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人不愛遊本地景,“爛慫大雁塔”命題怎麼破?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09-28 08:13
大家好,我是烏鴉。
前一陣子動畫電影《長安三萬裏》大熱的時候,卻意外引出了一場“文化戰爭”。
起因是洛陽市隋唐史學會委託律所向影片製作團隊發函,稱《長安三萬裏》中部分情節與史實不符,要求片方予以糾正和致歉。

至於具體是哪些情節“失實”,函裏沒明寫。而在此前網友的一些反饋中,可以發現是一些實際發生在唐代洛陽的歷史事件,在片中被“安排”給了長安和揚州。
剛看到這事的時候,烏鴉第一反應還是感覺挺稀奇的——居然還有**“洛陽粉絲”與“長安粉絲”在網上“掐架”**?轉念一想,十年前貼吧還火爆的時候,“老虎吧”和“獅子吧”還要為獅虎誰更強一較高下互不相讓,甚至利比亞內戰期間“的黎波里吧”和“班加西吧”還搞得水火不容,估摸有些真利比亞人都沒有這麼狂熱……

而説到**“歷史粉”,不光是長安、洛陽這些“古都粉”,更為狂熱和“好戰”的,恐怕是“朝代粉”。不管秦漢唐宋元明清,哪個朝代都有自己的“鐵粉”,而且在網上經常互相吵得不亦樂乎,除了一些是出於“民族主義本位”外,軍力、制度、外戰、正統、經濟、歷史地位……沒有哪個領域不能成為“戰場”。其中尤以明清粉絲**打得最為激烈,因為這兩家不僅有民族和正統之爭,更被賦予了“誰掐斷了中國資本主義萌芽”以及“誰該為中國近代屈辱史負責”這樣當代中國人格外關心的重大命題,甚至,“明粉”與“清粉”的糾葛,在正兒八經的學界也有所反映……

“明粉”與“清粉”間大戰產生的梗圖可以説不計其數
雖然動輒為了已經過去的歷史開啓罵戰並不健康,但也能看出人們心中對於歷史作為某種理念、寄託的位置還是看得很重的。回到“洛陽粉絲”與“長安粉絲”的“掐架”上,顯然掐的不是現實的西安和洛陽,而是在吵**“隋唐歷史文化”這個歷史大IP**的話語權,以“隋唐史”作為城市名片,西安和洛陽是最大的兩個代表。
費這麼大力氣爭搶的“城市名片”——某朝故都、名勝古蹟、名人故里、著名打卡地等等,對於所在城市的文旅產業,當然是重要的基礎資源。但是這些資源在實際利用中,文旅界時常面對一個相當弔詭的命題,因為這個案例太過有名,我們權且就叫它**“爛慫大雁塔”**命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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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在網上流出了這樣一段視頻。內容是一位“西安市民”在西安地標古蹟大雁塔接受“記者”採訪,受訪者先是“不屑”地提出了“這爛慫大雁塔有啥好看的”的暴論,在知道“採訪要上電視”後又180°大轉彎推薦起西安的名勝古蹟來。這個節目效果實在太好,使得視頻很快火爆全網,“爛慫大雁塔”也成為一代名梗。

以下是經典全文回顧。
記者:先生你好,你是西安本地人嗎?
市民:對呀。
記者:你對大雁塔瞭解多少呀?
市民:(西安話)大雁塔?這爛慫大雁塔這有啥看的**?你看這外地人來了多少看大雁塔的。**這就唐僧翻譯經文的地方……唉你這是要上電視是不是啊?

記者:對啊。
市民:哦那等一下,稍等片刻(手上唾兩口唾沫,抹了抹並不存在的頭髮)。(一轉普通話)啊這個大雁塔是公元600年(顯然有誤,600年還沒唐朝)玄奘法師從印度取經歸來,唐皇帝為了歌頌他的豐功偉績,在大慈恩寺為玄奘法師建造了這座大雁塔。啊我們西安不光有大雁塔,你像名勝古蹟還有這個華清池啦,兵馬俑啦,還有這個明城牆啦,鐘鼓樓啦。我們西安是13朝古都,有着悠久的歷史和文化,也歡迎眾多的國內外旅遊賓客到我們西安來旅遊參觀。謝謝!

