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羣漂泊200年的“藍眼人”，是藏族人，還是第57個民族？_風聞

前段時間，國內外各大網站報道了這樣一件事——達曼人加入中國國籍20年。

隨之而來的則是另一個熱議話題，達曼人會不會成為中國第57個民族？

不過，對於大多數網友來説，初次看到這個話題，恐怕會在心中產生一連串疑問：

達曼人****是誰？

他們從哪來的？

怎麼就成了中國人？

他們要成為中國第57個民族？

……

大部分人沒聽過達曼人的故事，也情有可原。因為達曼人話題的熱度雖高，整個族羣只有大約200人。現實生活中，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和達曼人打過交道。

甚至於，時至今日，也沒有人能完全準確地説出，這羣已經定居在西藏自治區日喀則市吉隆鎮的“藍眼人”的真實身份。

在實地調查中，幾乎所有的成年達曼人都認定他們的先輩來自於尼泊爾。但是，由於達曼人沒有文字，他們的先輩究竟是什麼人，又是什麼原因導致他們從尼泊爾“漂”至中國，已經無從考證。

2003年前的達曼女孩

2003年，這些在中尼邊境漂泊200年的族羣，終於獲得中國國籍，成為了中國人。

長期的藏地生活，達曼人早已習慣説藏語、穿藏袍，甚至膚色也呈現深棕色，但是，當你看到他們異於藏民的長相，尤其是深邃的眼窩、藍色的眼睛，就會知道他們身上有着別樣的故事。

01

藏地遺孤

關於達曼人的身世，目前最流行的説法，緣起於1791和1792年，乾隆晚年津津樂道的“十全武功”裏最後的兩次“武功”——兩度平定廓爾喀軍入侵西藏的戰役。

廓爾喀，本為尼泊爾的一個部落。1769年，廓爾喀人建立了尼泊爾歷史上最後一個君主制王朝——沙阿王朝。

尚武的廓爾喀人，不斷征戰、對外擴張，鼎盛時期領土是現在尼泊爾的3倍。軍事上的不斷勝利，讓廓爾喀人對我國西藏垂涎三尺。

面對這樣一個對手，當時的清政府派福康安大將軍率領滿、漢、蒙、達斡爾、鄂温克、鄂倫春等數十個民族組成的1萬多人的大軍，千里奔襲討伐廓爾喀軍。

在“六戰六捷，殺敵四千”這樣的大捷之後，廓爾喀軍主力被殲滅。殘存的千餘名廓爾喀將士，被圍困於人煙稀少且浩瀚的密林中，僅靠着飛禽走獸、野果山泉果腹，一年後，僅存活百餘人。

或許是擔心敗軍回國會遭受處罰，也可能是其他難以考證的歷史原因，最終，這些人並沒有返回尼泊爾，而是選擇與尼泊爾邊民通婚，從此流浪於中尼邊境。據説，他們就是達曼人的祖先。

達曼人一詞，在藏語中的意思就是“騎兵的後裔”。

由於這些達曼人沒有中國國籍，沒有土地、牧場，也沒有房屋，一代代人只能寄住在當地藏民的牛棚馬圈中，靠打鐵、打雜、做背夫、佃農、木工活、乞討維生。

長期的藏地生活，讓他們在語言、服飾、生活習慣各個方面都很像藏民，但他們的身份始終是個棘手的問題，也是他們長期以來活得“不太像人”的重要原因。

眾所周知，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之前，還處在農奴社會。佔比不足總人口5%的“上等人”統治着超過95%的農奴和奴隸。

