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奧本海默:隱藏的精神病人和非凡的領導者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09-16 09:06
奧本海默無疑是一位非常特殊的科學人物,與他接觸過的諸多傑出科學家對他有截然相反的評價。稱譽他的幾乎都是奧本海默在美國春風得意時期與他相識的人,而早期以及後來特殊時期與他相識的人則大多對他印象不堪。奧本海默與其導師玻恩之間的複雜感情就充分折射了奧本海默的真實內心狀況,其師生關係的不良結局也值得後人汲取教訓。
撰文 | 厚宇德
源自厚宇德 《玻恩與哥廷根物理學派》(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7年10月,360-374頁)
玻恩是20世紀一位科學大師,是晶格動力學、量子力學等多個物理學領域的主要締造者;玻恩還是一位出色的物理教育家。據派斯統計,玻恩在哥廷根大學期間(1921-1933)至少親自指導過24位博士生。[1]而玻恩的弟子多成為了科學界的佼佼者。玻恩在著作中曾列出了幾位他指導的優秀博士的名字:德爾布呂克、埃爾薩塞、邁耶夫人、洪德、約當,以及奧本海默。[2]在玻恩的這幾位優秀弟子中,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1904~1967,見照片)沒像德爾布呂克、邁耶夫人那樣獲得諾貝爾獎;在個人科研成就方面他與德爾布呂克、邁耶夫人和約當等人相比也有一定差距。但是奧本海默是美國的原子彈之父,作為特殊的科學人物,二戰之後他對世界的影響遠遠超越玻恩其他優秀弟子,甚至超越20世紀絕大多數科學家,更廣泛地為世人所知。
在較短的時間裏,奧本海默在玻恩的指導下獲得了博士學位,二人創立的玻恩-奧本海默近似法,已經成為20世紀物理學一個經典成果,至今仍在相關領域發揮作用。按理這對師徒應該有良好的私人感情。但事實卻並非如此。箇中微妙緣由,值得科學界、教育界瞭解和借鑑。
1
結識玻恩前的奧本海默
奧本海默1904年出生在給人“一種端莊、華貴和孤芳自賞的感覺”的一個美國家庭。[3]他從小喜歡蒐集和研究礦物標本,11歲成為紐約城礦物學俱樂部會員,12歲在那裏發表了第一篇論文。奧本海默從小就求知慾旺盛,在學校裏是成績優異的好學生。但是在與人交往等方面並不令人樂觀:他“彬彬有禮,勤奮好學,但同時也驕傲與自大。”[3]8而且,“他似乎對所有自己做不好的事都產生厭惡心理。”[3]7 他的好朋友這樣描述大學期間的奧本海默:“他發現自己很難適應社交活動,因此我認為他經常是不愉快的。他非常孤獨,與周圍的人們難以相處。”[3]11
奧本海默用3年時間在哈佛大學讀完本科,1925年他來到劍橋深造。在這裏他發現了自己在哈佛大學時知識儲備嚴重不足,必須惡補理論物理與數學。這是內心高傲的奧本海默始料未及的。因此他難以適應:“他的孤獨感,思鄉病,以及對自己弱點的察覺,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使他陷入絕望的境地。在當年的聖誕節時,他的朋友們幾乎認為他可能要自殺了。他自己也敍述過這一情況:他記得非常清楚,當時如何在假日到列塔尼海邊散步,行走在冬季荒涼的海岸上,‘真想跳進海里結束自己的生命’。”[3]13他沒有投海,而來到了巴黎。在這裏他巧遇了老朋友弗格森,但是險些釀出大禍:“正當他倆閒聊時,奧本海默突然撲到弗格森身上,分明是企圖將他扼死。”[3]13他已經到了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態和行動的程度。診斷後心理醫生認定他患有類似於精神分裂症的“早發性痴呆症”。[3]14很多證據表明,奧本海默確有心理問題,甚至有時嚴重到近乎身心崩潰。
2
奧本海默在哥廷根