視頻中的“西安市民”,是一名網紅“西安猴哥”,鑑於這個身份,和這段確顯誇張的表演,以及一些細節(比如“記者”手裏的“KTV麥”),“爛慫大雁塔”這段“採訪”大概率本身只是一個惡搞整活視頻。但是他提出的這個問題,確實存在,得到了觀眾的廣泛認可,這也是這個梗能快速傳播的主要原因。

“西安猴哥”,真名侯永尚,
“爛慫大雁塔”視頻一年後,
因意外事故去世
在“爛慫大雁塔”視頻下,不僅有西安觀眾表示“太真實了”,還有上海/武漢/南昌……的網友紛紛贊同:這爛慫東方明珠/黃鶴樓/滕王閣……有啥好看的?
這些景是真“爛慫”嗎?當然不是。但不管它們吸引客流量的能力多強,似乎它們的吸引力只對外地遊客有效,本地人並不怎麼感興趣。
這幾乎可以説是文旅產業的一個“先天缺陷”。

來源:陝西省文化產業協會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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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旅,即“文化旅遊”,在旅遊行業是較新的概念,目前還缺乏公認的標準定義,這裏烏鴉採用這一種:“文化旅遊是指以文化旅遊資源為支撐,旅遊者以獲取文化印象、增智為目的的旅遊產品,旅遊者在旅遊期間進行歷史、文化或自然科學的考察交流、學習等活動。文化旅遊的實質就是文化交流的一種形式,旅遊者從中可以獲得精神與智力的滿足,是—種較高層次的旅遊活動。”
你問為什麼採納這一種?因為它字多,聽它的。那既然這麼多字,我們提煉幾個要點:第一是要基於“文旅資源”,第二是內容為歷史、文化或自然科學,第三旅者主要從中獲取精神體驗。
在旅遊領域有一項指標叫“重遊率”,顧名思義就是多次遊覽同一點位的比率,或者更直觀地叫它“回頭率”。研究顯示,自然生態型、文化歷史型等景區,重遊率均較低。這不是中國一家的狀況,全世界都是如此,全球最高的重遊率(83.6%),出現在東京迪士尼樂園;而那些聲名在外,**“一生必去一次”的歷史古蹟,大多真的成了“必(只)去一次”**的存在。
這與“本地人不愛去本地景點”遵循着相同的邏輯——你這景再有名,再有歷史價值,犯得着一遍又一遍去看?有學者研究提出六項“旅遊動機因子”——“休閒度假動機”、“學習提高動機”、“探新求異動機”、“獲取聲望動機”、“感情交流動機"與"外界刺激動機”。其中這"探新求異動機“和”獲取聲望動機",差不多就相當於**“無情的打卡機器”**,到點打卡,收集成就,還會往同一個打卡點跑第二遍嗎?

咱們前面説了,這幾乎是文旅產業的一個先天缺陷。説是“幾乎”,是因為這對文旅行業不是絕對的“死局”,靠主動努力是有可能改善的。
按照前面提到的邏輯互通,提升遊客重遊率,和提升遊客對本地景區的遊覽興趣,本質上是同一個問題。那麼解鎖問題的鑰匙是什麼呢?烏鴉認為是:體驗。
舉一個可能不是那麼恰當的類比,你為什麼會為電影二刷三刷?應該多數是為了復現某種體驗,或者找新的觀察點,也就是要讓觀眾有“重複體驗”的動力。

文旅領域“重遊率”較高的,應該是博物館系統。比如有學者調查南京博物院4次以上到訪的遊客佔比還接近17%。無他,一來是博物館藏品多一次看不完,二來,是現在的博物館**“總是能給你整出點新花樣”**。
博物館表層依託的是館藏文物,但如今博物館實際的競爭力,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創意策劃,或者説“玩法”。

2017年11月,著名的法國盧浮宮博物館在阿聯酋首都阿布扎比開了一家“分店”,也就是“阿布扎比盧浮宮”。它17年末開張,烏鴉18年去了一趟。那時候館內的展品我覺得不是很豐富(當然也得看跟誰比),但是參觀路線和展區的設計很有意思。我舉一個例子,當時它專門有一塊展區(印象裏大約5平米),設置了一個專題“中國和印度的佛像對比”,展區其實沒有幾個文物,超不過5個佛像展品。但這個對比做得很有意思,知識講解佔了很大的區域,講得也很清楚,不管你是知識性地去看還是純看個熱鬧,都是有點看頭的,至少應該説,這個展區的水平遠遠超出了裏面文物的數量和質量。
再舉一個近來比較火的例子,軍博最近相當出圈,靠的是他們的創意策劃,比如説其中一個欄目,是找軍事專家楊南鎮楊老師,成天教你怎麼玩轉RPG、98k,成了B站著名的“學習區up主”。