當時的法典規定，下等人“命價草繩一條”。

西藏和平解放之後，所有的人，都成了人。國家給所有藏區人民供應糧食，發給平價商品糧供應證，保障了他們的基本生存。

但是，沒有國籍的達曼人，依舊沒機會獲得和藏民同等水平的生產資料。在1990年代，市場經濟發展起來之後，國家停止了糧食供應，達曼人的生活再度進入極不穩定狀態。

達曼人，的確是人。但是，作為沒有國籍的“流民”，達曼人長期以來都是透明人，沒有人主動關注，只能隨着西藏的命運起起伏伏。

畢竟，作為曾經全國唯一一個省級集中連片特困地區的西藏，長期面臨的境況就是：每六個人中就有一個貧困人口。西藏首先要解決的必然是“在籍”藏民的現實困難。

達曼人，只能再等等。

直到2001年，日喀則地區的一名官員無意中走進了一間房子，看到滿眼破敗，便和屋子裏的人攀談起來。

然而，即使如此簡陋的房屋，也不歸眼前的“鄉民”所有。細問之後才知道，他們就是沒有國籍也沒有立錐之地的達曼人。

經過2年奔走，2003年經國務院批准，170餘名達曼人全部加入中國國籍。不僅如此，政府還專門為他們投資建設了達曼村。經歷了幾代漂泊的達曼人終於可以告別風餐露宿和牛羊圈，第一次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

事實上，這並非流浪200年達曼人突然間獲得命運意外的恩賜。達曼人，始終活在西藏命運的沉浮中。

02

移山填海

西藏所在的青藏高原，被稱為“世界屋脊”、“第三極”。這也就註定了，藏道之難，難於蜀道。此前，一度有人説：“有崑崙山脈在，鐵路就永遠到不了拉薩。”

但是，中國人相信人定勝天。新中國成立後，中央就決定，要把鐵路修到拉薩。

到了1984年，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終於建成通車。但是，由於當時限於當時國家經濟實力和高原、凍土等築路技術難題尚未解決，鐵路進入拉薩的腳步暫止於此。

直到2001年，也就是日喀則官員走進達曼人陋室的那一年，國務院做出重大決策，批准了建設青藏鐵路二期工程格爾木至拉薩段的重大決策。

由於這段線路大部分處於需要克服 “高寒缺氧、多年凍土、生態脆弱”三大難題的“生命禁區”，因此被稱作“人類有史以來最困難的鐵路工程項目”。

也正是這一年，中央第四次西藏工作座談會決定，進一步加大中央政府和全國各地對西藏發展的扶持力度。第十個五年計劃期間，中央政府將投資312億元，建設117個項目，並給予財政補助379億元，全國各地支援西藏建設項目也達到71個。

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10萬築路大軍從此踏上世界屋脊，每人揹着５公斤重的氧氣瓶，一邊吸氧一邊工作。2006年7月1日，經歷漫長的移山填海，全長1956公里的青藏鐵路終於通車。

從此，西藏在物理空間上“縮短”了與內地市場的距離。

也正是在此過程中，西藏日喀則的興邊富民行動資金流入到達曼人所在地。2005年7月，西藏“興邊富民”項目支持下的“達曼人安居工程”全部竣工。幾百年來，達曼人第一次住進了屬於自己的寬敞明亮的房子、喝上了自來水。

依靠開荒之後的種植、打鐵、編織、挖山藥、做護林員，達曼人也有了的社會性工作，正式成為自然和社會雙重屬性的完整意義的人。儘管這一刻，比其他藏民晚了半個世紀。但是，從此他們不再是遺落在藏地的“孤兒”。

儘管，國家將達曼人識別為藏族人，但藏族人仍將他們視為達曼人。關於達曼人的調查顯示，77%的達曼人也有很強的民族認同，認為自己就是達曼人。

不過，經歷地覆天翻變化的達曼人，在國家認同上100%承認自己是中國人，並以此自豪。

所以，不論達曼人算不算藏族人、會不會成為第57個民族，他們都是我們的同胞。

自從達曼人成為我們的同胞，就再也沒有被“遺棄”過。

達曼人所居地位於喜馬拉雅南麓。印度洋的暖濕氣流一路沿着峽谷吹到這裏，讓這裏森林茂密、植被豐富。雖然相較於青藏高原大部分地區氣候更加舒適，但吉隆地處印度洋板塊和亞歐板塊交界之處，經常受到地質災害的侵襲。