奧本海默在劍橋求學時心理受挫,除了前面提到的原因外,還和劍橋的物理學重視實驗有關。這裏的物理教授從湯姆遜到盧瑟福等人都是了不起的實驗物理學家。而做實驗不是奧本海默的特長。因此這成為對他高傲心態的另一種刺激。他小時候就具有的凡是做不好的事都令其煩躁和厭惡的心理使他難以對劍橋有好感。這可以從他自己的回憶裏可以看出。1926年奧本海默遇見並結識了來劍橋做學術報告的玻恩,這位理論物理學家讓他看到了希望:“我對於能擺脱實驗室工作感到非常高興。我在實驗室裏從來做不好工作;別人對我不滿意,我自己也不感興趣;我感到這些事只是別人強迫我去做的。”[3]3不難想象遇見玻恩並被邀請去哥廷根會使奧本海默的心理壓力有所緩解。得到玻恩欣賞的奧本海默很快就來到了哥廷根。他轉投哥廷根一事的緣由,1963年11月18日,在接受庫恩採訪時奧本海默再次予以證實。[4]
奧本海默1926年下半年來到哥廷根,1927年上半年他就獲得博士學位離開了哥廷根。他的到來給玻恩教授和學生帶來了一些麻煩。玻恩自己在回憶錄中對此有這樣的回憶[5]:
奧本海默讓我很為難。他很有天賦。他能意識到自己的優勢,但後果是他令人彆扭,一定意義上也造成了麻煩。在我的量子力學常規討論班上,他經常打斷發言者,不管是誰,我也不例外。而且他還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宣佈:‘用這種方法,這樣做會好許多……’我覺得別的學員不喜歡課堂經常性被打斷和更正。不久他們開始抱怨。但我有點怕奧本海默,於是半認真地試圖制止他,但不成功。最後我接到一份書面呼籲書。我想瑪利亞·哥波爾特(即後來的邁耶夫人)是這封信的策劃者……他們交給我一張像是羊皮紙的東西,按中世紀公文的格調威脅説,如果這種插話不停止,他們就要抵制這個討論班。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後我把這份呼籲書放在我的講桌上,這樣,等奧本海默和我一起討論他的論文的進展時,沒法看不到它。為了做得穩妥一些,(他來時)我安排別人把我叫出去幾分鐘。這個計謀奏效了。當我回來時,見他臉色很蒼白,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多説話,而課堂討論時他的插話也就隨着停止了。但我擔心這讓他感到被嚴重冒犯了,儘管他從來沒有表示出來。臨走前他送我一件貴重的禮物——一本第一版的拉格朗日《分析力學》,這本書我至今還保存着。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我再沒有收到訪問美國,特別是去普林斯頓的邀請。當時,各種身份的理論物理學家都在普林斯頓高級研究所呆過一段時間,而奧本海默是這個研究所的所長(奧本海默1947年被任命為為普林斯頓高級研究所所長,本書作者注)。這只是一種猜想,很可能他的權勢和怨恨並沒我想象的這麼大。他們怠慢我的原因也許出於眾所周知的事實,即我反對原子武器,指責那些製造原子武器的人。
下圖是當年奧本海默送給玻恩的拉格朗日所著之名著之照片:
本圖由作者拍攝於劍橋大學丘吉爾學院檔案中心
可見玻恩十分肯定奧本海默對他是心存芥蒂的,但是這究竟是什麼所導致,玻恩自己並不能確定。庫恩1962年2月20日採訪邁耶夫人時,曾向她求證:“關於奧本海默的故事是真的嗎?”邁耶夫人的回答十分耐人尋味:
我不記得了。這是一個可愛的故事,可能是真的。哦,它可能真實,但是我不確定是我策劃了它。我不記得了,但是如果那時我是一名學生,當然我可能策劃了它,……但是無論如何保留下這個故事,這是一個美好的故事。[4]
年輕的奧本海默對於玻恩的不敬重並非只此一事。玻恩自己還記得一件事:
當我寫好論述電子和氫原子碰撞的論文後,我把它交給奧本海默以便讓他校對一下其中的計算。他把文章帶了回來説:‘我一點錯都沒找到,——這真是你單獨寫的嗎?’這句話以及他臉上表現出來的驚訝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我從來不擅於做冗長的計算,常常會出一些笨拙的錯誤,我的學生們都知道。但羅伯特·奧本海默是唯一具有足夠的直率和魯莽而不是出於玩笑敢於説出來的人。我並未覺得受到了冒犯,實際上它使我更加尊重他的這一突出個性了。[5]233-234
