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5歲,在朝陽公園玩“躲貓貓”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10-09 13:14
飛盤和曬背之後,年輕人的社交新寵是躲貓貓。
文 | 啊遊
編 | 陳梅希
朝陽公園接納所有年輕人。
作為北京四環裏最大的免費公園,朝陽公園春天的河邊上擠滿了帳篷、天幕、野餐墊,夏天的草地上長滿了“形態各異”的年輕人,無論你是想在這兒坐着、躺着,還是跑着,都可以。
於是,繼春天露營、夏天曬背之後,秋天的朝陽公園又迎來了一羣新的年輕朋友。也有可能到來的還是同一批年輕人,只是最近更新了快樂源泉,但朝陽公園才不會詢問那麼多,草坪和飛鳥不會問你是誰,來做什麼,需求上線了沒,或者有沒有50萬存款。
週六晚上七點,天已黑透,從朝陽公園南門進入,顯眼的“朝陽公園精釀啤酒節”廣告牌對面,一小羣人正在花壇邊左顧右盼。
試探着走上前,問:“是玩躲貓貓嗎?”
“是。”
接頭成功,我和朋友也在花壇邊找了個地方坐下,等待其他玩家的到來。
**“成人版躲貓貓”“線下貓鼠大戰”“貓捉老鼠”,或許你已經在抖音或者小紅書上刷到過這些名字了,九月以來,曾經的童年遊戲憑藉着“共享定位”技術,搖身一變成為了年輕人的社交新寵。**遊戲沒有人數限制,玩家通過抽籤劃分成貓和老鼠兩大陣營,通過地圖共享定位後展開尋找與追逐。
在朝陽公園,這一社交遊戲的熱度很容易被感知,當晚起碼有三個不同的社羣在同時進行遊戲,遊玩過程中,認錯隊友的情況時有發生。
“誒?你這熒光手環咋和我們不一樣?”
“哦,不好意思咱們不是一個隊的,抓錯人了。”
所以,添加了共享定位的成人版躲貓貓,到底有什麼魔力?

三二一,跑!
晚上七點半,30名參加遊戲的同隊玩家已經聚齊,大家打開抽籤小程序,分出了5只貓與25只鼠,遊戲正式開始。
“鼠鼠們準備好,三二一,跑……”沒等升升把話説完,隊伍裏的大部分人就衝出去了。
這些是抽到老鼠一方的玩家,鼠鼠是他們的代稱,可愛版。按照規則,鼠鼠們在遊戲最開始有三分鐘的逃跑與躲藏時間,三分鐘後,他們需要打開地圖上的“位置共享”,抽到貓的一方將全部出動,依據地圖線索在朝陽公園的各個角落裏尋找老鼠玩家。
升升是這場活動的組織者,Reverse(逆行道)廠牌的主理人,一個rapper。在不出意外地“成功”帶領廠牌走向“衰落”後,他和朋友們試着轉向做青年社羣,時不時地組織些線下活動。
大約一週前,活動預熱就開始了。
升升在小紅書和抖音等社交應用上招募玩家,標題很簡單:“週六貓鼠遊戲,快來參加!”配圖是一張共享地圖,貓鼠頭像分散在不同的位置,圖片正中貼着“朝陽公園貓鼠遊戲”的標籤。
社交應用上的宣傳吸引了一批感興趣的人,升升和他的朋友們會在後台邀請大家加入遊戲羣聊,在羣內詳細講解成人版躲貓貓的遊戲規則。

成人版躲貓貓需要在遊戲時佩戴熒光手環
玩家需要提前下載好高德地圖,加入高德聊天羣組後換上代表貓鼠身份的頭像(Tom&Jerry),方便大家在共享地圖上分辨敵友。遊玩過程中,玩家身上也要佩戴熒光手環進行身份標識,貓有一隻手環,鼠有兩隻。老鼠被抓到後會變成貓,需要交出一隻手環給貓,隨後在羣組中更換頭像併發送“玩得很開心,現在我也來抓大家啦”。
最終,在規定時間內貓抓到所有的老鼠則為勝利,否則為老鼠勝利。
由於朝陽公園太大了,為了保證遊戲體驗以及安全,升升和朋友們提前踩點,劃定了朝陽公園南門附近、被湖水圍出的一片區域作為遊戲區。
根據升升的經驗,適合跑步、夜晚有路燈的公園更適合成人版躲貓貓,除此之外**“公園裏既要有能跑的地方,也要有一些小路或者設施方便大家躲藏。”**一步一步逛過了北京大部分公園的升升,最終認定朝陽公園、奧森公園、首鋼園以及管莊公園是北京城內四個不錯的選擇,“像朝陽公園比較大,我們就會再進行細化分區,決定到底是在南區玩,還是在北區玩。”