最嚴重的當屬2011年9月18日喜馬拉雅6.9級地震，以及2015年4月25日尼泊爾8.1級地震。

自從2005年達曼村建成後至今，已經經歷了四次翻修改造。幾乎每一次改造的原因都是因為自然災害。

在最新一輪的達曼村改造過程中，當地政府甚至為每家每户預留出了空餘的房屋，一來是防災二來村民們可以把空房改造成民宿，以增加一些收入。

安居之餘，得益於西藏在全國率先實現了15年免費教育，2011年之後，達曼人的孩子也是這項政策的受益者，免費享受學前到高中階段的教育。

在加入中國籍之前，由於沒有身份、無法接受教育，八成的達曼人不會寫藏文，不會寫漢文的達曼人更是超過了九成。

如今，達曼村適齡人口入學率為100%。2017年，達曼村考出了第一名大學生，截止2023年，209人的達曼村已經有了4名大學生。

而更加幸運的是，此時此刻，進入新時代的達曼人，再一次站到了歷史的轉折點。

並且，這一次，和他們當初加入中國國籍一樣充滿戲劇色彩。

03

中尼邊民

達曼人居住地是西藏日喀則市吉隆縣吉隆鎮。

而從某種角度來説，吉隆縣是一個因口岸而興盛的地區。這裏距離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僅85公里，相較而言，從吉隆縣開車前往最近的地級市日喀則，公路距離超過550公里。

這85公里和另一端的550公里，影響了吉隆縣所有人民的命運。

先説85公里這一端。

1978年，停用多年的吉隆口岸再度開放。次年，中尼雙方聯合修建了一座連接兩國的鋼索橋。兩國政府簽約商定，邊民可在雙方境內30公里範圍內出入，開展自由貿易。

儘管這85公里，變得開放了，但吉隆縣距離最近的地級市還有“漫長”的550公里。更重要的是，這550公里之外，還有更加“漫長”的青藏鐵路沒有全部完工。因此，尼泊爾人可以輕鬆走進吉隆縣做貿易，但是很難走進中國腹地。

不過，2006年，全長1956公里的“超級工程”——青藏鐵路終於通車了。但是，那550公里，還在等待屬於自己的機會。

直到2014年12月，得益於一帶一路政策，吉隆作為西藏對外開放的門户，正式開通雙邊性口岸。

2016年之後，這塊“除了風景，一無所有”的地方，正式開始大規模基礎建設，不僅修建了道路，物流園、倉儲、停車場，應有盡有。

隨着拉（薩）日（喀則）鐵路，以及途徑吉隆縣的216、219、349國道的通車，吉隆口岸另一側550公里，也不再是問題。

截止2022年，西藏的建制村公路通暢率為77.9%，鄉鎮公路通暢率達到94.4%。

事實上，早在2017年，吉隆口岸就已經升級為國際性口岸。2022年3月，吉隆邊境經濟合作區獲批設立，成為西藏第一個國家級邊境經濟合作區。目前，吉隆口岸至少擁有15家物流型企業、40多家貿易型企業。

並且，吉隆口岸目前正承擔着60%以上的中尼貿易。

再回到吉隆到尼泊爾的85公里這一端。尼泊爾也希望吉隆口岸，越做越大，越做越強。

其實，中尼鐵路的構想由來已久。1973年，尼泊爾國王來華訪問，毛澤東就曾表示：“我們將來要修青藏鐵路，這條鐵路最終會通往加德滿都（尼泊爾首都）。”

尼泊爾之所以需要中國幫助修路，因為它是一個陸鎖國。

攤開地圖就可以看到，除了北側沿着喜馬拉雅山脈與我國相鄰，尼泊爾其餘三個方向均被印度環繞。尼泊爾想通過海路進出口商品必然要看印度的臉色。印度與尼泊爾之間素有領土紛爭，每每兩國外交局勢緊張，印度就會揮舞經濟“大棒”敲打尼泊爾。

然而，這條“設想中”的鐵路畢竟要跨越喜馬拉雅山脈，除了需要強大的戰略魄力，還需要同樣強大的技術實力和經濟實力，半個世紀前的中尼兩國都沒有如此雄厚的能力。

但是，雙方都沒有忘記這件事。

2016年3月，時任尼泊爾總理奧利訪問中國，此次行程中，尼方主動提出，希望中國能夠將拉日鐵路延長，經過吉隆口岸，一路延伸至尼泊爾境內，將尼泊爾國內的三大城市銜接起來。

