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大使張毅君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10-08 20:24
作者:張兵 退休外交官;1966年入外交部,1976年進入外交部美大司,曾在中國駐瑞典、加拿大、新西蘭大使館、總領事館常駐多年。
1992年,張毅君被任命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加拿大特命全權大使。此前的3年多,他一直任外交部北美洲大洋洲司司長。

張毅君大使
我有幸在他的領導下工作了多年,他的淵博學識、幽默談吐、學者風度及舉重若輕的工作作風,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枵腹從公
當時美大司美國處的工作異常繁忙。一次,美國一個高級代表團來訪,住在釣魚台國賓館。參加接待的同志們在會談完了要寫簡報,一晚上要趕出數期簡報,並要趕在第二天會議前將印好的簡報送到有關領導手中,所以接待人員常常通宵達旦地工作。
凌晨2時左右,張司長忽然慢條斯理地來了一句:“枵腹從公。”大家不明白什麼意思,便追問。張司長仍是慢條斯理地答:“回去查《新唐書》或者陸游的《劍南詩稿》就懂了。”大家飢餓難耐,不再吱聲。
當時的劉華秋副部長求情道:“給大家説説吧,也算鼓勵!”張答:“不講,越講越餓。”同志們不懂“枵腹從公”為何物,可還得繼續工作啊!
凌晨4時左右,簡報總算寫完了,大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椅子上,話也不想説。“民以食為天,進餐嘍!”張司長又來了一句,眾人方才想起來尚未吃夜宵。但“枵腹從公”如鯁在喉,大家又來追問張。張道:“進餐了,不必枵腹從公了。”大家咂咂嘴,終於有點明白了。劉副部長當即建議,將這個“枵腹從公”寫進簡報。
第二天,司裏的同志聚在閲報室時,分享到了“枵腹從公”這個成語,為確切理解詞意,又想到應去查查出處,但一下子又到哪裏尋找《新唐書》和《劍南詩稿》呢?
我突然想到可以查《辭源》,便急急地翻找,在第838頁,終於找到了註解:枵(xiāo):空虛。《新唐書·殷開山傳》:“糧盡從枵,巧可圖”,此指腹空飢餓之意。枵腹:空腹、飢餓。宋代陸游《劍南詩稿·幽居遣懷》:“大患元因有此身,正須枵腹對空困(困,古代一種圓形的穀倉)。”
隨後,我又在常曉帆編的《實用成語詞典》第494頁找到了“枵腹從公”的最近出處:《晚清文學叢鈔·糊塗世界》卷9:“一路上人煙零落,無處買東西吃……這些兵倒成了枵腹從公了。”

《糊塗世界》
最初以連載小説形式刊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上海的《世界繁華報》,當時曾連載十九回,署名為繭叟。該書僅收了十二回,由茂苑惜秋生作序,後卻不見有下卷問世。
聽寫簡報的人説,“枵腹從公”一詞,張大使是隨口甩出來的。
舉重若輕
美大司因有美國處而“塊頭大”、分量重。就本司而言,美國處一個處的工作量,幾乎相當於其他處工作總量的數倍。不管世界上什麼地方出了事,美國的鈴聲一定會響,所以司裏的業務量可想而知:每天批閲的文件、電報、會籤件有一二尺高;彙報會、務虛會、領導會見、陪見、陪訪、出訪等千頭萬緒。
作為一司之長,我真不知道他是三頭六臂,還是千手千眼!可每到中午休息,司長辦公室的橋牌照樣進行,並經常能見到張司長的身影。
1992年,我女兒考上了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按事先的承諾,我要請處裏的同事吃一頓。為了節約時間和金錢,我按人頭,每人一份肯德基。當我拿着4個食盒走進司長辦公室時,那裏靜悄悄的,然而卻“大戰”正酣。只聽一聲“謝了”,便再無聲息。
張大使看章回小説出了名,特別是武俠小説。他常到各處蒐羅,凡能找到的,他都借去看。有一陣子,當年二處成員章均賽(曾任釣魚台國賓館管理局局長)成了他的“供應商”,張大使三天兩頭找他借書還書。我不知道張大使是怎麼看的,厚厚的一本,兩三天就看完了,一目十行、一目十頁?反正快得驚人。
有一次他向我借,我説:“有新編《兒女英雄傳》,看不?”
他答:“不看,我看明清小説。”
“《老殘遊記》?”
“看過了。”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看過了。”
“《封神演義》?”
“看過了。”
“《説岳全傳》?”
“看過了。”
“《三言兩拍》?”
“家裏有。”
我無言以對。
聽參加接待的同志講,領導人有時喜歡引用一兩句古詩詞或成語,言簡意賅地把會談中的主要觀點或問題點出來,或是外賓要去中國哪座名城參觀訪問,作點畫龍點睛的介紹。
由於同志們對會談中引用的詩詞知之甚少,會談結束後,便不約而同地來請教張司長。他語重心長地對大家説:“搞外交只懂外語還遠遠不夠,政治、歷史、哲學、文學、藝術等門類都應涉獵,也應該多讀點古文、詩詞、成語典故一類的書,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並把它們融會貫通,用好、用活。”接着,他便把領導人引用的詩詞的出處、作者、背景等向大家一一介紹,同志們都覺得很受益。
在一次全司會上,張司長就周總理對外交人員的要求——“站穩立場、掌握政策、熟悉業務、嚴守紀律”的16字方針談了自己的體會。當講到“熟悉業務”一條時,他舉了原蘇歐司司長餘湛的一個例子:
赫魯曉夫在蘇聯當政期間,動不動就在談判桌上發火、訓人。有一次,周總理對中方參加會談的人説,應該找句話點點他。餘湛想了想説:“稍安勿躁。”總理聽後,連連點頭稱許。