遊戲前,升升反覆強調要注意安全
安全很重要。
關於升升的現實身份,兩度讓我表示“震驚”,一次是他説自己是名rapper,一次則是他説自己是名“在職護士”。當我滿懷好奇地問他,團隊裏的救急護士是特意招聘來的嗎?他十分淡定地回到:“我自己就是。”
成人版躲貓貓融合了共享定位,貓和老鼠都能更清晰地看到彼此的位置變化,於是傳統遊戲中“躲”的部分被弱化了,“追逐”的部分得到了加強,而這也意味着玩家可能會在遊戲中意外受傷。
因此,每輪遊戲開始前升升都會拿着大喇叭反覆強調“點到為止”,不要產生肢體衝突,不要躲在危險區域,如果出現問題立刻在羣裏聯繫他,他會安排護士為大家進行應急處理。
“而且我們是有意外險的,大家在報名的時候,需要在軟件上填寫一個實名信息,這個信息會用來給大家上保險。”
忘了説,成年人想要重温兒時的樂趣是需要付費的。不同社羣的收費標準略有不同,大多在十元到三十元之間,主要用於礦泉水/飲料、熒光手環、活動組織費以及保險費。

從“飛盤”到“躲貓貓”
“網上總説現在玩躲貓貓的這羣人還是之前玩飛盤的那羣人,是有道理的。”
在東莞青年社羣貝殼Time的主理人柯潤看來,愛玩的年輕人聚集的社羣和興趣愛好都差不多,成人版躲貓貓和飛盤只不過是大家遊戲和社交的“載體”有所不同。究其本質,成人版躲貓貓其實與去年火爆一時的飛盤運動極為相似,兩者都反映出了當代年輕人的“低成本社交”趨勢。
去年同期,只需要一塊草地、一個飛盤、幾個朋友就能組隊玩耍的飛盤曾經備受年輕人的青睞,但經過一年多的發展,如今反而很少再聽到有人提及飛盤這項運動了,打開小紅書搜索關鍵詞“飛盤”,映入眼簾的幾個標題是“只有我感覺玩飛盤的人變少了嗎”“飛盤比賽越來越貴了,感覺玩不起了…”不難發現,當飛盤從“幾個朋友隨便玩玩”的遊戲逐漸轉變成需要支付幾百元的訓練費、場地費、比賽費的“競技運動”之後,大部分普通的飛盤玩家消失了。
成人版躲貓貓取而代之。
**這是一種更為低成本的社交方式,對場地和器材的要求幾乎沒有,只要能保證安全問題,無論是公園草地、藝術園區,甚至是小區樓下,都能玩。**更重要的是,躲貓貓遊戲已經存在了上百年,幾乎每個人兒時記憶裏都包括這樣一句話:“準備好了沒有,我要來抓你啦。”無需多言遊戲規則,本能反應會告訴你應該怎樣贏得遊戲。

貝殼Time的工作人員在遊戲前介紹規則與分組
我能搜索到的最早一批將躲貓貓升級為“成人版”的青年社羣組織,是位於東莞的貝殼Time。
“我們社羣辦的第一場活動是‘遇見CRUSH’,當時一直在思考怎樣使用創新的玩法組織青年交友類的主題活動。有一次打開社交軟件定位找人(位置共享)的時候,靈感就來了。”柯潤介紹到,當時是在2022年7月,有了這個想法之後,貝殼Time在東莞植物園採用“共享定位捉迷藏”的形式,舉行了第一次活動。
此後的一年間,貝殼Time也曾多次開展成人版躲貓貓,但“玩的人並不多,我們平均一個月也就組織一次該主題的活動,當時的社交媒體並沒有如此大規模地關注此類玩法。”
轉機出現在今年8、9月份,社交平台上關於“成人版躲貓貓”“線下貓鼠大戰”的內容突然多了起來。
據柯潤觀察,在抖音、小紅書等平台上甚至無需講明活動內容,只要發個貓和老鼠的地圖,就能吸引大批年輕人報名嚐鮮。如今在抖音平台上,“#躲貓貓”的話題已經有17.7萬人參與、55.1億次播放,“#貓鼠遊戲”的話題也已經有8.7億次播放。