同樣是這麼些藏品展品,你這樣展示,和那樣展示,效果是完全不同的,這就是**“能動性”可以施加影響**的地方。

來源: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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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朋友知道烏鴉之前受邀去了一趟河南。也正是此行對河南文旅產業的一些觀察,讓我對這個命題有了更多的體會和信心。可能有人要問:烏鴉你這莫不是吃人家的嘴短?其實我這也不只是在誇河南文旅,它實際上是疫情以來全國文旅從困境中“自救”的一個縮影,從中可以獲得我國文旅產業發展的某些啓迪。
之前洛陽、長安粉絲圍繞《長安三萬裏》吵架的時候,有人説:人西安是13朝古都,你洛陽也是13朝古都,那你整得不如人家,這不該怪你自己不努力嗎?

這次去了洛陽實地觀察,我認為這種批評是不公平的,其一洛陽文旅相當努力,其二洛陽其實並沒有現成的“13朝古都”級別的文旅資源。
實際上不僅是洛陽,河南多地都存在因歷史戰亂和洪澇災害造成文旅資源損毀嚴重的狀況,很多“古都風貌”能有幾段不完整的遺址就已經不錯了(畢竟像開封這樣,雖然是“宋都”,但宋代汴梁城全在地下十米),因此“可移動文物”(如文物博物館的藏品)還算豐富,但“不可移動文物”(古蹟、古建等)條件並不優越。
底藴豐厚,資源不足,還能不能玩?能!這時候就得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遺存不多,但我多的是故事。
這種做法大家其實很熟悉,**“老街”**這東西現在全國到處都是,恐怕不少朋友的家鄉都搞了這個。但與“爛慫大雁塔”同理,往往是外地人“慕名而來”,本地人不屑一顧。但是不是全國的老街都這樣呢?
當然不是。最典型的反例,還就在大雁塔。不過不是大雁塔這座塔本身,不少西安本地人,現在推薦“大雁塔”多指的是**“泛大雁塔景區”**,包括音樂噴泉、附近的“大唐不夜城”(步行街)、“大唐芙蓉園”(門票景區)等。

大雁塔北廣場音樂噴泉
但是要説起最火的“大唐不夜城”,歷來有很多吐槽。因為對唐史有點了解的人都知道,唐朝城市裏坊實行宵禁制度,哪來的不夜城?真要説起來,可能開封的現代夜市還比“大唐不夜城”更加貼近歷史,因為開封主打的“北宋歷史文化”那確實是解了宵禁有了夜市的。
那麼這樣講“大唐文化”可不可以呢?我覺得是可以的。“大唐不夜城”不是個歷史復原型的設計,而是面向現代人的**“生活體驗”的文旅點位。毫無疑問大唐不夜城是成功的文旅產品**,一個不收門票的免費步行街,不管是對“長安唐文化”還是整個西安文旅資源的宣傳效應上,不遜於任何一個知名的不可移動文旅點位。
同理的思路在河南文旅近些年的實踐中也能看到很多。比如洛陽市老城區的**“洛邑古城”**,也是不收門票的步行街區,主打“夢裏隋唐,盡在洛邑”的核心定位,現在也成為全國最知名的漢服打卡點之一。

2021年河南衞視《七夕奇妙遊》即在洛邑古城取景
目前還只是該項目的一期工程,而這個一期工程的官方名稱是“洛陽文峯塔非遺文化產業園區”,但實話説,這個名字,烏鴉這趟河南之行,從來沒有聽到過。很簡單,如果是“文化產業園區”,請問,看了這個名稱你會有什麼穿漢服去街上逛的意願嗎?
更有意思的是,從這個名稱不難看出當前洛邑古城一期工程是圍繞“文峯塔”的,但洛陽文峯塔壓根不是隋唐產物,始建於宋代,實際現在留存的文峯塔建築為清代重建,而這個區域是金元時期的故城遺址……

