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飛對話宋方金:莫言、餘華等作家的“網紅化”是好事還是壞事?_風聞
四味毒叔-四味毒叔官方账号-10-07 11:22

■ 本期輪值毒叔****■****
■譚飛&宋方金****■****

**譚飛:**歡迎我們宋方金老師。
**宋方金:**譚老師好。
**譚飛:**我想問一個關於作家的話題,因為方金老師本身也是個作家,蘇童在《我在島嶼讀書》第二季節目中,把餘華和莫言稱作“大網紅”,而且我們最近老看到餘華和莫言的各種言論刷屏,他們相當於有點網紅化和娛樂化了,你覺得這種趨勢是好事還是壞事?

**宋方金:**當然是好事,實際上前幾年我是有些不滿,對於作家在公共生活中的缺席。一個作家,除了在寫作作品的時候,你應該有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的建設和麪向一些文化現象發言的在場感。
**譚飛:**或者是一種使命。
**宋方金:**美國作家塞林格,他是永遠隱居,咱也可以理解。但是大部分作家其實應該參與公共事務發出自己的意見,像餘華和莫言老師,他兩人這幾年的言論、參與綜藝。
**譚飛:**兩人甚至有點CP感了,一唱一和的。
**宋方金:**他們為什麼會頻繁地出來呢?因為他們倆現在都是北京師範大學的研究生導師,他們除了自己寫作之外,教學生,還要把自己寶貴的創作經驗傳遞到下一代去了。在他們兩人培養的作家裏邊,現在已經有一些作家變成了青年作家中的中堅力量,他們出來演講這是一個作家有責任感的一個表現。還有劉震雲老師現在也開始上綜藝,我最近在微博上看到有人説,像劉震雲這麼睿智、沉穩的作家,為什麼要去參與綜藝節目呢?其實綜藝節目、演講都是表達你個人意見或者個人建議的另外一個渠道,作家能夠把他的思想和情感寫到作品裏,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特別需要表達的一些東西,你只能通過演講、講座、教學、參與社會公共事務,你必須通過這些渠道表現出來。否則的話,我們對於人才的使用太浪費了。在今天的移動互聯網時代,我們每個人的身份都不是單一的,不是説他是作家,他就只能在家裏寫作,作家參與社會公共事務本身不也是體驗生活嗎?劉震雲老師有一次表達得非常好,他説我去參與一個綜藝節目,你看到好像是我頻繁出席這些綜藝節目,其實不是,我去錄這個綜藝節目,滿打滿算也就是幾天時間,我這一年365天,我15天錄這個綜藝節目,我350天,我還在寫作。
**譚飛:**並不是所謂的不務正業。
**宋方金:**我作為一個編劇,也去演講、參與一些節目的錄製,其實這都是你接觸社會神經末梢的非常重要的渠道和窗口。這也是彌補了我很多知識方面的一種不足,莫言和餘華他們不是青年作家,他們實際上是壯年作家。壯年作家現在不出來傳幫帶,那誰出來傳幫帶呢?莫言和餘華的詼諧幽默,剛才你説的CP感,讓很多人對文學的認知大大地拓寬了。不是説作家就戴着眼鏡在那深沉地寫作,《我在島嶼讀書》提供了一個非常活潑的知識分子形象、作家形象。
**譚飛:**而且他們拓寬了大家認知,認為文人都是很嚴肅而且很睚眥必報的,但其實兩人互相特別愛開玩笑。

**宋方金:**他們倆有點惺惺相惜的概念,我很喜歡《我在島嶼讀書》這個節目,我看的過程中,真的看到了讀書人背後的另外一番景象,作家隨便在這聊,其實你獲得的營養和養分是非常大的。其中有一期蘇童和餘華,兩人很得意地説,自己在《收穫》發表小説。莫言説,你們不要以為這是你們的自留地,你們這塊自留地我早就在這耕耘過了,這些概念其實打破了大家對於雜誌、作家的刻板印象。我在一些社交媒體上看到,一些新的作者或者作家因為《我在島嶼讀書》看到他們這些人的表現,所以更加堅定地熱愛文學。
現在文學愛好者和文學作者越來越少了,現在都是萬眾創業,都是搞錢去了。莫言、餘華、蘇童、劉震雲,他們出來搞一搞文學,能讓更多的人來搞文學。

