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時代的萬隆會議還有多遠?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09-08 08:02
文 | 延觀風
8月24日,金磚國家峯會宣佈正式邀請沙特、埃及、阿聯酋、阿根廷、伊朗、埃塞俄比亞6國加入金磚合作機制,現在還有30多個發展中國家表示有興趣加入金磚,其中16國已經遞交了正式申請,未來金磚機制可能會進入一段高速擴容期。
金磚國家合作機制(BRICS)始於2006年,最開始由巴西(B)、俄羅斯(R)、印度(I)和中國(C)組成,2010年邀請南非加入(S)。十多年後再次擴容,而且一次加入6個成員,我國官方將其定義為“歷史性的擴員”,毫無疑問是非常準確的。
新殖民主義者的焦慮
發達世界對於這次金磚擴容的關注也是歷史性的,《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衞報》等主流媒體都用很大篇幅報道分析這次金磚峯會,其中充斥着對金磚成員國的教師爺式評判,飽含酸度的唱衰論調,甚至有些媒體直接定義了西方、南方(發展中國家)和不結盟國家的新冷戰。


從大航海時代開始,先發國家憑藉有組織暴力的優勢,迫使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全方位依附於西方工業國。二戰後的20年間,亞非拉解放運動曾短暫地造就過第三世界聯合的盛景,但發達國家迅速完成了新殖民主義的版本迭代,扶持傀儡、政變制裁、“自由貿易”,新獨立的發展中國家很快又被吸附回第一世界的的統治秩序當中。
現代產業鏈的延長迫使大量發展中國家只能承擔一兩個生產環節,從發達國家控制的上游市場輸入半成品、初級產品或者生產資料,進行低附加值的開採加工後,再輸送到高購買力國家的市場。經濟血管**“兩頭在外”**,掐住上游就是血液枯竭,堵住下游就是血管內爆,可謂非常形象的“掐住命脈”。
**而金融工具和經濟學説則完成了對發展中國家精英階層的物質收買和精神洗腦。**各國的新自由主義徒子徒孫,以及IMF等國際組織手捧自由化、私有化的“聖經”,在第三世界到處傳播福音,“順便”讓接受福音的精英階層在倫敦、巴黎和紐約的金融市場享受到小小的皈依獎勵,於是完成了對發展中國家上層建築的全面改造。

近代的殖民主義:以國王陛下的名義,我佔領這片土地!
當代的殖民主義:以經濟增長的名義,我對這片土地進行結構性改革!
近半個世紀以來,英國和法國仍舊控制前殖民地,德國虹吸中東歐勞動力,日韓大舉投資中國、東南亞,美國除了門羅主義的後院拉美,還把手伸到了中東,就連澳大利亞都能在太平洋島國腳踢幼兒園,美西方就這樣以10%的全球人口,佔有了60%的GDP,“代表”了幾乎100%的國際話語和國際規則。
不公平的秩序必然引發反抗,因為金磚機制則代表了多邊的、廣泛的經濟反抗,要求從系統上建立公平民主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直接威脅西方統治的物質基礎,所以西方媒體才對本次金磚擴容做出如此激動的反應。
2006年金磚機制剛成立時,4個國家的經濟總量只佔全球的11%,中國還只是西方國家的代工廠,俄羅斯依然在努力獲得西方的認可與接納,印度和巴西的發展基礎更是薄弱。到現在,五國人口占全球的41%,GDP佔30%,出口量佔20%。西方一定在後悔彼時的大意,沒有把這個發展中國家的聯合平台瓦解在萌芽階段。

除了總量的膨脹,金磚國家也代表了發展中國家經濟結構的重大改善。第三世界發現,鋼材、化工品乃至中高端電子元件等中間品不再由歐日韓第二世界提供,加工的產品也不是隻美歐市場才有購買力吸納。在新的國際分工消費體系裏,西方還能掌握發展中國家一些兩頭在外的血管,但早已不能再掐住他們的大動脈了。
在技術、資本等“高端出口品”方面,西方始終覺得優勢在我,直到最近十年他們的壟斷壁壘被一個一個攻破。就不説中國擅長的工程機械出口或者海外基建投資,C919遠銷巴西、尼日利亞,沙特、阿聯酋與中國的航天合作不斷升級,東南亞來自中國的產業鏈延伸投資快速增長,西方皇冠上的明珠已經越薅越禿了。