“洛邑古城”區的文保標識
所以洛邑古城主打“隋唐”可不可以呢?我認為跟大唐不夜城一樣,沒有什麼問題。因為從歷史傳承的角度講,這片土地是實實在在經歷過隋唐歷史的,大可以充滿文化自信地去講述“隋唐故事”。
而更重要的是,這樣主要依託策劃設計的新的文旅呈現形式,不只應該被視為一種“資源不足”下的無奈之舉,反而是給“爛慫大雁塔”問題提供了某種解決方案。
試想,要去古風的地方逛逛街,或者孩子週歲拍個漢服照,這裏**“本地人”與“外地人”,“初遊者”與“再遊者”的需求差別就很小了**。作為“生活體驗區”的文旅點位,既是外地遊客慕名而來的打卡地,也是市民日常活動的場所。
這個道理不限於一時一地。
大家都知道,天壇,是北京的重要文旅景點。但對於北京本地人或者説常待在北京的人來説,天壇公園,也許更主要地是為北京大爺大媽提供了打牌和户外健身的重要聚集地。

圖源見水印
尾聲
在一個文旅點位,“完全還原歷史”,這在理論上就基本是不可能的。
嚴格説來,保存至今的“古建”,實際上沒有一個是其初建時的“原貌”,無不是後代不斷加固修繕乃至重修復建的結果,可以説,但凡中間有個幾百年沒有修繕,那個古建都挺不到今天;而有些“修繕”“重修”的建築,修完了親媽都認不出來,跟原樣完全不同了。
它們的身上,只有歷史不斷沖刷過的印記是真實的。
疫情以來,文旅產業承受了嚴重的困難。所謂窮則思變,很多地方的文旅行業都在積極努力想辦法,其中不乏有些打破常規、創新性的嘗試。這往往也伴隨着一些“爭議”。

來源:《河南省文旅發展報告2022》
其實任你怎麼設計也沒法讓誰都喜歡,畢竟你又不是RMB。就像廣受好評的河南衞視推出的一系列傳統文化節目策劃,也有人“槓”有人罵。
烏鴉認為,文旅產業創新守住兩條底線即可:一是確保對遺址文物的保護,二是實事求是不強行瞎編。在此基礎上,大可以充分發揮能動性,大膽創新,切實執行。
比如這次在洛陽,“隋唐洛陽城”的核心區,現在也就是以復原的明堂、天堂、中軸線應天門為主的文旅遊覽區域,相關的介紹中就很明確地講明瞭這是遺址復建成果,而且並非原樣復建,而在復建中就注意了對現存遺址的保留保護,復建的部分一來是“景點”,二來也是原有遺址的“保護殼”。

洛陽應天門復建的遺址保護部分
如果過分拘泥於“是否原樣”“是否保留全部遺存”,用那種死板的腦筋,且不説做“文旅”,就是做“文保”也寸步難行。“不做不錯” 的思路,逐漸行不通了。
西安如今保存主要是明代的城牆,用來講唐朝的故事,又有何不可?北京八達嶺明長城,如果講起長城文化,難道就不可以從先秦、秦漢長城講起?
所謂**“守正創新”**,“正”的那個標準不必立得那麼死,多數羣眾滿意、有利社會經濟發展,怎地不正?這次在河南實際體驗到的,可以看到當地文旅這些年顯然是花心思花工夫了,尤其是在實體搭建、視聽體驗、劇場表演、虛擬沉浸、劇本殺這些方式上可以説玩出了花。


河南博物院(鄭州)的“華夏古樂”古代樂器復原演出
從“觀光旅遊”提升為“休閒旅遊”,這也是業界一般認可的一種正向發展。這不只在河南,我國很多地方的文旅產業,比之過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狀況,都在做出創新的嘗試和切實的努力。
努力的人不一定成功,但祝願他們能夠成功。
參考資料:
河南文化產業智庫:年度報告發布 | 《河南省文旅發展報告2022》新鮮出爐
第一財經:《長恨歌》一夜觀眾7500人、大唐不夜城日均客流30萬,西安文旅火不靠TFBOYS
毛小崗、宋金平:旅遊動機與旅遊者重遊意向的關係研究:基於logistic模型 人文地理
鍾桂花:博物館觀眾“回頭率”研究 上海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劉昺宏、是麗娜:博物館遊客體驗與重遊意願的關係研究 藝術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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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市旅遊局:重遊率:從觀光旅遊邁向休閒旅遊的關捩
新京報:調查:國內景點遊客重遊率不足1% 與歐美差距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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