在這對師徒之間發生的這類故事,在玻恩這方面看來,他並未因為一時心裏不快而對奧本海默惱怒甚至長期懷恨在心,他理解並尊重奧本海默的個性。對於自己的應對措施,雖然當時是不得已而為之,他也有反省。但是從後來的情況看,他們之間的這些事情對於彼此的影響,並非像玻恩晚年回憶時這般輕鬆。玻恩對於奧本海默的害怕似乎遠不是一點而已。奧本海默博士畢業後到艾倫菲斯特手下做了一段時間的研究工作。一次,艾倫菲斯特寫信給玻恩,提到奧本海默要回訪哥廷根。玻恩對此反應強烈,他在給艾倫菲斯特的信中説:“他要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想法讓我顫抖。”[6]奧本海默對於這段時間的記憶也很不美好。這留在下文介紹。
玻恩似乎更值得同情和原諒。儘管奧本海默對他不敬讓他難堪,在對外介紹時,玻恩還是大家氣度十足。1927年初玻恩在寫給美國馬薩諸塞工業研究院院長的信裏如此評價奧本海默:“我們這裏有一些美國人,其中5人在我手下。這5人之中的奧本海默先生曾在哈佛和英國的劍橋學習,很優秀。”[7]
奧本海默在哥廷根時期表現出來的令人尷尬的做法,在他工作之後依然故我。在工作中奧本海默幾乎一如既往地不尊重他人。有一次,他在哥廷根時的另外一位老師、1925年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弗蘭克來伯克利做題為“量子力學的根本意義”的講演。在講演中弗蘭克提了一個問題,奧本海默現場立即大聲插話:“我不想談論什麼‘量子力學的根本意義’,不過剛才這個問題提得實在愚蠢。”[3]29 還有一次,湯川秀樹被奧本海默請來講他的新發現,但是湯川秀樹剛開講不久,奧本海默就打斷他的話,接下來報告會變成了奧本海默一個人的獨角戲。[3]29這些行為都是一般情況下人們難以理解的,但是奧本海默意識不到這有什麼過錯。對此我們只能理解為,這是他心理與性格中一個傾向必然的外露,即他自視頗高、傲慢而有時不顧他人感受。他在哥廷根時的表現,並不完全是因為他年少輕狂。
3
奧本海默對玻恩的評價
奧本海默在哥廷根期間,深深感受到了玻恩對於物理學的執着和酷愛。他自己也曾因為不能很好理解玻恩的思想而苦惱。在1963年11月18日的訪談中,奧本海默承認,在他看來玻恩做出的“(波函數)的統計解釋的意義不是非常清楚的。這使我苦惱。理解它花費了我多年的時間,直到現在我還是這麼認為。……玻恩曾不得不告訴我:‘你沒意識到我為物理學做了多麼偉大的事情’。”[4]
在1963年11月20日採訪時,奧本海默對庫恩談了當年玻恩給他留下的印象:“玻恩當然從來不是一個陽光的人,但是我想他被要做好物理的雄心所驅動,我在哥廷根那年,他很自信”。[4]奧本海默這一印象是準確的,但是不夠全面。玻恩這一時期不夠陽光,是由於妻子移情別戀令他遭受了巨大打擊所導致。[8]而根據玻恩其他熟人如朗德的回憶,以前的玻恩是光彩照人又機智、幽默的。[9]
然而奧本海默對於哥廷根的感情是複雜的,1963年接受採訪時他回憶説:“雖然這個學術團體(學術活動)豐富多彩而温暖,對我很有幫助,但是它顯示着很糟糕的德國氣氛……尖刻、痛苦、沉悶。我想説,我深深地感覺到了不滿、憤怒以及所有後來導致重大災難的其他元素。”[7]奧本海默在這裏把他對玻恩學派的看法與對當時整個德國社會的看法混為了一體,事實上掩蓋了他在玻恩學派時行為舉止上的諸多不當引起的彼此不快,讓人覺得他對於德國民族看得很準確,預知了德國納粹時期的必然到來。這不夠客觀。除了奧本海默,再不見有人對哥廷根物理學派有什麼抱怨。海森伯、邁耶夫人、海特勒、王福山等等在哥廷根玻恩學派學習工作過的人,不但不認為哥廷根學派具有當時德國的社會病態,即使與當時德國的其他學派和教授相比,他們都認為哥廷根物理學派的教授對學生的態度因而整個學派的氛圍,與其他學派是大不相同的。大家都留下了美好、自由、讓人愉悦的記憶。[10]這與奧本海默個人的印象有巨大的反差。因此,奧本海默的看法,無可否認更具有較強的個人情感色彩。