距離當初的提議過去了半個世紀，中國早已不是過去的中國。

2022年12月，中國鐵路專家組首次趕赴加德滿都進行跨境鐵路的可行性研究，中尼鐵路的建設終於進入了實質性階段，當年偉人的設想很快將落地成真。

200年前，從尼泊爾流浪而來的達曼人，即將以全新的身份重走那段他們祖先們曾經走過的道路。

與祖先們所不同的是，他們將帶回去一個關於西藏的全新的故事。

04

西藏新章

2020年，“基建狂魔”再一次為西藏、也為達曼人的生活帶來了鉅變。

在此之前，由於鋪設電網需要跨越海拔4500米的高原，工程難度太大，西藏部分地區的電網只能獨立運行，民眾用電價格高達兩塊多一度，而且電壓非常不穩定，經常會燒壞電器。

2020年的12月4日，經過3萬多名建設者無數日夜的高原奮戰，阿里聯網工程正式投運，打通了西藏統一電網的“最後一公里”，沿線的38萬農牧民終於能安心用電。

以西藏地區特有羊角的形狀定製而成的景觀輸電塔

這項工程的一端便起始於日喀則吉隆縣。

之所以説電力為西藏帶來鉅變，是因為只要電來了，西藏的另一項自然資源——氣候，就能轉化為產業資源。

或許很少有人直到，西藏正在利用自身的氣候優勢，加速發展數據中心產業。

2020年12月18日，全球海拔最高的國際級數據中心、西藏首個大數據存儲中心——西藏寧算科技集團拉薩一體化項目數據中心（一期）工程，正式通過竣工驗收。

高原空氣乾燥、含氧量低，對於碳基生物而言，這樣的環境或許有些惡劣；但對於硅基服務器而言，乾燥低氧實在是一個理想環境，加之高原空氣二氧化硫含量低、潔淨度高，可以延長各類服務器的使用壽命，有得天獨厚的大數據存儲優勢。

按照西藏的十四五規劃，西藏能夠向南亞地區輻射延伸的，不僅有交通網絡，還有電力、算力、互聯網等工業化、現代化基礎服務。

可能有人會懷疑，畢竟與其他省級區劃地區相比，西藏的經濟總量是最小的。這樣的經濟體量是否能夠容納起如此宏遠的野望？

二十年前，沒有人會相信，西藏可以幫助一個被忽視、被遺忘的原始族羣迅速走進現代生活。

七十年前，也沒有人會相信，農奴制的西藏可以打破枷鎖，在高原上演經濟奇蹟。

截止2022年，把中國西藏地區單拎出來，與南亞七國相比，西藏的人均GDP僅略低於馬爾代夫，是第二名斯里蘭卡的2.5倍。客觀經濟數據來看，西藏已經成為尼泊爾的“強鄰”。

考慮到西藏GDP的增長態勢，完全有能力成為“環喜馬拉雅經濟合作帶”的經濟橋頭堡。

在喜馬拉雅山這座世界最高山峯的南麓，應該有也遲早會有一個和我們一衣帶水、攜手共進的朋友。

尾聲

2003年第8期的《中國國家地理》雜誌刊載了一篇遊記——《沒有國籍的達曼人》。在官網這篇文章的下面，還留着網友們第一次讀到達曼人故事之後的留言：

“尼泊爾都不要（他們），憑什麼我們要？”

這的確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畢竟，達曼人的祖先是廓爾喀人。畢竟，他們長着與我們迥異的外貌和眼睛。

但是，當初的大清和沙阿王朝早已不在。流浪於中尼邊境的達曼人，200年曆史中，更多的時間是和西藏的農牧民同胞一樣生老病死在這塊土地上。

參軍戍邊的達曼人巴桑與家人合影

達曼人，曾經的確不屬於中國，但他們早已把中國視為值得自己用生命守護的故土家園。

除了中國，他們也早已無家可歸。

再者説，當今世界，如果還有一片土地，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民，即便遠在世界屋脊，即便沒有血緣關係，也要將那裏人民從苦難中解脱出來，或許也只有中國。

正如魯迅在《且介亭雜文附集》中所説：“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