**譚飛:**本來也是文學的一種炒作,讓文學再度回到大家的舞台的中央。因為寫作也是一種公共表達,公共表達是不應該有鄙視鏈的。在網絡發達的時代,他們可能想告訴大眾,我們不能輕忽任何一次表達,站在舞台的機會,這個對整個文化產業是有好處的。當然我也想問方金,這肯定有些後遺症,比如網上有很多這種訛傳他們的名言,莫言就特搞笑,説這個寫得是挺好,但是不是我寫的,你怎麼看待這種造假?
**宋方金:**這個造假也不光是從莫言老師開始了,咱們倆的好朋友陳道明老師,網上經常説他説的一些言論,他根本就沒有説過。因為有一些人希望自己的話能借助名人去傳播,還有另外一個更著名的魯迅先生。
**譚飛:**魯迅先生編了好多假名言。
**宋方金:**我幾乎每週都能從朋友圈裏看到有人説,魯迅説過這段話,魯迅之外還有一個很著名的王朔老師。
**譚飛:**王朔也被謠傳。

宋方金:“又到年末,不寫幾句好像不足以慰平生。”就這句話,王朔最討厭什麼?他最討厭這種抒情的東西了,所以説一看就不是他寫的。其實明眼人就看出來了,因為它會帶壞很多人的品位。畢竟莫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大家可能覺得藉助他的名義,會傳播得更好,這是互聯網時代所帶來的很壞的但是又沒有辦法去澄清的概念和現象。訛傳魯迅名言的現象現在有所改善,已經出現了説魯迅沒有説過這句話。
**譚飛:**現在是反諷式地寫。
**宋方金:**現在要做大眾文化的普及工作,你一讀就知道它是假的,但是造假的現象是不會被消除的。當然這種造假現象比抄襲好,因為造假是把自己説的一段話,有的時候這些話,其實説得還是不錯的,安到了一個名人頭上,抄襲是把人家説的話安到自己頭上。相對而言的話,這種造假比抄襲還好一些。我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電影《黃金時代》上映的時候,我給他們寫過一段話,“迎面而來的人,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沒有去過的地方,都是我未曾抵達的故鄉。”這個話他們説是蕭紅説的,而且《讀者》雜誌上邊也寫着。
**譚飛:**影響力很大的。
**宋方金:**我就給他們編輯部寫了一封信,我説這個不是蕭紅説的,這是我説的。還有在抖音上,他們把我這段話説成是餘秀華寫的,餘秀華很生氣你知道嗎?餘秀華説,這根本不是我寫的,我覺得很崩潰。“一個人的孤獨不是孤獨,一個人找另一個人,一句話找另一句話才是真正的孤獨。”這是我給劉震雲《一句頂一萬句》寫的書評,他們現在説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裏邊説的,但他的書裏就沒有這句話。

**譚飛:**以訛傳訛。
**宋方金:**黃永玉那個情況就比較複雜了,因為那句話現在是印在咱們的教科書裏,“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這句話説是沈從文説的,那麼實際上這句話是黃永玉刻在沈從文墓碑上的一句話,那麼黃永玉因為很喜歡他的表叔,他就在旁邊立了一塊青石碑刻了這句話。在前段時間,黃永玉先生去世前,我就託人找到了黃永玉,問了黃永玉先生的女兒黃黑妮。黃黑妮説,既不是沈從文説的,也不是他爸爸黃永玉説的,這是來自於外國的一位將軍的名人名言,但是我現在查也沒有查到。有的時候我們連小小的一句話,都找不到一個出處,我覺得這是很危險的。現在的教科書裏邊可以用這句話,但是隻能説這是刻在沈從文墓碑旁邊的一句話。