在奧本海默心裏,玻恩的形象更是十分不堪。根據玻恩另外一個學生埃爾薩塞(M. Elsasser,1904-1991)回憶,奧本海默向他發泄過對玻恩的不滿:“大約(離開哥廷根)十年以後,一次我和奧本海默談論起玻恩。他顯然因為自己的原因而很生玻恩的氣。他嚴厲地批評我,認為我太把玻恩視為理想主義者了。他自己説玻恩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自高自大、自私自利的人。”[11]然而認識玻恩的人對於玻恩最多的評價之一是為人低調、謙虛。如與玻恩合作過的控制論創始人維納確曾這樣評價玻恩:“在所有的學者中,他(指玻恩)是最謙遜不過的。”[12]前文説過玻恩肯定奧本海默對他有些心結,但是究竟讓奧本海默耿耿於懷的原因是來自於他在哥廷根做學生時的一些經歷,還是因為玻恩常譴責他參加研製原子彈和氫彈的弟子們的話語,玻恩還無法確定。埃爾薩塞的回憶也許使我們清楚,使奧本海默對於玻恩失去好感的可能,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在感情上與玻恩的隔閡很大程度上也影響了玻恩在奧本海默心目中的科學地位。南希·格林斯潘在玻恩傳記的序言裏提到,1953年奧本海默曾在英國BBC做過多次關於量子力學建立過程的系列報告。整個報告一句未提玻恩,這令玻恩十分不快,事後玻恩以少有的態度寫信質問奧本海默:
我已經沉默了27年,但現在我想我至少可以問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作為參與者或者可以説領導者,在經典力學到現代物理的發展過程中,我幾乎在任何地方都是被忽視?這始於1934年(玻恩記錯了,海森伯獲得了1932年的諾貝爾物理獎,該獎於1933年頒發。本書作者注),海森伯因為與我(在一定意義上還有約當)合作的研究工作,獨自一人獲得了諾貝爾獎。那時(1925年)他還不知道矩陣是什麼,但是很快‘海森伯矩陣’等説法就傳開了。對此我是理解的,除了合作者自己外,誰能清楚三個合作者各自的貢獻有多大?但是對於波函數的統計解釋,情況卻大不一樣。(提出它之後)我得到了來自於海森伯的強烈反對,他在一封信裏把我的觀點稱為‘對矩陣精神的背叛’……[6]Prologue
一週之後奧本海默寫信給玻恩,辯解説他在報告中儘量少提人名是為了避免混淆。這是難以説得過去的,關於量子力學的建立,如果説只提一個人而提玻恩,一定意義上也並不為過。奧本海默在信中還是説了句寬慰玻恩的話:“我是最不會忘記你在這些事件中的作用的人之一,因為我們差不多是在你做出這一切的時候,聽説這些發現的。”[6]Prologue心裏有師令人欣慰,但如把明知而不提理解為故意,似乎並非站不住腳。
1964年為紀念美國原子彈之父、著名物理學家奧本海默的60歲壽辰,有人組織為其出版紀念文集。組織者自然想到邀請奧本海默博士學位指導老師玻恩為此盛事撰文。此時玻恩年事已高(82歲)無法撰寫過於專業的文章,但他還是給奧本海默寄來一封賀信。玻恩在信中説了這樣的一些話:
1926年關於量子力學的幾篇文章剛發表後,你加入了哥廷根大學我的系。那是令人激動和愉快的時期。有很多傑出的年輕人基於這一新方法開展研究工作。能跟上他們的步伐對我而言是困難的。如果他們中的一些人有點讓我這個教授失去耐心的話,在我的回憶中,與你的合作只有快樂。……從1926年(此處玻恩回憶有誤,奧本海默1927年獲得博士學位,本書作者注)以後我沒有再見到你。當我侷限於大學校園內小天地的生活時,你成為了歷史事件的引領者。我滿懷興趣和同情(sympathy)關注你影響着大眾的職業生涯,不僅僅因為你被證明是有能力的領導者和高效率的管理者;還因為,我覺得你揹負着對於個體而言過於沉重的社會責任心。……這不是切入這些問題的場合。現在你又迴歸學院生活已經多年,開始純科學研究並又取得了成就。祝願未來有很多幸福而一帆風順的歲月屬於你。
將奧本海默與玻恩二人彼此的評價與行為做些比較,誰更坦蕩,誰更偏狹,讀者自己會不十分困難地得出一個結論。
4
玻恩-奧本海默近似以及奧本海默在科研方面的長與短
