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的胃,至少兩盤蔬菜打底_風聞
作家毛利-和毛利午餐官方账号-09-20 13:27
有一年我帶爸媽去歐洲玩,一開始他們很興奮,對着法蘭克福的馬路和建築滔滔不絕,發出各種煞有其事的點評。兩三天後,我爸媽臉上掛了一種隱隱約約的失落感,特別是每次一到用餐時間,我媽總是一副眉頭緊皺的模樣,對着那一盤土豆,牛肉,培根,雞蛋,發出一聲輕微的嘖嘖聲,伴隨着一聲嘆息:沒有菜,怎麼沒點青菜……
一週之後,他們像接受現實一般,也開始吃沙拉了。盤子裏鋪上大量生菜紫甘藍,嘎吱嘎吱吃着,中間嘿嘿一笑説:現在跟兔子有什麼兩樣啦?
又過了幾天,飛機降落上海,半夜驅車到家,我爸媽做的第一件事,是支起油鍋,炒一盤上海青。我舅舅提前得到指令,專門準備好一馬甲袋上海青扔在我家門口。松江鄉下自己種的,冬天經過霜凍,那菜吃起來會有一股清甜。吃完,他倆得償所願眉頭舒展,舒服地打了個飽嗝,跟我下命令:以後啊,你不要帶我們出去玩了,我們去哪裏都吃不慣,像坐牢一樣,有什麼意思啦?
當時我氣得七竅生煙,花錢花精力陪你們玩一趟,就跟我説以後再也不去了?你們老年人能不能不要這麼固執保守?能不能開放一下味覺,開放一下胸懷?少吃點青菜怎麼了?你看我不是吃得挺好?你們這代人啊,就是太講究吃了,應該跟外國人一樣,在吃上少下點功夫。沒有必要每一頓都來四菜一湯,清淡一點,樸素一點,未嘗不可。
我那時出國,跟外國人一樣,買一個法棍三明治,一杯咖啡,坐在盧森堡公園裏吃完一頓飯,心滿意足,啊,這種介於飽和不飽之間的疏離感,不是挺好的嗎?
直到這回去新加坡待足一個半月,每天在食閣看着套餐裏那幾根蔬菜,都覺得不對勁。不知道是年紀大了,還是胃口開始挑剔,每天都在琢磨,蔬菜怎麼這麼少?而且餐館裏一盤蔬菜跟一盤排骨同價,真是豈有此理,憑什麼炒個菠菜那麼貴?
有一天我猛然發現,自己跟我爸媽一樣,得上了一種思鄉病。松江人喜歡把飯以外的所有主食,都叫成點心。管你面也好,餛飩也好,饅頭也好,那都是點心。點心吃多少都是不作數的,餛飩吃完麪吃完,那都不能算飽,只有米飯才是真正的王者。另外,可以沒有肉,可以沒有魚,無論如何,桌上都會有一兩盤青菜。
上海青,雞毛菜,四季常備。春天的茼蒿莧菜蠶豆,夏天的絲瓜豇豆,秋天的茭白扁豆,冬天的草頭蘿蔔薺菜,這些時蔬四季交替,輪換登場。
以前覺得吃米飯青菜很寒酸,怎麼都沒想到,到國外一個月,天天想的都是米飯青菜。
我不是不能吃三明治披薩餅,但隱隱約約懵懵懂懂恍恍惚惚,還是在想,來上兩盤青菜就好了。
小陳每晚都會煮一大盤青菜,鍋裏水煮開,扔一大把青菜進去,兩分鐘後出鍋,灑點調料。有一天他端着這盤菜出來,解釋説:現在吃這個,主要是為了維持基本營養需要,你不要去想它的口味怎麼樣,你要想是為了身體。

要説超市裏蔬菜不豐富,也不能這麼説,只是總感覺缺點什麼。
前幾天回家了,我媽往餐桌上擺上紅燒肉,大頭蝦,這都不算什麼,是可以實現的鄉愁。她放上一盤茭白炒三絲,我明白了,茭白是江南產物。坡國沒有,也不太可能會有。
吃到茭白,就想到小時候,每天坐我媽的自行車上下學。鄉下小道旁邊,有一條長長的壟溝,天氣越來越暖,五六月外套穿不住的時候,我媽會説:看,茭白蠻大了,可以摘了。
我看向壟溝裏的茭白,一邊點頭一邊覺得,好熱啊,夏天到了,快考試了,也快放暑假了。
我回去的第二天,我爸做了一道草菇毛豆,跟茭白一樣,草菇和毛豆也是時鮮菜。草菇滑嫩,毛豆脆硬,兩種口感同時在唇齒間交替,彷彿夏秋的氣息不停穿梭來去,是中秋節氣的滋味。
幾年前我跟爸媽一起住的時候,經常抱怨他們,怎麼每到夏天,每天都是炒豇豆,豇豆到底什麼時候吃完?到了秋天,又每天都是毛豆。哪種蔬菜豐收,那種蔬菜就要在餐桌上霸榜一陣,那時覺得這樣很無聊。
後來發現,這種感覺已經在身體裏駐紮上了,吃的不是蔬菜,是和土地連接的感覺。
郁達夫寫江南的冬天,“清早太陽一上屋檐,鳥雀便在吱叫,泥地裏便又放出水蒸汽來。”江南的冬天因為這股水蒸汽,照樣能種出蔬菜來。江南人的胃,就係在這些蔬菜上。
一餐需要兩盤青菜,一盤是營養需要,一盤是節氣需要。你會在這些蔬菜上,嚐出四季輪換,嚐出那種在土地上慢悠悠行走的滋味。
這大概就是江南人的接地氣。
以前吃着茭白,覺得這個菜像個永久的配角,總要搭點什麼才能嚼出點滋味。現在吃着茭白三絲,身體裏一股鄉愁攪動,終於對上了滋味,是的,吃到茭白,就好像聞到空氣裏暖烘烘的青草味,天空又藍又遠,河水裏還能摸出半籃螺螄。吃到薺菜,是春天到田埂邊摘野菜的回憶。冬天的上海青,我一直不太喜歡,可能是因為看到這菜,就想到小時候手指頭凍僵,穿着棉毛衫褲毛線衣那種臃腫感。
上海朋友説,他家老人出國探親,去了一個月,天天都在叫,買不到蔬菜,菜太少了。
我沒想到我也搶先一步,得了這種上年紀才會有的病。
故土難離,沒走的時候不覺得,走遠點才知道,故土難離,一輩子都離不開。
作者|毛利 分享生活,解答情感、家庭困惑,和有趣的人們對話,有機會一起午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