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中秋軋鬧猛記|熱帶一家人(21)_風聞
作家毛利-和毛利午餐官方账号-10-03 07:22

坡國頗有一些中秋氣氛。
提前一個月,商場地下一層已經搭起月餅集市。我一次沒進去過,但每次路過兔兒燈的攤位,都會心動那麼幾下,又趕緊摁住,嗨,何必花錢買這勞什子,不值當的玩意,國內十塊錢一個,這裏倒敢標價10塊20塊新幣。
臨近中秋節,路上提兔兒燈的小孩多了,我的孩子手裏沒有,又開始後悔:早知道海運來個一打。
中秋這天,就我和艾文兩個人,親戚問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我立刻答應了。因為這樣一來,順水推舟不用在家做飯。自從小陳帶着妹妹回家,我在廚房積攢了一點生活經驗。
做飯這個事情,其實很符合薛定諤定律。你沒進廚房,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心裏想得好好的,做出來結果差了十萬八千里。目前為止我碰到的困難有:油鍋裏濺了水忽然躥出直衝房頂的火苗;煮雲吞順手下個雞蛋,攪得手都酸了,白色的泡沫還是一個勁噗噗冒出來…;煎個雞蛋吧,又碰上一盒不新鮮的雞蛋,連煎三個蛋黃都散得一塌糊塗。心疼黃油,心疼雞蛋,心疼煤氣費……
我跟親戚建議,去濱海灣吃飯吧,吃完了出去看看月亮。親戚定下一間金沙酒店的高級日料餐廳,還特地叮囑我,不要穿拖鞋去。
艾文對這個規定很不滿意,他説憑什麼不讓穿拖鞋?我就要穿拖鞋。他就像一隻小型槓精,隨時隨地準備朝我抬槓,好像看我發火就是他的樂趣所在。
幸好後來我想開了,他可以不去,我必須要去,中秋節這天,人總是要享受一下人生的吧?
來新加坡這麼久從未去過金沙,一進去看到那些熟悉的品牌,一條藍色運河,搖曳的小船,寬闊的步道,店裏琳琅滿目擺放着當季時裝,哇,這地方倒是挺時尚的,上海話講,蠻靈額,嗲!

我好像又回到了上海,眼睛粘在櫥窗上看個不停。至多10分鐘,艾文開始大喊無聊,沒意思。
他不僅抱怨,他還長篇大論,一會説,這些墨鏡、包包、衣服有什麼意思?我真想不通為什麼有人要花大價錢買這種東西。一會又説,這些無聊的大人,每個人都在看手機,男的嘛看車,女的嘛看衣服首飾……
我把手機收起來,實在忍不了了,想跟他抬抬槓:你認為沒意思就沒意思嗎?世界又不是圍着你轉的,你不喜歡,我可喜歡了。
艾文來勁了,開始逐件點評,你看你這個項鍊,黑乎乎一個疙瘩,根本不是什麼珠寶,你還每天戴着,你這個珍珠耳環嘛,雖然有一些價值,但肯定沒有他們賣給你的價格那麼高。而且獲取珍珠,那個蚌就死了,你知道吧?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他持續發揮了一會兒,忽然就開始像在毒氣室待久了一樣,一會癱坐在地上,一會佝僂着腰到處亂跑。路人怪異的眼神投射過來,好像在説:這位女士怪不容易,帶着行動不方便的小孩還來逛金沙。
丟不起人,只能迅速跟着他出去,外面太陽還掛着,走沒幾分鐘人燥熱無比。我提議可以像行人一樣,租個自行車,到處蹓躂蹓躂。艾文拒絕,他對所有要花錢的東西,都帶着天然的警惕。
逛了一小時口乾舌燥,花兩塊六毛錢,在屈臣氏買了兩瓶水。這是艾文唯一許可的花銷。當我抱着來都來了的想法,還想再隨便買點什麼,他已經大義凜然一馬當先把兩瓶水放到櫃枱,直接掏出幾個硬幣,買單完畢,不容許我再有其他想法。
每當我湊到什麼東西前面看看,他一定當機立斷湊我旁邊,來一句,快走。我依依不捨的眼神,總是能撞到營業員帶着同情和憐憫的笑容。
艾文説了無數次:我要離開這裏,沒意思,到處都是墨鏡包包衣服,一點意思沒有。
他在這裏就跟溺水一樣,我跟親戚説,小孩待不住了怎麼辦?她比我有經驗,指路去一家美式餐廳,裏面人人都捧着一個腦袋大的冰激凌。
所有小孩看到都走不動路。對艾文這樣的10歲兒童,依然有效。