成人版躲貓貓火爆網絡
在眾多已經開展了成人版躲貓貓遊戲的城市中,長沙,是第一個“玩瘋了”的城市。
8月中旬,升升在長沙遊玩的第二天夜晚,當地的某個公園裏,他看見一羣人正你追我趕、跑來跑去,手上還佩戴着不同顏色的手環。好奇心驅使下,升升拉住跑過來的一個玩家,詢問這是在進行什麼活動?得知是成人版躲貓貓後,升升也想參加,但卻被對方告知這次是大學生校內組織的活動,校外人士不能參加。
很快,成人版躲貓貓就從“會玩”的大學生羣體中蔓延出去,長沙本地開始有各式各樣的社羣爭相組織活動,彼時在小紅書上發佈相關帖子的ID,大多位於長沙。
另一邊,回到北京的升升也迫不及待想找朋友一起嘗試躲貓貓的新玩法。“但是現在大家都已經成年了,有要加班的,有要陪伴家人的,不是很好湊齊人。”無奈之下,升升選擇在小紅書上尋找“搭子”,發帖的效果出奇得好,一直有網友在評論裏問“這是什麼遊戲啊,感覺很好玩”“怎麼參加?”升升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遊戲組織者,並和朋友將社羣一直運營到了現在,成人版躲貓貓也逐漸在全國各地開花。

當地圖App融入遊戲
朝陽公園裏,遊戲還在繼續。
當大部分老鼠在遊戲一開始就跑向最遠處時,95後男生阿福反其道而行。秉持着“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理念,阿福在出發點附近的下沉廣場轉悠,利用周圍的花草樹木作為自己躲藏的掩體。直至中間有人近距離經過,雖然沒被認出自己的老鼠身份,但是感受到不安的阿福終於開始移動。沿着湖邊狹長的小路一直走,阿福發現兩邊的灌木叢地勢較高且沒有照明,便爬到土坡上,進入灌木叢中隱藏自己,直至遊戲規定時間結束。
很幸運,阿福成為了第一輪遊戲中唯一倖存的老鼠,同時也代表老鼠一方獲得了遊戲的勝利。
“我家就住在朝陽公園附近,晚上沒事兒的時候經常會過來溜達,發揮了熟悉地理位置的優勢。”阿福如此覆盤自己獲勝的原因。實際上,“熟悉位置”的確是贏得遊戲很重要的一點,尤其是成人版躲貓貓增添了“位置共享”這一玩法之後。由於原本處於暗處的老鼠一下子被共享地圖照到了明處,所以玩家需要及時根據敵方的位置變化也進行相應的移動。

遊戲過程中貓鼠能夠看到彼此的位置
據柯潤介紹,貝殼Time一開始是從微信的位置共享功能誕生出了成人版躲貓貓的遊戲想法,但最終還是改成了專做地圖的App高德,之後很多其他的青年社羣也大多利用高德地圖的羣組功能組織遊戲。採用地圖App的好處在於,用户可以直接以地圖為背景展開聊天,不用為了在羣組中發言而頻繁地進入、退出地圖。
高德的羣組功能,設計之初原本是為了幫助車隊定製共同行駛線路,之後又成為了大家堵在路上時能夠彼此告知路況、共同吐槽的“路怒解壓閥”。高德的產品經理們可能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這個平平無奇的羣組功能竟然能演變成年輕弄潮兒的社交工具。
但這其中仍有些難以解決的問題,比如:共享定位會有偏移,且有時比較嚴重。
在柯潤組織的一場活動中,晚上八點多,羣組中突然傳出了“某某掉河裏了”“某某在河裏已經幾分鐘不動了”的呼救,她立馬趕到了現場,十幾只“貓”在湖邊探頭找“老鼠”,神情緊張。事情很快迎來了反轉,正當大家準備報警施救的時候,某某從旁邊的廁所裏走了出來:“你們在幹嘛!我在這呢。”團隊事後才發現,原來因為共享位置的精度和網絡延遲,定位偏移了二三十米,某某其實在旁邊上廁所。

