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落日:貴族政治的大崩潰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10-07 18:38
對於中國古代似曾有過的貴族政治,一種史家説法是,即始於六朝止於唐朝、由名門望族延續相承的政治體制。這種體制下,不同於上古的宗教式的氏族政治,也不同於以武人為核心的封建政治,也就是説,當時社會上的實權掌握在那些貴族之手。自唐末到五代,貴族政治迅速衰落下來,代之而起的是君主獨裁的新型政治,形式上使君主與人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從上述意義上説來,唐朝的滅亡即是貴族政治的大崩潰。這一幕特殊歷史的終結大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

(一)
我在前面的《貴族的六朝:夢幻與魔咒》一文已提到貴族政治的弊端,而且早在貴族政治實施之初,就被一些明君賢士注意到了。一些人不僅注意到了,還曾提出過一系列的改革方案。不消多説,這些方案中,復古主張多於創新。中國自三代到兩漢,官吏的錄用方針總體上是人才本位,不問門第出身是一條老規矩。但是,由於實行像九品中正這樣的門第本位的官吏錄用辦法後,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弊端。
晉時,大臣劉毅就曾上書痛斥九品中正之弊,説:“職名中正,實為奸府,事名九品,而有八損”。其中,“八損”即指出了八條門第錄用主義造成的弊端。另有梁武帝,早在他當丞相時,就察覺到了選舉中的不正之風;貴族之間利用聯姻關係,授予沒有任何經驗的年輕人官職。深知其弊的梁武帝,在他當皇帝時期廢除了中正制,顯示出了要拆掉選舉中貴賤隔籬的政治雄心。然而,當時尚未形成改革的大氣候。
從隋代開始有了科舉制,但僅此仍難以消除門第主義之害。到了唐代,依然注重門第,如不出自名門望族,就當不了大官。唐太宗非常清楚門閥之弊,他本人也算是出自名門。從政策上説,唐太宗並沒有制定徹底清除門第弊端的制度。不過,他仍有意以科舉之法矯正只重門第的偏狹。
當時,唐太宗還發現了門閥望族在軍隊中掌權的弊端。這些門閥望族如果掌握軍隊,士兵就會變成他的奴隸。所以,李世民制定的軍隊制度近似徵兵制,志在建立一種亦兵亦農的體制,建立使平時務農的百姓隨時都可應徵入伍的靈活制度。這也是為抵制門閥而苦心構思出來的。
在經濟基礎方面也有一些改革。從六朝中期到唐太宗時期實施班田制,均不承認土地的私有權,只允許永業田為私有(這部分永業田只佔一般農家土地的二成)。可是唐朝中期開始,府兵即徵兵制度不能實行,農民不能在其固有土地上勞作的情況下,以班田法為基礎納税的租庸調製度行將就木,取而代之的是兩税法,即夏秋兩次納税制。此前的財政方針是量入為出,兩税法卻是量出而入的制度。

自唐德宗開始,這種税制一直是國家財政政策的基礎,即以田地的現有者和現在的居住者為基礎進行收税,意味着承認財產所有的自由和居住地的自由。過去曾用於防備貴族兼併的班田收授制廢止。一般認為,這種承認農民私有權的兩税制是打破貴族制的催化劑。
但是,門閥的沒落主要不是由當時朝廷政策導致的——沒有哪個統治者會甘心革自己的命,上層採取的諸多改革措施甚至也未見取得真正的實效。也就是説,事情發生在聰明的政治家們料之不及的地方,而其結果也沒有與預計的設想吻合。可很多政治家偏偏“樂於”重蹈這樣的覆轍。
(二)
唐朝的滅亡即是貴族政治的崩潰。這樣的結果,原因在於軍隊制度。在府兵制度衰敗之際,節度使即藩鎮在其領地建立自己的勢力,不如數向朝廷納税。造成武人跋扈,是貴族政治崩潰的原因。
