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事務丨美式仇恨如何走向全球_風聞

2020年9月，美國俄勒岡州波特蘭市，一次集會上的“驕傲男孩”組織成員。圖源：Jim Urquhart / Reu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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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式仇恨如何走向全球

布魯斯·霍夫曼（Bruce Hoffman） 雅各布·威爾（Jacob Ware）

在長達數十年的反恐作戰期間，美國時常批評伊朗、巴基斯坦和沙特阿拉伯等國家輸出極端主義意識形態和暴力。諷刺的是，今天的美國被指責做了同樣的事情。美國本土的陰謀論、種族至上信念、反政府極端主義，加上其他仇恨和不寬容情緒的展露，已成為嚴重問題，乃至於美國的一些最親密盟友，如澳大利亞、加拿大和英國，已將美國的團體和公民都列為外國恐怖分子。 

2022年10月，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發（Bratislava）一家同性戀酒吧，一名持種族主義和仇視同性戀立場的男子殺害了兩個人。儘管少有媒體報道，這一殺戮事件仍佐證了這一“美國製造”意識形態的致命後果。攻擊事件發生前，槍手貼出一份聲明解釋他的意圖，這一模式眼下已太過司空見慣。這份用英語寫成的文件展示了所有種族主義、反猶太主義和仇視同性戀的理由，對這一類仇恨充斥的暴力來講，那些理由已變得必不可少。更重要的是，這份宣言表達了與以美國為中心的一種白人至上主義意識形態的勠力同心和親近關係，這種意識形態近年來在美國和其他國家流傳更為廣泛。槍手寫道：“美國的非白人入侵者數量不斷增長，而且不受控制。”還提到，當年早些時候，紐約州布法羅市一個黑人社區的一家超市遭到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恐怖主義攻擊，這事情啓發了他。因數十年來在鎮壓種族主義的反政府外圍勢力方面用力不足且效果不佳，美國成了極右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的典範。

今天，從美國引進的意識形態和戰略的致命結合，越來越多地激發了極右暴力。“大替代”（great replacement）理論聲稱，非白人個體正被有目的地引入西方國家，以削弱白人選民的政治權力，該理論在法國興起，但早就是美國白人至上論的固有思考了。如今，它正在進入美國的主流論述，並在國際上收穫越來越多的知音。這些美國極端分子還從馬克思主義那裏採納了“加速主義”（accelerationism）戰略目標，這意味着通過煽動混亂和流血加速社會的崩潰。

美國輸出的這兩點主張正在激進化全世界的男男女女，促使外國政府採取措施保護它們本國的公民。但從根本上説，這是一個美國問題，因此要求美國領導層着手解決。

仇恨情緒的源頭

在美國，過去十年裏，社交媒體和貝拉克·奧巴馬當選總統引發的反響大大強化了“大替代”陰謀論的聲勢。隨着它同時在海外進一步傳播，這個曾經在白人至上主義者中流行的邊緣理論在美國發展出了更加深厚的淵源。與此同時，美國極右勢力倡導的一種主張是，暴力是強行策動美國的制度和社會崩潰的必要手段。

大替代理論認為，作為猶太人和自由派精英刻意策略的一部分，白人人口和白人文化處在持續衰減和弱化當中。這一理論聲稱，寬鬆的移民法和不受控制的非法跨界移徙、大力賦予少數羣體公民權和消除或從根本上整頓傳統文化規範，正在幫助實現這一目標。2010年代初，法國民族主義者雷諾·加繆(Renaud Camus)將這一理論發揚光大，但事實上，它有深厚的美國源頭，至少可以追溯到重建時期。美國內戰結束後，這個國家融入了數百萬剛剛獲得自由的非洲裔美國人，於是，部分白人援引種族騷亂、黑人男性強姦白人女性的指控、對黑人人口正被賦予憲法權利以稀釋現有白人選票的恐懼，而接受了大替代理論的宣講。（雷諾·加繆，生於1946年，健在。美國重建時期，是1863年至1877年；美國內戰發生於1861至1865年。——譯註）