**譚飛:**要寫得更準確一些。
**宋方金:**不能説是沈從文或者黃永玉先生寫的,你對一句話、一件事兒、一種科學精神追根溯源的態度,這才是一個社會或者民族應該有的基本的素質。
**譚飛:**前段時間,我有個機會跟王朔老師在一起,但我沒直接問他,剛才説這些那麼多假的名人名言。但他確實告訴我,他既不看朋友圈,也不看電影、電視劇,所以他也不太瞭解。可能有時候他只能把這個態度變成了一個他的實踐,不再去想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宋方金:**用一個詞叫職業倦怠,到了一定程度,一開始你像我現在我還願意去掰扯,説這是誰説的,那是誰説的,或者説這不是我寫的,或者這是我寫的。到了很多時刻,他也闢謠不過來了,索性就隨他去,所以莫言老師也是放棄了抵抗的。
**譚飛:**自嘲了,後來開始愛咋用咋用。
**宋方金:**反正這句話你們寫得挺好,你們應該説這是你們自己寫的,不要再説是我寫的。這是一個很複雜的泛文化現象,很難避免,但是從事文藝創作的人,你還是得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你能不能看清楚這些語言背後的真相。你看到一句話,你就知道這是魯迅的、這是王朔的。在莫言、餘華、蘇童、劉震雲作為青年作家創作的時代,他們都是有這樣的一種自豪。
**譚飛:**一出來就知道誰寫的。
**宋方金:**打印出來,不要作者名,沒有作者名,編輯一看,就知道這是莫言、劉震雲、餘華的,這種語言風格是非常鮮明的。現在的作家尤其是那些網絡作家,你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譚飛:**就跟女演員整容後一樣。
**宋方金:**她們都是千篇一律,尖下巴、高鼻樑。其實真正的創作是非常紛紜的。“我不再裝模作樣地擁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單之中,以真正的我開始了獨自的生活。”你馬上就知道,這是餘華寫的。“小林家的一斤豆腐餿了”,劉震雲永遠是明白如畫,很樸素。莫言的風格是“我父親這個土匪種”,你一看回環式結構就知道是莫言的。莫言這些人出來,對於現在的作家應該是一個很大的衝擊和啓示。其實我現在發現80後的青年作家,他們的語言的特徵性也是不明顯的。
他們可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他們的語言都帶有一種扁平化的特徵,特徵性不明顯。汪曾祺曾經説過,你寫小説就是寫語言,語言是小説的本體。我現在希望大家能夠通過餘華這些“網紅”,去看看他們的東西找到各自的特徵,現在各行各業出現了很多網紅,總比網絡作家成為網紅好。
**譚飛:**從某種角度説,他成為網紅的原因是他有一個深刻的個人風格和給時代帶來的烙印。其實這對現在作家來説是一個要求,因為現在作家太千篇一律了。
**宋方金:**餘華有好多幽默的段子,餘華的幽默感永遠不會出現在他的作品裏。因為餘華本身是個殘酷的作家。他寫的東西都是充滿着一種血性,你像最早的《許三觀賣血記》,後來就充滿着一種悲劇感,像《活着》中最後身邊的人陸陸續死去,只剩下了一個人、一頭牛。《文城》也是一樣,他身上的這種天然的幽默感,沒有辦法出現在他作品的風格里面,他只能出現在他的人格里面。他永遠不出來的話,那我們不知道這個作家那樣的面目。餘華現在以這樣一個面目出現,你再看他的作品,其實我覺得對他的研究,或者對他的作品的理解會顯得更為深入。

**譚飛:**所以綜藝或者網紅狀態的餘華加上寫作文本時候的餘華,在共同構成餘華這個文化符號,
構成了真正的餘華。
**宋方金:**大家老是覺得只有演員才能參加綜藝,這個就很奇怪,比如説《我在島嶼讀書》,它是個讀書綜藝。
**譚飛:**那當然是作家參加。
**宋方金:**如果作家不來參加,難道讓一羣演員和藝人來讀書嗎?
**譚飛:**可能有演員也想去,但是被拒絕了。

**宋方金:**原來中央電視台有《讀書時間》《子午書簡》這樣的節目,現在有《朗讀者》,那不都是作家參與嗎?所以大家不要有刻板印象,刻板印象就會導致社會變得特別扁平化。餘華這些人應該更多地出來,這些作家可能都是六、七、八年出一本小説,剩下大量的時間你不參與生活,你寫什麼呢?劉震雲是非常穩定,劉震雲就是三年一本書,三年一篇小説,其餘的時間,難道你老是在家裏思考嗎?不是這樣的。
**譚飛:**好的,謝謝方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