起初,唐太宗施行府兵制,實行兵農一體的政策,有戰事時招民為兵。但是,要讓這樣的府兵有效地發揮出戰鬥力,非軍事天才很難做到。李世民本人是軍事天才,還有很多其他將領也是,所以每有戰事,就從百姓中徵兵,甚至曾對高句麗進行了成功的征伐。隨着征戰變得頻繁,特別是邊疆為了防禦夷狄入侵之需,國家不能沒有一支常備軍。為此,從盛唐開始建立了節度使制度。
這最初是由於防禦夷狄入侵,後來為了平定內亂,使其擁有地方兵馬都全權。安史之亂後,節度使制度漸漸固定下來。安祿山本來也是夷狄,由於在平定夷狄中有功而晉位節度使。安祿山之亂,也非節度使不能平定。這次戰亂持續很長時間,節度使率領的士兵長期處於戰鬥狀態,變成了職業士兵,府兵制度被廢除了。
假如完成平叛任務後,立即罷免節度使,可能不會出現大問題,可歷史的腳步並沒有走出這一招,而是增強了節度使在其領地統攬的兵權和財權。節度使一掌握財權,地方向朝廷納税減少了。並且,在注重軍事上的隨機應變的機制下,任免所屬部下文武官員的權力全都一任節度使處理,致使地方官吏和士兵幾乎都成了節度使的家臣。
如遇節度使死亡,其部下不願聽從新來的官吏的指揮。如前任節度使的兒子有能力,就上奏朝廷允許其子繼任。如無子,或有子卻無能,常常上奏朝廷准許從其部下中挑選。在任命尚未下來這段時間裏,暫時代理者叫作“留後”,朝廷有時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認可這個“留後”。這樣一來,朝廷姑息政策越來越多,嚴重時出現了地方官吏佔有領地拒絕向朝廷納税,以至於背離朝廷。

(藩鎮割據示意圖)
以上就是最後導致地方官僚獨攬兵權以及財權的過程。頻繁的戰亂使權力漸漸下移,即下移到實際幹事的人手裏。軍隊跋扈至極,成為節度使後繼人者,不是由於其實際能力強於他人,而是由於他能維護軍隊的利益,而受到軍隊的擁戴。後任節度使如果與軍隊發生矛盾,輕者被趕走,重者遭殺害。
唐朝末年,軍隊十分傲慢,甚至可以把文官出身的節度使視同玩物。雖然節度使的人數增加,但非常有實力的卻變少了,進而又加劇了地方分裂。有統攬能力的人,自然就能控制廣闊地域,藩鎮幾乎就成了獨立的地方割據勢力。來自底層的士兵變得傲慢,而傲慢的士兵在實戰中就成了沒有戰鬥力的弱兵。這種渙散的狀態正是造成唐末動盪不已的原因。
(三)
大奔潰前夕,王朝上演了兩幕令後世之人瞠目結舌的大亂劇。第一幕,即史稱的“龐勳之亂”。
在雲南地方有個南詔國,與其比鄰的有個安南國,二者當時均屬唐朝的統轄區。趁中央控制的衰落,南詔攻佔了安南,朝廷在徐泗調兵,用作討伐南詔。此時,所調兩千士兵的八百人原來駐守桂州,規定三年換防,當時卻已六年而未換防。這部分士兵中有從徐州的盜寇團伙中招來的,他們殺死都將,推舉掌管糧草的小頭目龐勳為首領,然後就從廣西,一路掠奪奔向回家的路。這裏的節度使令狐綯不但沒有圍剿,反而還派人去慰勞。原因是,令狐綯的部下向他進言説,對這些亂兵不能不放行。令狐綯覺得在理,只要不在淮南鬧事就行,於是放他們通過。
很快,朝廷下令討伐。這些人已經回到故鄉,面對朝廷的派兵討伐,他們索性破罐子破摔,最終釀成大亂。加上地方土匪入夥,這次亂子持續兩年多。期間,朝廷調遣了多方的節度使,因戰鬥力缺乏,沒能組織起像樣的討伐。一般的節度使根本壓不住亂兵,結果還是藉助夷狄的僱傭兵才平息了此亂。其中,西域沙陀部的朱邪赤心起來很大作用。朱邪赤心由於此功,被朝廷賜予李姓,改名為李國昌。這種做法等於賜予他以國姓,授之以權柄。
總起來説,這次兵亂證實了統一力的鬆懈程度。唐末的節度使表面上獨霸一方,但內在的戰鬥力卻為何會表現如此不堪呢?原因是,節度使參與其領地以外的討伐時,給養全由朝廷提供,避開戰鬥,沒有損失,又白得給養,可以説是一樁極好的買賣。也就是説,有如此好買賣,有哪個不開竅的節度使會去主動終結呢?