1920年代，三K黨派出代表團參加了民主黨和共和黨提名各自總統候選人的全國代表大會，並幫助1924年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卡爾文·柯立芝(Calvin Coolidge)贏得了當年的總統選舉。它為臭名昭著的1924年《移民法》（Immigration Act of 1924）遊説，這部法律旨在阻止亞洲人、意大利人和猶太人在美國定居。1980年代，這些種族主義觀點獲得了新的生命力，當時一批白人至上主義者接受了替代論。羅伯特·馬修斯(Robert Mathews)是1983年至1984年間活躍的新納粹恐怖組織“秩序”(Order)的創始人和領導人，他吹噓説，自己已深深沉浸在這口白人至上主義、種族主義和反猶太主義的井中。另一個新納粹組織雅利安國家(Aryan Nations)的領導人理查德·巴特勒(Richard Butler)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分發的會員表中，也運用類似的替代理論吸引新的運動支持者。他解釋説: “外來人口像洪水一樣湧入我們祖先的每一塊土地，揚言要剝奪我們後代的遺產、文化和生命之血。”（羅伯特·馬修斯，生於1953年，卒於1984年。理查德·巴特勒，生於1918年，卒於2004年。——譯註）

隨後，第一位非洲裔美國人奧巴馬當選為總統，為種族主義者提供了暴政和選舉舞弊早就發生了的新證據。與此同時，民粹主義運動在整個民主世界的發展勢頭加快，這在很大程度上響應了中東戰爭造成的難民潮和美國的“黑命攸關”運動。右翼政黨分別於2016年和2022年在美國和巴西贏得選舉，並於2016年在英國退歐公投中勝出。在唐納德·特朗普當政期間，這些本土恐懼在美國獲得了更大影響力。他的競選活動一再醜化非白人和非基督徒，攻擊他們對美國國家安全，事實上對美國人自身構成了威脅。2017年，一名活動人士在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Charlottesville）舉行的“團結右翼”（Unite the Right）集會活動中身亡。在那次集會上，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新納粹分子舉着火炬在弗吉尼亞大學校園遊行，同時高呼“猶太人不會取代我們”和“血與土”等口號。事後，特朗普宣稱，“雙方陣營都有非常優秀的人”。極右翼認為，總統的聲明是在為他們背書，於是，這場運動突然獲得了新的生命，那位最強大的支持者正端坐於白宮。

被稱為“加速主義”的恐怖主義策略助長了大替代理論的傳播，那是煽動災難性的暴力混亂，以之作為奪取政權手段的一場有組織運動。卡爾·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最初在他們1848年影響深遠的手冊《共產黨宣言》中詳細闡述了這一主張。在美國，“加速主義”這一術語首度作為白人至上主義革命的一個概念出現，是在1980年代的時事通訊《圍困》（Siege）中，其作者詹姆斯·梅森（James Mason）是更具影響力的白人至上主義理論家威廉·皮爾斯（William Luther Pierce）的忠實信徒。

皮爾斯可以説是美國白人至上主義文學史上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他在1978年出版了一本叫《特納日記》（The Turner Diaries）小説，號召人們去戰鬥。這部小説講述了一位名叫厄爾·特納(Earl Turner)的35歲電氣工程師的故事，他加入了白人民族主義運動“組織”(The Organization) ，並參與了其持續兩年的恐怖主義作戰。此前，一個掠奪成性的政府試圖沒收所有合法持有的槍支，這迫使他和他的“愛國同胞”轉入地下。書中更值得注意的時刻之一，是“繩之日”，當日，“組織”對所謂的“種族叛徒”公開執行了大規模處決。本書詳細描述了華盛頓特區聯邦調查局總部遭遇的一次爆炸事件，考慮到其與1995年俄克拉何馬城爆炸事件令人不寒而慄的相似性，那是一段尤其重要的文字。《特納日記》中的這兩個場景，細緻刻畫了導致一場世界末日般的種族戰爭的針對政府的暴力行為，於是完美捕捉到了加速主義思潮的氣質。（詹姆斯·梅森生於1952年，健在。威廉·皮爾斯，生於1933年，卒於2002年，本業為物理學家；《特納日記》以其筆名Andrew Macdonald出版。——譯註）

