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如磐石》:這不是張藝謀最好的作品,但是……_風聞
更深的粽-10-04 23:20
本來我是不想寫《堅如磐石》的影評的。理由也很簡單,對於一部遭到了各種莫名其妙的刪改的電影,連作品的“完整性”都不能保證,那麼無論簡單地説“好”還是“壞”都不合適。
但《堅如磐石》顯而易見的已經鎖定了國慶檔冠軍的位置,並且那些不可言説的刪改反而成了影片中的霓虹燈一樣的另類光環,這樣一來對影片的解讀成了一種特別而有趣的現象,這種現象本身就具備瞭解讀的意義。
因此本文還是試圖對影片以及相關的觀影、解讀現象做出一些個人的解讀,均為一家之言。
一、 獨此一家
一般來説,我們會把電影分為商業片,文藝片,紀錄片等等。而在我看來,大部分的影片,包括我們通常所説的“文藝片”,其實也屬於商業片的範疇,至多可分為“商業化的藝術片”和“藝術化的商業片”等。
而真正的藝術片,在我看來都是“探索電影這一門類在當下的邊界,或純粹的藝術價值”的影片,這類影片其實是很少的。

《堅如磐石》當然是一部純粹的商業片。但同時,在中國大陸還有一種特殊的電影門類,可稱為“政治隱喻片”。
應該説,其他國家和地區並不是沒有可稱為“政治隱喻片”的作品,但地位沒有中國大陸這樣特殊。原因當然第一是特殊的審查環境,另一個則是大陸電影觀眾特別的欣賞口味和觀影要求。
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説過,中國大陸的電影觀眾對電影作品的要求是非常特殊的,既需要有足夠的娛樂價值,又需要有一定的社會價值和功能性,也需要有羣類細分的鑑賞價值和區分度。
這種“什麼都要”的慣性來源於過去複雜的文藝發展歷史和市場狀況。而其他國家,以及中國港台地區的觀眾一般都沒有這麼複雜和綜合性的要求。對於他們來説,商業電影就是商業電影,文藝電影就是文藝電影,絕不會在一種門類裏去尋找另一類電影的價值。
而這對創作者,尤其是導演和編劇提出了極高的要求。中國香港導演陳可辛當初“北上”時就充分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才會拍出氣質極為獨特的《投名狀》。事實上這就是一部“政治隱喻”意味濃厚的影片。

而“政治隱喻片”真正給觀影鑑賞和評論帶來的困難在於,第一它的主題隱藏在重重的話語迷障裏,需要仔細挖掘和辨析;第二,一旦一部影片沾上了“政治隱喻”的氣息,那麼尋常的商業或文藝鑑賞標準就不適用了,因為其隱秘的內涵超越了簡單的商業娛樂功能和藝術表達,即便這造成了對影片顯性功能的傷害,也能夠被複雜的解讀意義所彌補。
所以,《堅如磐石》本身已經足夠豐富的解讀空間,加上它在漫長的審核過程中的反覆刪改和“補拍”,將這部作品的討論價值推向了一個遠比原來更高的高度。
二、 “狂飆”之後説《狂飆》
提到《堅如磐石》,又不得不先來説説《狂飆》。

今年上半年的《狂飆》真可謂街知巷聞,家喻户曉,不僅劇集大熱,連帶着將幾位主演如張頌文、高葉等也推向了一線的位置。
這種情況有很久沒有出現了。不過,我在它最熱的時候並沒有怎麼關注。因為那時候我的注意力主要在《三體》電視劇和春節檔的兩部電影上。
另外,對於我這種長期關注綜藝的人,其實早就對張頌文老師的演技耳熟能詳了,對於廣大觀眾來説剛剛發現的“寶藏演員”,其實對我早就不陌生。

因此,我是到了第一波熱度幾乎已經散了,才去完整觀看了《狂飆》。
《堅如磐石》作為類似的掃黑題材,在2019年就已完成了製作,張藝謀曾説,如果這部作品能早些上映,可能現在更火的就是於和偉而不是張頌文了。

演藝圈有一句話,大火靠命。已經發生的事情我們無法去假設,但是可以做一些分析。
年初的時候微博上有流傳過這麼一句話:所以高啓強不是也挺好的,重情重義,愛護弟妹,忠於家庭,感情專一,除了是個黑社會。
這確實非常有意思,高啓強確實是這些年來很有“魅力”的反派人物之一。而我們把目光放長遠一些,會發現這類人物在過往的影視劇中並不少見。
比如幾年前的《人民的名義》中的祁同偉,而在二十年前的掃黑劇中,也一樣有着《黑冰》中王志文飾演的郭小鵬,《黑洞》中陳道明飾演的聶明宇,《征服》中孫紅雷飾演的劉華強等,都是這類“魅力黑老大”。