啊,我的高檔日料,再見,啊,墨鏡包包服裝,再見,啊,舒適閒散的逛街生活,再見。
艾文花了一個小時提醒我,請做好特種兵準備。
他剛吃完冰激凌,就説,他要出去逛逛。親戚説,可以去濱海灣花園,去那裏看看月亮。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這個花園裏會有中秋燈會,前方堵得水泄不通,而我們四個人,正在傻傻地往那邊走去。
親戚也不輕鬆,她小孩比艾文大一歲,但一出門,就專心躲在每棵樹後面,跟我們玩躲貓貓。人相當多,兩個小孩,一個要躲貓貓,一個拿着我的手機要拍月亮。有時他們同時消失在人羣中,我和親戚就像兩隻大鵝,在人羣中拔長了頭頸望來望去。
我這才注意到,在一輪圓月的照映下,濱海灣花園非常像樂高搭建出來的花園,或者電影《芭比》裏那種仿真樂園。高大的棕櫚樹以相同的組距栽種在道路兩旁,再加上那些造型奇特的建築,蓮花博物館,金沙酒店,每一樣,看起來都像是假的。
置身其中,只有淘氣的孩子是真的。

人越來越多了,我跟着艾文一路走到燈廊,才知道這裏是新加坡人過中秋的地方。有美食街,小遊樂場,各種造型不同的花燈。看到擁擠的人潮和各種小商販,腦海裏浮現的都是古代看花燈,小孩走丟的故事。我牢牢拽住艾文的手,這時他整個人就像澆了水的植物,散發出勃勃生機,這裏看看那裏瞧瞧,留連忘返樂不思蜀。
有那麼一小會兒,小時候跟爸媽一起去城隍廟的片段從腦海裏漂浮出來。大概也是中秋或者元宵,人擠人人看人,我母親跟現在的我一樣,皺着眉頭説,軋鬧猛呀,有啥好看啦?
我那時充耳不聞,心想這麼好玩,為什麼她要苦着一張臉?大人真是好奇怪呀。
成年之後,我當然再也沒去軋過鬧猛,每次電視新聞裏看到外灘城隍廟人山人海的畫面,心下暗想:這些人幹嘛要跑去這種地方?真是不明智。
在上海的時候,逢年過節知道外面人多車堵,儘量都是家裏蹲。中秋節過得很風雅,院子裏桂花樹下,擺上野營桌椅,沏茶,切月餅,聞着陣陣飄來的桂花香賞月。艾文小的時候,他還會穿上漢服,用葫蘆絲吹奏一曲月光下的鳳尾竹。
來這裏當外國人,忽然把前面三十多年攢的人生經驗都忘光了。國慶日看錶演,中秋節看燈展,哪裏熱鬧哪裏可以軋鬧猛就有我們的身影。

你問我為什麼要去?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會隨着人流走去,又起勁地跟小孩軋起鬧猛。
可能人的一生中,不可避免要經歷兩次軋鬧猛。第一次是自己小時候,第二次是自己的孩子小時候。
不過話説回來,雖然特種兵的夜晚又累又辛苦,站在濱海灣花園那幾棵花樹下,還是會驚歎一聲:嚯,漂亮。

作者|毛利 分享生活,解答情感、家庭困惑,和有趣的人們對話,有機會一起午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