加速主義為未來的恐怖分子提供了一種簡單到令人震驚、誘人到令人痴迷的意識形態模式和戰略模式。21世紀的恐怖分子中，少有誰比迪倫·魯夫(Dylan Roof)更能鮮明體現加速主義及其美國根源了，他一手製造了2015年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Charleston）一間黑人教堂發生的大規模槍擊案。“對美國或歐洲來説，現在還遠遠不晚”，他的宣言聲稱。“我認為，哪怕我們只佔人口的30%，我們也可以將它完全收回。但我們決不能再等下去，不採取激烈行動。”2019年4月，槍手約翰·歐內斯特(John Earnest)攻擊了加州波威（Poway）的一座猶太教堂，加速發動一場新內戰的強烈願望同樣鼓舞了他。歐內斯特寫道: “假如你還沒有注意到，我們就是在耗盡時間。”“假如這場革命沒有很快發生，我們就沒有足夠的成員去贏得它了。”

事實上，響應《特納日記》及其加速主義信條的主張一樣可以在今天那些反政府極端分子的著述中找到。2020年混亂的夏季，布加洛（Boogaloo）運動吸引到越來越多的注意力，這個名字源自其挑起日後內戰的野心。2021年1月6日，象徵性地豎立在國會大廈外的絞刑架和劊子手的套索表明，“繩之日”距離成為現實已經太近了。

美國作為一個壞榜樣

拜技術之賜，這些孤立的種族主義、反猶主義、仇外和仇視同性戀的表達能在全球範圍內迅速收穫擁躉，並贏得國際選民的支持。這種意識形態通過由社交媒體上的中心市場聚集在一起的網絡，跨越五湖四海。

2019年3月，白人至上主義恐怖分子布倫頓·塔蘭特(Brenton Tarrant)在新西蘭基督城（Christchurch）的兩座清真寺謀殺了51名參加禮拜的人士，他就是受這些危險意識形態和策略的鼓動。他將自己對武器的選擇（主要是一支AR-15突擊步槍），與那可能在美國造成的衝擊聯繫在了一起，宣稱自己之所以選擇便攜式槍支，是考慮到“那對社會話語會有的影響，它們提供的額外媒體報道，那對美國政治，從而對世界政情所可能有的影響”。他的半自動武器庫中潦草地寫着極右暴力史上的幾個關鍵詞，其中提到了“14個字”，這是一個源自美國，頌揚為子孫後代保護白人種族重要性的信條。塔蘭特還是加速主義理念直言不諱的支持者，他自豪地宣稱: “真正的變革，以及我們需要實施的變革，只在危機的嚴峻考驗中才會出現。”

1月6日攻擊美國國會大廈事件的暗黑陰影還鼓舞了其他同樣試圖破壞本國權力和平移交的人。今年早些時候，在巴西，一羣暴徒在與特朗普的華盛頓支持者類似的不滿情緒鼓動下，試圖效仿2021年1月衝擊美國國會山的暴徒，他們攻佔了首都的政府中心，希望推翻選舉結果。他們更鐘愛的候選人雅伊爾·博索納羅(Jair Bolsonaro)通過電視觀看了整個事件的進展，當時他正在佛羅里達自我放逐。特朗普政府否定選舉結果的劇本取代了美國作為民主支柱和典範的聲望。博索納羅的支持者甚至向包括前特朗普高級顧問史蒂夫·班農在內的前白宮高級官員尋求指導和建議。

2021年1月6日後，恐怖主義專家馬修·萊維特(Matthew Levitt)寫道: “我們已成為右翼極端主義的輸出國，這毀掉了我們確保國際地位的最佳武器之一：我們的榜樣作用。”這樣的暴力對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有着深遠影響: 導致美國被視為一個軟弱、分裂和脆弱的國家。還將美國的資源和精力轉移到了修復國內分歧上，而不是在氣候變化、預防大流行病和維護國際秩序等關鍵問題上自信地與世界接觸。