不過,雖然這些人物都是經典,但跟高啓強這個人物比起來,還是要遜色一籌。
高啓強的特殊性,第一在於這個人物的“前史”交代得很明白,從他一出場的“魚販子”到最後的“黑老大”,張頌文演繹出了一個完整的小人物“逆襲”的過程。而其他幾個人物一出場時就已經“定型”了。

第二是,高啓強這個人物身上疊的buff太多了,不僅喪偶多年都未續絃,甚至連普通人的“基因執着”都沒有,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也視如己出。
這個人設的強大,我舉一個例子大家就明白了。十年之前的《來自星星的你》讓整個亞洲都知道了“都教授”,當時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韓劇是女人的A片》:
為什麼日本AV和韓劇會這麼流行?用進化心理學的視角很容易進行解讀。進化心理學認為,我們活着的最終目的就是延續自己的基因,但對於男人和女人來説,雖然目的一致,但手段各不相同。男人要的很簡單,讓自己的精子跑到女人的身體裏;而女人的要求就複雜多了。
女人的需求遠比男人複雜,那麼韓劇裏的男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首先,他必須是一個高富帥,這是最低標準,如果他不高、不富、不帥,那就是純屌絲,這就變成了現實世界,這怎麼行?韓劇的目的就是讓你脱離現實,進入一個想象中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屌絲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因此即使他只是一個備胎,也必須是一個高富帥。
其次,光是高富帥還不行,還要素質、品位、知識俱佳,脾氣要好、隨叫隨到。對自己從來就不亂想,可以抱在一起聊一晚上,什麼都不發生。自己心裏那些小秘密小心思,他可以一下就猜透。如果你要走,他會緊緊抱住你強吻你,就是不讓你走。
簡而言之,韓劇創造了這樣一個世界:女人不需要提供什麼,就會有一個白馬王子對你無條件的付出。這個白馬王子滿足你一切對於男人的幻想,他還對你非常的專一。簡直比童話還要童話。
對於女人來説,這是多麼美妙的一個世界?只是,這樣的男人,在世界上也不存在!
如果説AV電影是消費女色,那麼韓劇就是消費男色。AV忽悠了中國男人,韓劇麻醉了中國女人。它們的副作用是,提高了人們對於感情的“閾值”。閾值指的是觸發某種行為或者反應產生所需要的的最低值。
而都教授顯然滿足這篇文章的所有點,他甚至是不死的!因為都教授“不是人”,現實中也確實很難找到這麼完美的“人”。

所以我曾認為,男性角色的buff疊到都教授就滿了。往前幾年,張嘉譯飾演的宋思明是個貪官,但也成了無數女性觀眾神往的“魅力大叔”,甚至直接推動了今後若干年的大叔系審美。對於當初都教授以“外星人”的身份壓過了宋思明,我還有點腹誹,認為這是韓劇編劇靠作弊取得的成績。

沒想到,過了十年,“高啓強”這個人物橫空出世,其屬性強到了堪比宋思明+都教授,甚至猶有過之,因此也獲得了創紀錄的熱度。這確實值得中國的內容創作者驕傲一番。

而與之對比,《堅如磐石》中於和偉飾演的黎志田從設定上就遜色了一籌,哪怕於和偉與張頌文的演技不相伯仲,也只能稍遜一籌了。
三、 人物
從這個角度來説,本片真正承擔“人物弧光”作用的應該是雷佳音飾演的蘇見明,其身世的複雜性和掙扎於黑白之間的身份屬性,使得他本來應該是非常“有戲”的。