有玩家提醒要注意定位誤差
相似的事情也發生在了阿福身上。第二局遊戲開始後,阿福躲在一個偏僻的公共廁所附近,但地圖App卻將其定位在了廁所裏面。一隻照着地圖定位找來的貓在廁所門口耐心地“守株待鼠”,但沒想到,阿福其實根本不在廁所。
如果非要安個名頭的話,成人版躲貓貓其實屬於LBS(Location Based Service)遊戲的一種,即基於實際地理位置展開的遊戲。
隨着GPS的出現及其精度的提升,自20世紀初,這類遊戲的出現不在少數。
早在2000年,幾乎是最早的LBS尋寶遊戲Geocaching 就已經誕生了,尋寶者可以依靠位置信息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尋找其他玩家藏匿的“寶藏”。
2003 年,一款名為《Moji》的手機遊戲使玩家可以基於 GPS 在現實世界中尋找虛擬財富;2004 年,《I Love Bess》給玩家提供了 210 對 GPS 定位要求他們破解難題;2012 年 Niantic 推出的《Ingress》則要求數百名玩家分為藍軍和綠軍,通過GPS定位在現實世界中進行對抗,身邊的地標、雕塑等物體均有可能成為遊戲內需要用到的道具;還有2016年一上線便風靡全球的《寶可夢Go》,允許玩家依據地理信息對現實世界中出現的寶可夢進行探索捕捉、戰鬥以及交換……
相比之下,成人版躲貓貓的規則最簡單、遊戲門檻最低。
柯潤坦言:“共享定位結合文旅、户外運動、劇本殺等元素,可以玩出很多花樣,我們也已經在設計中。”但作為鼓勵青年羣體線下社交的社羣組織,貝殼Time還是更傾向於把玩法做得更簡單、易落地,“**一個遊戲角色越多,使用的地圖定位工具越複雜,對於玩家的體力和腦力要求也就越高,而門檻一旦升高,大多數玩家的體驗感就有可能打折扣。**有的時候,越簡單,才越快樂。”

彩蛋時刻
有個畫面一直印在升升腦海裏。
那是他在長沙第一次看別人玩成人版躲貓貓。當晚,三隻貓正在圍捕一隻小鼠,小鼠一路逃命至花壇旁邊,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裏逃就開始圍着花壇繞圈。四個人圍着花壇跑了一圈又一圈,體力都有些跟不上了,三隻貓便設計用三角陣勢從三個方向包圍了那隻小鼠,最終成功抓到。四個人亂作一團,三隻貓大笑着宣告自己的勝利,而那隻小鼠,絲毫沒有被抓住後的懊惱,臉上也掛着相同的笑容。
“我覺得他們很快樂。”
升升沒有看到這個遊戲的競技感,反而是他們抓到彼此之後,滿臉洋溢着快樂的感覺。跑不動了就不跑,笑嘻嘻地被抓住,輸贏在這裏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無論輸贏,總還有下次機會。當線上的遊戲像素越來越高,3D和VR不斷試圖為玩家營造出一種所謂的更加“真實”的樂趣,成人版躲貓貓作為一個與地理位置結合起來的進階版兒時遊戲,將大家拉回了真正的現實,營造出了一種低成本、去電子化的遊戲體驗。
更重要的是,除了遊戲本身的樂趣,在這個過程中,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彩蛋時刻”。
就像吉田修一在《公園生活》中所描寫的那樣:**“只要在公園長椅上發呆的時間一久,你就會發現泛着漣漪的池子,長着青苔的石垣,樹木、花朵、航跡雲,這一切都能盡收眼底。”**遊戲裏跑不動坐在隱蔽的椅子上休息時,會知道朝陽公園西邊的湖水被路燈的柔光照射時是什麼樣子;看着公園附近的樓房仍有着星星點點的光亮時,會想象裏面的人正過着怎樣的生活;聽着黑色的樹葉在晚風中搖曳,慌張但並不厭煩地驅趕身邊的蚊子。

夜晚的朝陽公園
有個朋友後來告訴我,他玩這個遊戲感到最快樂的事情就是“跑不動的時候去聽別人唱歌。”
我當時微微一顫,表示感同身受。
朝陽公園遊戲區域最北邊的小樹林裏,一盞慘白的路燈下,有獨自一人的大哥拿着話筒安靜地唱歌。旋轉木馬不再轉動,巨大的遊樂設施正在沉睡,給小朋友釣魚的人工水池仍在發出咕嚕咕嚕的冒泡聲,我和朋友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從其中穿過。
遠處傳來嬉笑聲,一點點靠近後發現幾個男生女生正準備唱歌。主唱的吉他並不熟練,敲擊箱鼓的男生似乎也沒打在點上,我們走過去,坐在他們面前的地磚上,把玩遊戲用的手環摘下來,化作揮舞的熒光棒。
不知道過了多久,高德的羣組裏傳出了“遊戲時間到,大家回來集合吧”。
我們才緩緩起身,再次走向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