中國阿聯酋簽署探月合作備忘錄,中國火箭將搭載阿聯酋月球車
中國對外輸出的短板在於能源、礦產和糧食等初級產品,但俄羅斯、沙特、伊朗和阿根廷絕好地彌補了這些不足。在金磚體系下,逐步形成了一套主要由發展中國家運作和受益的全產業鏈循環體系,**第三世界有了不依附於西方秩序的全新發展選擇,**這就是這次西方媒體如此焦慮的根本原因。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金磚五國的經濟發展為第三世界聯合鋪下了大量的乾柴,但還欠缺一點外部的火星。“自由民主”上頭的西方國家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5個民主國家、3個‘威權國家’、2個專制君主國和1個神權國家”(《紐約時報》語)為什麼能走到同一個合作機制之下。
傲慢使人降智,如果不是拜西方幾十年如一日的不做人所賜,國情迥異的第三世界國家又怎麼會產生如此強烈的聯合意願呢?
針對金磚擴容,美國國務院表示:“各國可以選擇與自己交往的夥伴和團體。”從盧蒙巴到阿連德,從布基納法索到烏克蘭,西方總能利用骯髒或血腥的手段,讓其他國家“自願地”選擇“正確的”合作伙伴,靠通遼仁君踐踏發展中國家自主發展的願望。與之相比,瓦格納和尼日爾等非洲國家的安全合作才是真正的自由自願。

美歐從烏克蘭運糧到發達國家餵豬,俄羅斯向埃及等發展中人口大國供糧;美國撕毀伊核協議、貶低沙特是“賤民國家”,中國卻能促進沙特伊朗和平談判。所以當這些中東國家出現在金磚新成員名單上,歐美又何必才想起來哀嘆“石油美元藥丸”?


美國人開大排量車、吃高排放的牛排,反過來指責中國工廠太多、巴西毀林開荒,哥本哈根氣候大會上承諾的每年1000億美元氣候援助拋諸腦後,卻假惺惺出錢幫助太平洋島國“適應”海平面上漲危機。這兩年,為了照顧小弟的面子,美國為日本太平洋投毒的惡劣行徑拍手打call,所羅門羣島這些國家怎麼能不向中國靠攏呢?

西方的經濟學家跑到非洲“做實驗”,隨機選一個村子的學齡兒童發蛔蟲藥丸,另一個村子不發,發現蛔蟲藥丸可以降低兒童輟課失學,兑換諾獎後興高采烈地向“實驗動物”宣講這套發展經濟學真經。凌亂在“實驗場地”的本地居民看看正在給他們拉電線、鋪鐵路的中國人,誰尊重他們的人權高下立判,誰代表了真正能發展的經濟學不言自明,諾獎得主的發展大師課自然越來越難賣了。

更可笑的是,西方政府和媒體越是強調中國對於新自由主義理念的離經叛道,越會讓發展中國家意識到,原來不走西方道路一樣可以富強,屬實是金磚合作免費的廣告。
西方國家及其擁躉長期以國際道義自居,把美國強權驅動下的單邊制裁當做自己“得道多助”的證據。路透社嘲諷普京“希望藉助本次金磚峯會證明自己還有朋友”,可如果算上遞交加入申請的發展中國家,過半的全球人口明確告訴另外10%的人口,誰才是失道寡助的一方。
金磚的隱憂
排除西方的唱衰,從現實情況看,金磚合作確實還有很多內部問題需要解決。
“金磚國家”的概念最早由高盛分析師在2001年提出,當時也僅僅是為了指代4個發展前景比較好的第三世界國家。在缺乏共享的歷史聯繫、地緣集聚和政治安全捆綁的情況下,根據一家商業公司提出的概念成立的多邊機制,在國際政治中不説空前絕後,也是極為少見的。
因此金磚國家的發展訴求、國內路線和國際政策先天就是差異多元的,**這增強了金磚的廣泛代表力,但也提高了協調的難度。**一個標誌性的場景就是普京只能通過視頻方式參加本次峯會,國際法院要求南非逮捕進入國境開會的普京,南非政府始終不願公開拒絕國際法院,國內反對黨還表演行為藝術,起訴當局要求逮捕普京。事件最後以俄方主動提出普京不到場落幕,充分體現了南非在外交政策上的首鼠兩端。

再比如,巴西和阿根廷的拉美式搖擺政府也給金磚的前景帶來了不小的麻煩。這次巴西同意金磚擴員,以及阿根廷申請加入,在很大程度上仰賴兩國均處於左翼執政的窗口期。現在阿根廷大選中,號稱要“中斷對華貿易”的極右翼候選人米萊贏面很大,他當選後阿根廷加入的決定很有可能被翻燒餅。而當巴西盧拉政府任期結束後,巴西又會在金磚內部發揮什麼樣的作用呢?