然而,也許是刪改等原因,這個人物始終沒有出來,這跟雷佳音的演技倒沒有直接關係,主要是創作上的限制。
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中認為,戲劇中情節驅動是第一位的,情節驅動>人物驅動。
不過這一條被後世顛覆了,現代文學理論一致認為,人物>情節,戲劇主要靠人物,尤其是其性格驅動。
但在一部兩個小時左右的電影裏,人物的複雜性往往來不及展開,不像電視劇那樣有長度優勢。因此《狂飆》可以用一部劇的時間從容地對高啓強這個人物進行塑造,展現他的性格多面性和演變發展。而《堅如磐石》因為時長和審查的關係,不得不更多依賴情節驅動,而人物本身的豐滿立體就受到了傷害。
這裏還牽涉到一個問題,作為一部掃黑劇,懲惡揚善、宣揚正義當然是無可爭議的主題。而在一切服從於主題的情況下,正反派人物很容易變得臉譜化,非黑即白,從而落入十七年文學的人物塑造窠臼。
因此這類作品是不好拍的,也很難用一條清晰的標準線來説明,究竟什麼是可以拍的,什麼不能,很多事情都依賴於似有似無的“感覺”。為了避免麻煩,往往“一刀切”就成了最終的處理方案。
而這當然是不能讓觀眾、也不能讓創作者滿意的。陳宇是從這部作品開始跟張藝謀合作的,而張藝謀顯然對陳宇的作品非常滿意,又連續合作了《狙擊手》和《滿江紅》。

從劇作上,也能找到一點相似的痕跡,比如片尾蘇見明在船上用手機廣播出鄭剛和黎志田的罪證的那一幕,就很像《滿江紅》的高潮戲。
而人物本身的複雜曖昧性,在經歷了大刪大改之後,只能從片中像猜謎或者偵探破案一樣去還原,這也是中國式“政治隱喻片”的不可言説之痛。我們也只能從一鱗半爪中得窺一二。
從人物設置來説,鄭剛和黎志田是毫無疑問的反面人物。而片中似乎始終在體現他們都有或多或少的“戀女情結”。

我們知道,反映改開以來市場經濟大潮中的官商勾結等現象以及原始積累的罪惡的影視劇已有不少。之前的《歸去來》中王志文飾演的副市長書望已經在這一方面有過深度的詮釋。

對於黑惡腐敗現象中糾纏的複雜的時代和倫理因素,《堅如磐石》的原版已經做了很深入和符合戲劇規律的描繪,如果能如原版呈現,可能是一部“當代浮世繪”。

而它也如《歸去來》和《突圍》等劇一樣,提出了一個複雜的問題:當下一代帶着與生俱來的“原罪”成長壯大時,該如何處理自身與上一代和成長環境間複雜的關係,尤其是自身發展所受到的助益與其割捨不掉的關係?
應該説這並不只是某一類人面臨的問題,而現實情況是,我們既不可能“推倒重來”,也不可能“置之不理”,所以必然處於掙扎和糾結的狀態。
正是因為這種善惡、正邪的複雜對立,影片設置了片中的三個主角:鄭剛、黎志田和蘇見明,最終都失去了他們所牽掛的人:楊曉薇揭發了鄭剛,黎志田見不到自己的女兒,蘇見明則痛失所愛。

從懲惡揚善的角度,似乎也只能這麼處理。
四、 解讀
從作品本身來説,張藝謀也許是想留下一部“王炸”,甚至是像陳忠實那樣“能墊在棺材裏當枕頭的作品”,但最終成了“半場好戲”,這對創作者和觀眾、以及電影市場來説當然是三輸的事情。
但目前電影市場的複雜性也必然導致這種結果。因此,我們應當從中學會些什麼呢?
正如中國“政治隱喻片”的翹楚《讓子彈飛》一樣,這麼多年觀眾對其不斷的解讀和重温,甚至形成一門“讓”學。觀眾對這類影片的“覆盤”感興趣,無外乎兩種理由,一是能從中讀出某種複雜博弈的“不為人道”的秘密,二是對未來有某種預見性和參考價值。

如果願意的話,觀眾們也一樣可以對《堅如磐石》做類似的事。不過我卻認為,對於一部影片做鉅細靡遺的分析和解讀的時代差不多已經過去了,這方面《讓子彈飛》就是巔峯,而《堅如磐石》因為一定的時代特性也可以得到相應的位置。
但更重要的仍然是現實本身,我在解讀音樂和其他類型藝術作品時也説過,真善美的價值原則,無論是“善”還是“美”,最終都要建立在“求真”的基礎上。
因此,與其分析電影,不如更多地去關注現實。而《堅如磐石》的原版作品和它複雜的“修改過程”,倒可以給我們一定的啓示。我仍然不認為張藝謀拍出了那部可以“墊在棺材裏當枕頭的作品”,原因在於時代仍然在一刻不止地向前發展,而張藝謀繼續前行的決心仍然“堅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