在哥廷根期間,奧本海默在科學研究上的最大收穫是與玻恩合作發表了一篇重要文章。[13]著名的玻恩-奧本海默近似即出自該文。用量子力學處理分子或其他體系問題,需要通過解薛定鍔方程或其他類似的偏微分方程獲得體系波函數。這個過程往往由於體系自由度過多而非常困難,甚至無法進行。玻恩-奧本海默近似基於這樣一個事實: 原子核的質量要比電子大很多(一般大3-4個數量級),當核發生微小變化時,電子能夠迅速調整其運動狀態以適應新的核勢場,而核對電子在其軌道上的迅速變化卻不敏感。由此,可以實現原子核座標與電子座標的近似變量分離,將求解整個體系的波函數的複雜過程分解為求解電子波函數和求解原子核波函數兩個相對簡單得多的過程。在玻恩-奧本海默近似下,體系波函數可寫為電子波函數與原子核波函數的乘積,即:
這篇文章具有鮮明的玻恩風格,先回顧介紹了本研究所依據的已有研究基礎,其後系統嚴密地敍述了文中所用的數學知識,全文主要應用玻恩處理量子力學問題的常用工具——微擾法,給讀者的印象是數學工具強大,表述極為嚴密。玻恩-奧本海默近似由於在大多數情況下非常精確,又極大地降低了量子力學處理的難度,被廣泛應用於分子結構研究、量子化學、凝聚態物理等領域。
對於玻恩與奧本海默合作撰寫這篇文章一事,玻恩的傳記作者有這樣的描述:“奧本海默後來説(本書作者沒找到這一説法的文獻根據),他提出了這個想法,並寫了4或5頁的一篇簡單的文章拿給玻恩看。奧本海默的文章寫得糟糕到令玻恩吃驚,他只好重寫。”最後的文章有27頁之長。玻恩向從哈佛大學到哥廷根訪問的埃德温·肯鮑(Edwin Kemble)教授提到了奧本海默寫文章的事情。肯鮑將這一消息傳回了哈佛:“不幸,玻恩告訴我他(指奧本海默)在清晰表達自己想法方面具有我們在哈佛時曾目睹過的那樣的困難。”[6]144 可見在哥廷根時期的奧本海默雖然有了進步,但他在寫文章方面還是菜鳥,有證據説明他理論物理學家的基本功也遠遠沒有羽翼豐滿。在玻恩的指導下1927年奧本海默獲得了博士學位。1928年,他選擇了到加州工學院工作的機會。他到加州工學院之後,又“發現自己了的一些弱點,特別是數學基礎不足,因此他要求基金會再資助他回歐洲進修一年,然後再回伯克利工作。”1929年夏天,他回國後到伯克利擔任教授。[3]21-23基於此,我們推測,玻恩與奧本海默合作這篇文章,玻恩是主要操刀者應該是真實的。
玻恩-奧本海默近似是奧本海默純粹科學研究中最重要的貢獻之一,但是在玻恩的科學成果中,它卻算不上舉足輕重的。奧本海默一生最有影響的是他在研製原子彈的曼哈頓工程中的領袖作用。他的個人天賦和性格不足以使他成為一位一流的研究者,但是卻非常適合做原子彈研製計劃這樣的、具有專業視野的管理者。奧本海默傳記作者對於奧本海默的個人能力做過很好的總結:“他特別善於理解別人創造性思想的實質並加以發揮,所以,顯然他非常願意做一名教師,而不是一個研究工作者。”[3]29奧本海默的一位研究生曾説,奧本海默在研究工作中失敗的主要原因恰好是使他在教學方面獲得成功的原因:“他博學多才,但不求甚解。他不願意集中精力去專研一個具體問題。他具有這樣的才能,但卻缺乏必要的耐心。”[3]31
當奧本海默成為研製原子彈的管理者時,他的特點成為了優勢:“他的思想敏捷,能夠及時抓住討論中不同意見的實質並引導它們不離主題。同時,他對科學知識的涉獵面很廣,但卻並不深入,這一點特別適合於處理研製原子彈過程中所遇到的極為廣泛的各種問題。”[3]77從心理特徵的角度看,本書作者認為,奧本海默最大的問題來自於他內心深處的高傲、傲慢。當一個高傲的傲慢者被放在他所期待的超乎他人之上、又符合他的個人才能發揮的位置上時,他會找到他的最好感覺。這時他能把自己優秀的一面發揮得淋漓盡致。費曼差不多是參加曼哈頓工程的最年輕的物理學家。奧本海默給他的印象就近乎完人:
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是個很民主的地方。我們在奧本海默的房間開會時,大家都能暢所欲言,不必擔心自己是否夠分量。奧本海默建立了一個很了不起的組織。從沒有人嘗試召集一大羣科學家,在一個全新的環境中工作。但奧本海默似乎有這種天賦,大家也都很滿意。奧本海默很懂人情世故。他把一大批人延攬到洛斯阿拉莫斯後,必須和秘書處理一大堆棘手問題,還要忙着和高層人士商討;但他仍會關心其他小事。舉例而言,他找上我時,我告訴他我太太得了肺結核。他便親自找了一家醫院,並打電話告訴我,他們已經替我太太安排好醫院了。他招募了一大批人,我只是其中之一;但他就是這樣體貼的人,很關心大家的個人問題。他也是個博學的人,對每個人的工作都瞭如指掌。我們能進行很專業的討論,因為他什麼都知道。此外,他也很擅長化繁為簡,找出結論。他常請我們到他家吃飯,他真的是個好人。[14]