瞭解到這一點的美國的對手，已在它們的影響力和信息行動中利用了美國的這一弱點。例如，俄羅斯支持了俄羅斯帝國運動(Russian Imperial Movement)之類新納粹組織，2020年，特朗普政府認定其為全球恐怖組織。俄羅斯帝國運動與俄羅斯政府保持着開放的共生關係，美國和歐洲官員認為，2022年底，該組織在西班牙發動了一場信件炸彈襲擊。伊朗也採取措施鼓勵西方的極右恐怖主義。2020年12月，聯邦調查局局長克里斯托弗·雷(Christopher Wray)和其他至少11名美國高級官員被列入一份網上暗殺名單。這份名單矛頭所向，是公開支持2020年總統選舉結果公正性的美國政府官員，他們被認為是“人民公敵”，家庭住址和其他個人信息遭到共享。當月晚些時候，聯邦調查局宣佈，它已經認定伊朗與發佈該名單的網站有染。 

隨着右翼極端主義四散蔓延，美國的夥伴已採取措施，試圖加以阻止。例如，加拿大政府將捲入1月6日攻擊事件的組織之一“驕傲男孩”（Proud Boys）列為恐怖主義實體，指出“該組織及其成員公開鼓勵、策劃和實施了針對他們認為反對其意識形態和政治信仰的人的暴力活動”。眼下，美國最親密的盟友單獨拎出美國的團體和個人作為它們的國家威脅，這與美國將牽涉基地組織和伊斯蘭國的實體當作目標的做法如出一轍。加拿大還將包括“核武之師”（Atomwaffen Division）、“基地”（Base）以及《圍困》的美國作者梅森在內的其他以美國為基地的新納粹運動團體列為恐怖主義實體。

美國領導層的使命

因為今天的右翼極端主義首先是一個美國問題，解決這一問題就將取決於美國領導層。

首先，白宮應指示國務院將外國新納粹和白人至上主義團體列為外國恐怖主義組織。在國務院目前列出的73個此類團體中，沒有相關的新納粹或白人至上主義團體。這尤其令人驚訝，因為2018年10月發佈的最新《國家反恐怖主義戰略》（National Strategy for Counterterrorism）中點到兩個暴力極右極端主義組織的名字: 北歐國家的“北歐抵抗運動”（Nordic Resistance Movement）和英國的“國民行動”（National Action）。

國會還應考慮通過一項國內反恐法，正式將基於種族、族羣、宗教、國家認同、性向、性別、政治隸屬關係和其他受保護類別，針對個人的陰謀和暴力行為定為刑事犯罪。今天，美國不能因提供材料支持明顯暴力的國內團體，或策劃涉及外國恐怖主義實體時會被另行列為恐怖主義襲擊的行為，而對其暴力極端分子提出指控。法律中的這一遺漏強化了一種看法，即司法系統對待往往只能通過膚色或宗教加以區分的外國恐怖分子，比對待國內恐怖分子更為嚴厲。國內反恐法律的缺失還造成量刑方面的不平等，這取決於所犯罪行是被認定的外國恐怖主義組織還是國內暴力極端主義團體犯下。

賦能於美國司法部，將暴力極端主義團體和個人定性為國內恐怖分子，這既有爭議，也有挑戰性。這一建言的批評者認為，將國內暴力極端主義團體列為恐怖主義組織的做法將難免變得政治化和黨派化，這是危險的。那些懼怕專斷的法律補救措施的人士理當銘記，1870年，尤利西斯·格蘭特（Ulysses S. Grant）總統設立了司法部，專門打擊三K黨和其他活躍在南方各州的暴力團體實施的恐怖主義。但相較而言，一部新的國內反恐法似乎只是邁出了一小步，且將釋放一個響亮的信號: 一個民主國家，沒有容納政治暴力的空間。

（本文第一作者是美國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教授、外交關係協會高級研究員，第二作者是外交關係協會研究員。兩人合作的新著God, Guns, and Sedition: Far-Right Terrorism in America即將出版。本文原題“American Hatred Goes Global”，由《外交事務》雜誌網站發佈於2023年9月19日。譯者聽橋，對原文有多分段，小標題有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