赫魯曉夫聯合國大會拿皮鞋敲桌子
我不知道,為什麼有的人能舉重若輕?這是一種氣質、能力、膽量,還是別的什麼?反正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多,我佩服張大使的儒將風度。
“Securities”的故事
張大使在任駐加拿大大使時,曾多次到温哥華總領事館視察工作。記得1993年年初,我們夫婦剛調到温哥華總領館工作不久,陪同張大使來總領館的一位同志晚飯後忽然來找我丈夫,説有事情要請教。

張毅君大使(右一)同加拿大前總理特魯多合影
原來,當日下午,張大使見了温哥華市的一些經濟界人士,交談中,他們反覆使用了“Securities”這個詞。這位同志不懂,在談經濟時,為什麼要反覆強調“安全”“安全感”或是“治安防衞”等事項呢?他知道我丈夫於1988年出版過一本中國最早的關於證券的書——《股票、債券、期貨知識》,可能懂點經濟,便來找他。
我丈夫聽了他的介紹後笑了,説道:“這個英語單詞用的是複數,這裏指的是證券,就是股票和債券的總稱,不是‘安全’的意思。假如講Government Securities就是指公債券,我們叫國債券。”那位同志頓開茅塞,很快就把簡報寫好了。
原來,讀英語專業的人,對經濟學用語不太注意。而改革開放後,對外交往中,政治要講,但話題更多地轉向經濟方面了。在外交部工作,不僅要懂政治術語,還要懂經濟用語,才能適應新時期工作的需要。
據我所知,張大使在加拿大交了許多經濟界的專家學者、名人朋友,其中最著名的要屬德馬雷家族。以德馬雷家族為主要股東的鮑爾公司,從事廣播電視、出版、金融、採礦等業務,總資產達318億加元,是加拿大第一大財團,其1995年獲純利就是2.14億加元。
1994年,當時的朱鎔基副總理衝破“西方制裁”,成功訪問了加拿大。在促成這次訪問中,德馬雷先生應該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在某些情況下,經濟就是政治。
“我算服了”
温哥華西蒙弗雷澤大學有一位“中國通”,英文名字叫J.Walls,中文名字叫王健。20世紀80年代,他曾在加拿大駐華使館主管文化工作,後來是温哥華林思齊國際交流中心的主任、教授。他講一口純正的中國普通話,繞口令、快板書、俗語樣樣精通。
我第一次與他接觸是在慶祝中國傳統節日春節的一次小型聚會上,當時出席的貴賓包括加拿大前駐華大使夫婦等外交官,王健夫婦也在場。我陪王健的夫人李盈,她是一位華裔比較文學家,祖籍遼寧錦州,算是我的同鄉。我丈夫陪王健先生。
席間,山南海北、古今中外的閒聊中,我們得知王健正在翻譯一本《王安石詩選》,並相約他譯成後送我們一本。此後,我們有過多次交往,英文原版喜劇電影《窈窕奶爸》就是他們夫婦請我們一同去欣賞的。
1993年秋,張大使出差到温哥華,我建議他會一會這位“中國通”。當天下午,張大使正好有空,我便約了王健夫婦。他們聽説張大使要見他們,很高興,各自中止了他們手頭的工作,立即趕來。
交談果然在“似曾相識”中進行。王健聽説張大使曾在英國任職,話題又轉到英國。但讓王健驚訝的是,他這個英國人的後裔竟不如一位中國人更瞭解英國。於是,他原有的友好“攻勢”變成了尊敬的“守勢”。
我趁機插話,告訴張大使,王健正在翻譯《王安石詩選》。張大使話意正濃,便説:“你的譯文中包括王安石的《詠史》嗎?那可是他的封筆之作,終生的追求和思想的結晶啊!”王健有些汗顏説:“沒有這首。今天聽大使指教,我一定將此篇排入卷首,但不知張大使還記得這首詩否?”張大使把頭一揚,略加思索,一首詩緩緩地流淌出來:
自古功名亦苦辛,
行藏終欲付何人。
當時靉靆猶承誤,
末俗紛紛更失真。
糟粕所傳非粹美,
丹青難寫是精神。
後儒不識前賢意,
獨守千秋紙上塵。
(靉靆,讀ài dài,雲多而昏暗的意思——作者注)
只見王健夫婦低頭不語,筆在本子上飛快地移動着。待大使張吟詩後,他們還不斷問其中的某些字詞和含義。
説老實話,我當時都聽呆了,事後王健對我説:“用純粹的中國話講,我對張大使‘算是服了’!”從此,他們也成了好朋友。
2002年1月29日,退休後的我在外交部碰到了張大使,重提當年舊事,並請他抄出王安石那首詩給我作個紀念。他掏出筆迅速地在外交部的一張便箋上寫起來,一邊寫一邊對我説:
“
我讀書,喜歡讀原著,絕不讀別人的分析解讀。王安石不是説‘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後儒不識前賢意,獨守千秋紙上塵’嗎?拂去塵土,挖掘真意才是真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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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老外交官散文選》 作者 | 張兵
圖片 | 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鳳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