚上讓他按時睡覺,中間鞭策他幾次下樓運動。
比起妹妹,我兒子已經算是一個獨立自主能力完成度高達90%的人了。況且小陳只回國四天,一處理好事情,立刻就要回來。
我覺得他大可不必這麼憂慮,能有什麼事呢?一切都好得很。
第二天早上,艾文迫不及待給我來了個下馬威。
他不想起牀,就跟這個年紀所有的死小孩一樣,晚上讓早點睡不聽,早上喊一遍兩遍渾然不覺。非要我開啓獅吼大功,大叫一聲,到底起不起?他才臭着張臉從牀上坐起來,一副“我媽天下最煩”的表情掛在臉上,開始衝我發脾氣。
我知道那叫起牀氣,但還是不能理解,怎麼敢跟我發火?嘿,知道你面前是誰嗎?當年懷胎十月,痛了十個小時生的你,還餵了兩年奶,給你付了那麼多年學費,到處帶你旅遊,你就這麼對我?
剛想吼他幾句,看時間來不及了,從冰箱裏拿出昨晚買的三明治,顧不上加熱,推到艾文面前,吃!
他吃了一口叫起來,是辣的!
我當仁不讓,湊合吃吧,你又不是不能吃辣。
艾文咬了兩口,時鐘已經指向進校前最後十分鐘。他拎起書包奪門而出時,杯子裏的牛奶一口沒喝,桌上的食物碎屑到處都是。任務完成得有點支離破碎,好歹他去上學了。如果單提這天早上,它不過是平平無奇略顯失敗的一天。但我上一次送他上學,還是2歲多艾文上託班,每天早上他都哭得撕心裂肺,在安全座椅上嚎叫個不停,大喊不要去上學,我不要去上學!
那時曾經以為這種困難是永久的,無法跨越的。沒想到歷史的長河這麼一縮,現在他已經完全接受了上學這件事。臨出門前一刻,他叮囑我:晚上有個家長會,你知道吧?
我知道,但我有點猶豫,過去三年還沒怎麼張口説過英文呢。於是露出羞赧的微笑説:不知道能不能聽懂。艾文看我一眼,彷彿責怪我不爭氣一般,説:你那點英語,也算白學了吧。
要是換了年輕時候,我大概會呲牙咧嘴在家長會前苦學八小時英語。現在不了,臉皮厚了,總想着船到橋頭自然直,有什麼好怕的,去就去唄。如果一名婦女白天要做掉一整個公寓的家務,又要工作,她大概率沒什麼空閒時間,拿來努力提升自己。
這種家庭和事業的所謂平衡,猶如一根擀麪杖,把女人越擀越扁,榨乾你每一分剩餘價值,才算勉強來了個平衡。

臨家長會舉辦時間還有十分鐘,我心慌意亂地發現自己找不到教室。在一間教室外張望半天,心想才兩禮拜,怎麼班主任換了個留着大鬍子的男人?怎麼胖壯如一隻公牛?兩週前還是位精瘦且靦腆的男士嘛。
進門前發現,錯了,錯了,這是四年級。我十歲的兒子應該上五年級,我卻找不到教室。眼看任務又要失敗,嘗試着穩住呼吸,往下走了一層,不對,往上走了一層,那老師站在門口,朝我打了個招呼。
呼,還好,我進來了,我找到了,我出席了!
果然萬事開頭難,坐在位置上會發現,緊張的人不是你,是老師。課堂上家長都像老闆一般,抱着臂看老師講ppt。我替那小夥子緊張了一會,他足足花了五分鐘講他的狗,他心中重要的一部分,但留在澳洲還沒帶過來,他太懷念了……
課程沒什麼可多説的,即便換成中文,我能聽懂的也有限。好不容易到家長提問環節,一個韓國家長高高舉手,問出我內心最大的環節。那人説:開學半個月了,沒有教材,沒有作業,每天就看到小孩盡情享受學校生活,我們實在沒有底,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
果然東亞人東亞魂,看到小孩活得開心,家長情不自禁要皺眉頭,這能正常嗎?
澳洲老師嘿嘿一笑説,確實整個五年級都沒有課本,都作業會有的,他保證,下個月就會有。
在家長會上,你可以輕易看出,哪些國家喜歡卷孩子,哪些只關心小孩快樂與否。比如那個印度家長,吧啦吧啦問了好幾個問題。一會問老師,有沒有關於非虛構作品的推薦書單,一會問老師,這個年紀是不是該多讀點非虛構?美國家長搖搖頭説,我的孩子根本不愛閲讀,這個年紀讀非虛構,太早了吧。澳洲家長説,就是,我們小孩只愛看小説,看非虛構壓根打不起精神。
中國家長沒人發言,散會後一箇中國家長湊過來,説:你準備轉學不?