上圖:阿根廷現總統費爾南德斯瞻仰毛主席紀念堂
下圖:阿根廷熱門總統候選人攻擊中國是“殺手”
怎麼讓金磚合作不受成員國領導人意識形態搖擺的影響,是個大命題
當然不能忘了國際關係的活寶印度。又想做發展中國家的領頭雁,又在技術、出口和僑匯等方面離不開美西方,印度在國策上始終完美結合了狂妄自大和投機獻媚,尤其在美國加強拉攏、想把印度打造成去中國化的新世界工廠的時候,印度外交的騎牆屬性將會越來越強。
除了宏觀國策層面的反覆橫跳,印度完美繼承了義父的攪屎棍特性,總是在具體的外交場合出爾反爾、橫生事端。本次金磚峯會上,莫迪突然提出一套新的新成員接納標準,導致擴員決議被拖延11個小時。
要知道,領導人峯會的共識在之前都經過各級工作層反覆磋商確認,印度不僅經常在工作層搞幺蛾子,竟然還在最高級別會議上臨時要求另起爐灶,毫無外交信譽和規矩(當然莫迪臉皮夠厚就是了)。如果不是其他國家的外交努力,西方媒體真就有機會進行歷史性地嘲笑了。

金磚不是王朝更替,是制禮作樂
作為金磚的領頭羊,如何抓住發展中國家的根本性物質利益基礎,超越具體發展差異達成協調合作,需要空前的政治智慧。而且,國內輿論也需要對金磚機制形成正確的認識,不要落入美式霸權思維的窠臼。
金磚是一個合作發展的俱樂部,不是G7那種英格蘭足球流氓小酒館,不存在統一的崇拜對象或行動紀律,經濟領頭羊在其他國家境內也沒有龐大的駐軍。“中國帶領金磚對抗G7”,無論出發點如何,這種言論本質上和西方媒體的“中俄勝利論”、“針對G7論”出自同樣的思維源流。顯然西方國家也在試圖把我們醜化為煽動對抗的霸道“老大哥”。

我們不能按照西方的期望出牌
再比如,因為金磚國家的原油產量佔到全球很大份額,國內有些人開始暢想打倒美元霸權、人民幣國際化或者“金磚幣”。打倒美元霸權為時尚早,不宜過度樂觀,在金磚框架下力推統一貨幣或人民幣國際化,也不符合我們的根本國策。


在美國再工業化的可能性分析中,我們介紹了特里芬難題,也就是一個國家不可能同時扮演多邊貨幣的供給者以及世界工廠。中國在金磚國家中經濟體量遙遙領先,發行金磚幣也好,人民幣廣泛參與其他金磚國家之間的結算也好,都要求我國將很大一部分需求轉向國外供給,以此輸出大量的人民幣,這與我國工業立國的國本是矛盾的。
所以,約翰內斯堡從公報強調的是“本幣合作”,也就是交易雙方使用本國的貨幣互換結算,而不是藉助一種第三方貨幣支付。很顯然,我國不是想取代美國,成為下一個空心化的國際鑄幣税收割者,而是鼓勵大家都能努力生產,不被薅羊毛地公平交易。**用生產取代食利,用文明代替野蠻,**這才是金磚國家應當堅持的底色。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上一輪亞非拉國家反抗殖民主義的高峯誕生了萬隆會議,但因為經濟基礎的薄弱而曇花一現。隨着中國經濟的騰飛,以及由此帶動的發展成果擴散,第三世界又開始逐漸聯合起來了。第三世界的發展不可逆轉,西方的貪婪、短視和自私也無法戒斷,也許在不遠的未來,我們可以在反抗新殖民主義的浪潮中,看到我們時代的萬隆盛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