我們很難相信這個奧本海默,就是曾經在劍橋幾乎尋短見、在哥廷根引起眾怒讓老師敬而遠之的年輕人;也不像離開老師十多年後還稱導師是“令人討厭”的“自私自利”者的耿耿於懷者;更不像成為教授後,在請來的專家演講時,對演講者極盡冒犯之能事的那個人。在奧本海默的傳記中,作者古德柴爾德説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奧本海默那種才華橫溢與錯綜複雜的性格,使與他相識的人們對他產生了兩種印象。大多數人認為它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具有非凡的天賦、動人的魅力與高尚的品德,從而贏得許多人的深切愛戴。然而也有少數人,一方面卻認為它驕傲自負,狹隘自私。”[3]3他這裏所説的“大多數人”,指的幾乎都是奧本海默回到美國後春風得意時期與他相識的人。而早期以及後來特殊時期與他相識的人一般不會認為他具有動人的魅力以及高尚的品德。如果把早期和一些特殊時期對他評價不佳的同學、朋友、老師全部統計起來,恐怕也不是“少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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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 論
玻恩自己就多少具有一些心理上的小問題,有時膽怯、易讓步妥協、缺乏自信,有時又率直、倔強、自負。這樣的老師遇見奧本海默這樣的學生,在心理上對學生產生了恐懼,自然難以給學生以健康的心理引導。雖然出於責任心玻恩對奧本海默在學業上給予了很大幫助,又由於玻恩的正直善良,他也充分肯定奧本海默的能力、替他做宣傳,但是在年輕氣盛、心理不健康的奧本海默行為不得體時,玻恩沒有足夠的能力處理好這些事情。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對奧本海默的心理構成了極大的刺激。就事論事,似乎多是奧本海默的不對。但是考慮到玻恩是一位老師,他當然對於這種師生關係處理不妥負有責任。不過客觀地説,以玻恩的心理和性格,他已經盡其所能地包容和理解奧本海默了。
1933年後玻恩的哥廷根物理學派由於玻恩的被迫離開而不復存在。但是玻恩培養的弟子可謂桃李滿天下。奧本海默就是這個學派培養出來的後來很長時間在美國物理界極具話語權的人物之一。如果玻恩與奧本海默師生關係莫逆,奧本海默完全可以成為在美國發揚光大玻恩學派傳統的一支重要力量。然而事實遠非如此,與早年玻恩害怕奧本海默重返哥廷根相似,後期這位弟子心懷怨恨,不願再見昔日的老師。這值得還未意識到這一問題的科學研究學派的領袖以及從事科學教育的導師們認真思考,至少應該踏踏實實學習一些必要的心理學知識,以免再蹈覆轍,像玻恩這樣可謂損失慘重。
本文標題為編者所加,原題為《玻恩與奧本海默關係研究》,出自《玻恩與哥廷根物理學派》(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7年10月)。
作者簡介
厚宇德,黑龍江明水人,本科畢業於東北師範大學物理系,並做過20餘年高校物理教師。博士畢業於北京科技大學科學技術史專業。劍橋李約瑟研究所李氏基金訪問學者,中國科技史學會第八、第九、第十屆理事。現為山西大學二級教授、博導。
主要研究方向有二:其一研究玻恩、楊振寧等著名物理學家及其學派,其二以筆記史料為核心研究中國古代科技文化。發表文章百餘篇,主要著作有《玻恩研究》與《玻恩與哥廷根物理學派》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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