啥?才剛入學兩星期呢。我瞪大眼睛。
她不以為意搖搖頭説:我正在讓孩子大量刷題上補習班,你啊,別耽誤了,趕緊的。
我不,當我完成開家長會這個任務後,最大的想法就是,我得好好吃一頓。
從小區游泳池裏叫起艾文,他快手快腳洗完澡,跟我一塊出門。今晚只要帶着他吃頓飯,一天功德便是積滿了。我想吃頓好的,撫慰一下疲憊的心靈。
我兒子對於商場裏各色餐館統統表示不接受,他是個堅持貫徹樸素生活的人,並企圖把我的腦子也洗洗乾淨。一路跟我説:餐廳裏不過是擺盤精緻點,實際上東西都差不多,為什麼要花大價錢進餐館?一點必要沒有。在超市買,拿回家吃,省錢還好吃……
他説得我腦子脹脹的,雖然也反駁了幾句,例如,你媽就是喜歡環境好的地方,想要在餐館裏正經吃一頓……這些提案全被他飛快拒絕。
甚至連去食閣吃一頓,小孩都説,不用了,人那麼多,排隊真是浪費時間。
他拉着我一路走進fair price(公道價格),這個新加坡馳名超市,從名字就能看出來,絕不打算多坑你一分錢。艾文選了一盒8塊8的三文魚飯,我在旁邊掂量兩個飯糰。
他又帶着我走到一個冷藏櫃前,推薦説有種水果凍好吃極了,他推薦一人買一個,因為兩個特價。
我還能説什麼?
艾文雖然在學習成績上,沒有吃得苦中苦的內卷精神,但在花錢上,他已經把艱苦樸素開到最大值。要不是我們之間有着無法割裂的血緣紐帶,我早就掉頭跑了。
可是不行啊,這可是我親自懷胎十月,陣痛十小時生的孩子。

小陳走後第二天的任務,總的來説,都是在擦小陳的爛屁股。
早上送走艾文後,我在廚房聞到一股説不清道不明的臭味。到底是什麼?抱着這樣的疑問,我給整個廚房做了大清理。最後才發現,臭味是48小時前小陳用的蒸鍋,他忘了洗,時間足夠給澱粉和油脂發酵出腐爛的味道。
大洗特洗一通,但沒有捨得罵小陳。
如果我是他,在萬里之外上海家裏,悠閒吃着西瓜,聽到電話中歇斯底里的罵聲,肯定會把電話擱到一旁。我一邊盛讚自己的賢惠,一邊選擇把這件事暫時擱起來。
到了下午,小陳特地提醒我,他給小孩報了一節體育興趣課,需要搭巴士去某個地方上。小陳言之鑿鑿一定要在四點前到,我立刻趕到學校去。
還特地在學校旁邊商場買了個熱乎乎的華夫餅,艾文和妹妹每次都要爭着一起吃這個餅。
揣着餅到學校,艾文和他的澳洲老師,兩個人帶着兩份茫然,看着我説:什麼巴士,我們不知道。
我謝過老師,接過孩子,去找學校的交流中心。裏面一個胖乎乎的小哥,帶着我拐七拐八,找到一名教練,那教練亦一臉茫然。他説,怎麼回事,名單上沒有你的孩子?這怎麼回事,真是難住我了。
好久之後他告訴我:太抱歉了女士,這課是給高中生準備的,我不知道您的孩子怎麼報上的。您放心,錢一定會退回給您。
我掛着笑容帶着艾文回家,迫不及待用電話開罵小陳:給高中生的課你報來幹嘛?害我在學校等了整整一個鐘頭。
他在那邊用微弱的聲音反駁:當時你説有什麼課都給報上,説看見他在家裏心煩……
好了,別説了。我轉身朝艾文綻放一個笑容,汗流浹背,不忘問他:要不要吃華夫餅?
不要。
他不要吃華夫餅了,他才不在乎這是我親自去買的餅,沒人搶他就不想吃。
這就是育兒最大的困難,小孩跟大人永遠站在對立面,你想讓他做點什麼,他就反對點什麼。進化史上管這叫獨立,我管這叫,他就不想讓我好好活。
自然,這天晚上也是超市盒飯系列。當我提出抗議時,我兒子不經意地白了我一眼,説:又沒不讓你去吃,你要去吃就自己去唄。
瞬間想起帶着爸媽出門旅遊的事。晚上一召喚他們吃飯,我爸媽必然説:泡好面了,不吃,要吃你自己吃。
隔代遺傳,報應卻都在我一個人身上。
我辛辛苦苦裏裏外外勞碌奔波一天,跟祥子一樣,吃的還是超市最便宜的五塊錢盒飯。
我開始想小陳了,別的不説,他煮的麪條,裏面花樣還挺多。
本以為小陳帶着妹妹回國,可以過幾天逍遙日子。再也不用擔心妹妹的飲食口味,隨心所欲去找城中美味餐廳,或許還可以喝杯冰鎮白葡萄酒。
太久沒帶孩子了,竟然錯覺他會聽我的話,才兩天,他已經把我治得服服帖帖,替我把艱苦樸素的閥門一路擰到最大值,而且他看起來好像還在使勁。
“再努力努力,媽媽你能做到的!”我彷彿聽到艾文這麼説。
作者|毛利 分享生活,解答情感、家庭困惑,和有趣的人們對話,有機會一起午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