龐勳之亂是逼出來的。那之後才過了16年,第二幕匆匆登場了,就是震動世界的“黃巢之亂”。

(黃巢起義,畫作局部)
黃巢是中國古代史上數一數二的“大流寇”。黃巢本不是這次大亂的最初發起人,而是在他之前的王仙芝,黃巢是王的部下。上文已述,唐末由於藩鎮的弊端造成中央統治無力,朝廷和藩鎮都陷於財政困難。在這種情況下,一部分人吃喝玩樂,揮金如土;而平民百姓日益貧困,食不果腹。饑饉是發生騷亂的直接導火索。
在多夥揭竿而起的隊伍中,王仙芝這撥最大,騷動始於與徐泗地方接壤的曹州。曹州在山東境內,古往今來都是多省交界的聚寶盆,也是出“強盜”的地方。著名的梁山泊也在曹州府內。黃巢出生在曹州,家裏原來是鹽商。鹽商,這一身份在古代非同一般,既有成為大財主的資格,也有成為“大盜賊”的潛力。因為除了專賣之外,還可以做私鹽生意。黃巢自幼喜好舞劍騎射,廣交俠義之士。曾參加科考,未能提名。於是,隨了王仙芝搞起了“劫匪”團伙,開始在本地後來頻繁到其他州縣“搶掠”。在災荒年景,這種白拿別人東西的營生,很快就有不少人來入夥。
王仙芝缺乏計謀韜略,不久便失敗身亡,其部下又隨了黃巢。他們離開家鄉,不建根據地,到各地“流竄”,黃巢是最高首領,他去哪裏、走哪條路,事先外人誰都不知道。出沒不定,朝廷因而苦於對其追剿。“搶掠”隊伍越來越大後,起初南下,從福建直驅嶺南。由於南方瘴癘死了很多人,在部下的勸説下回到北方。他們北上的路線是:經湖南,由洞庭湖入長江,儘量選擇不會遇到阻截的地方走,直搗長安。近代太平天國壯大時期的行軍路線幾乎照搬照抄。
雖説太平天國的兵鋒曾逼近天津,但清政府的制度比唐朝好,又有曾格林沁那樣的效忠猛將坐鎮指揮。唐末統治力鬆懈,黃巢的隊伍剛一接近京城,就趁勢攻陷了長安。天子蒙塵四川,各地節度使奉天子之命派兵圍剿,反應遲緩。儘管最後取勝,但也是主要依靠李國昌之子李克用的英勇奮戰。當時李克用只有28歲,但黃巢部下人人懼怕他。見黃巢大勢已去,其部下朱温反目投降朝廷,並率部討伐舊主黃巢。朱温又名朱全忠,後來發跡,勢力很大。
朝廷大權一步步地落到李克用和朱全忠兩人手裏。李克用落腳太原,後來成了晉王;朱全忠混上了汴京節度使。在此過程,朝廷內,宰相府與宦官彼此傾軋不斷,前者為南司,後者為北司。朝廷外,則晉汴爭地盤,其他各節度使不得不選邊站,或從汴或從晉。
唐僖宗之後的昭宗看似是個有抱負的天子,他想重振朝廷權威,就像後世明朝的崇禎那樣,但為時已晚,回天乏術。當時,天子被節度使強來搶去,哪個節度使搶到天子,就表明這個節度使的勢大。
最後,南司派與朱全忠合作,滅掉了北司。昭宗被朱全忠殺害。天子遇害之前,身邊人早被殺,朱全忠把他們全都投入黃河,説他們是清流,所以把他們都投入濁流。這樣,唐朝天子全家,曾掌握着實際權力的宦官以及作為掌權階層的貴族們,一同在唐末的一片昏暗中遭遇滅頂之災。貴族政治壽終正寢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