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擲的哈馬斯與陷入黨爭的以色列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10-10 07:48
文 | dlsdyc
節日裏的火箭彈
2023年10月7日,對於絕大多數以色列人而言,這是為期一週住棚節(Sukkot)的最後一天。這既是以色列的三大朝聖節之一,也是象徵收穫季節結束的豐收節日。10月6日可能是更有紀念意義的一天。五十年的贖罪日戰爭最終導致巴以問題走上和談軌道,也深刻影響之後中東地緣政治局勢的變化。
然而,對於作為加沙地帶實際掌控者的哈馬斯組織(Hamas)而言,五十年前的戰爭只能被稱為恥辱性失敗。通過交換西奈半島,埃及甚至成為第一個和以色列關係正常化的重要阿拉伯國家。在哈馬斯眼裏,唯有報復才能宣泄以色列對加沙地區的封鎖和隔離。
7日當地時間6點30分,當大多數以色列人還沉睡其中時,由哈馬斯所主導的阿克薩洪水行動正式開始。第一波2200多枚火箭彈喧囂着發射向以色列的各個角落。這是自2007年哈馬斯控制加沙地區以來最大規模的火箭彈襲擊。這一襲擊的強度甚至超過了2014年和2021年兩次火箭彈襲擊。無數居住在以色列的人被防空警報所驚醒,驚慌失措地試圖進入地下掩體進行躲避。

同樣驚慌失措的還有以色列軍方和被人引以為傲的安全部門。與前幾次大規模火箭彈襲擊不同,哈馬斯同時派出了數百名突擊隊員,通過皮卡、摩托車、甚至是滑翔翼突破以色列在邊境的嚴密監視,一舉衝入以色列控制境內。甚至包括加沙總部在內的三個以色列軍事基地遭到襲擊並被佔領。至少700名以色列人被殺,超過2400人受傷。包括士兵和平民在內的上百人被哈馬斯綁為人質,帶回加沙。
一時之間,輿論譁然。五十年前的突襲陰影再一次激發起以色列人的憂慮。許多以色列人不得不躲在自己的房子裏,試圖躲過哈馬斯武裝人員的搜查。
襲擊五個小時後,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現身發言,公開表示以色列“處於戰爭狀態”,並且發誓,“敵人將付出他們以前從未知道的代價。”以色列的主要反對派也紛紛表示將與利庫德集團商討組建聯合內閣共同應對危機。以色列國防軍也隨即展開大規模反擊。

距離加沙地區80公里的範圍將進入緊急狀態。四個師的預備役人員已經組建完成並投入到與加沙地區的邊境線上。對殘留在以色列南部城鎮的哈馬斯武裝人員的清繳也開始迅速推進,目前已經控制住絕大部分地區。加沙的電力供應也全部切斷。
以色列空軍的大規模打擊也讓加沙居民陷入2021年以來最為艱難的夜晚。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以色列是否會以牙還牙,大規模派遣地面部隊進入加沙地區,進行掃蕩作戰。
哈馬斯的困境
面對加沙局勢的升級,聯合國安理會輪值主席國巴西宣佈將召開安理會緊急會議討論目前情況。大部分哈馬斯武裝分子在一擊成功後,裹挾着人質撤回加沙地區。哈馬斯顯然對這次突襲十分滿意。他們不僅表示將有信心承受以色列接下來的報復(畢竟手握大量人質),並且呼籲和號召阿拉伯地區的其他國家和武裝力量加入到這場行動中來。
哈馬斯的樂觀背後卻存在巨大的憂患。考慮到加沙地區的基礎水電網絡受到以色列的嚴密控制,即便通過地道走私再多的物資,也無法彌補在基礎設施上的缺陷。只不過在加沙爆發人道主義危機之後,以色列往往不得不屈服於國際社會的壓力,重新為加沙地區提供水電和緊急救援物資。但在這一次哈馬斯的高調襲擊之後,以色列可能不會那麼輕易鬆口。
事實上,隨着以色列昨天的報復性空襲,已經同樣有數百名加沙地區的巴勒斯坦人喪生。一旦以色列加碼對加沙地區的封鎖,乃至進一步的地面進攻,加沙民眾可能不得不陪着哈馬斯一起過一段相當難熬的日子。目前哈馬斯方面稱被空襲之後死亡500人,受傷2300人 。
更為現實的是,對於巴勒斯坦權力機構主席阿巴斯而言,雖然他在嘴上強烈批評以色列的行為,但實際上他所代表的巴解組織並非不樂於見到以色列對哈馬斯的打擊。哈馬斯的削弱同樣有利於巴解組織維持自己的統治權。尤其是考慮到阿巴斯在面對以色列在約旦河西岸步步蠶食又無能為力的表現,巴解組織非常有動機坐視哈馬斯冒進舉動產生的嚴重後果,以此作為自己實行相對温和路線的依據。

巴解組織有自己的算盤,這反過來構成哈馬斯高調行動的第一層盤算。自從哈馬斯壯大以來,兩個組織都在競爭對巴勒斯坦政治權力的指揮權。由於以色列的地理隔離,最終形成哈馬斯掌握加沙地區,而巴解組織掌握約旦河西岸的割據現實。
巴解組織在名義上掌握巴勒斯坦中央權力機構。阿巴斯政府的長期執政、無能表現和普遍腐敗導致越來越多的巴勒斯坦人對巴解組織失望。阿巴斯在國際政治中的位置卻十分堅固,被各方視為唯一可以接受的代表人選。
哈馬斯雖然惱火這一局面,但缺乏直接取代阿巴斯的手段。問題是,阿巴斯本人已經87歲的高齡,顯然巴勒斯坦需要為後阿巴斯時代做準備。哈馬斯意識到,唯有越高調,越具有戲劇性的行動,才有可能獲取巴勒斯坦人的支持,進而轉化為後阿巴斯時代的政治籌碼。
在爭奪巴勒斯坦權力的道路上,遭受以色列人短時間的軍事打擊是有利可圖的博弈論遊戲。加沙民眾的苦難也可以被引導為對以色列新的仇恨,從而為哈馬斯的意識形態提供源源不斷的支持者。
哈馬斯高調行動的第二層盤算才是他的真正憂慮。在巴以問題上,阿拉伯國家被認為是巴勒斯坦的天然盟友,也是巴勒斯坦能夠支撐下去的關鍵動力。但隨着世界格局和中東格局的不斷變動,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巴以問題已經沒有以前那麼重要。
**沙特、伊朗、埃及、土耳其的四角博弈,以及中美俄三個域外國家的影響力正在逐漸塑造新的中東地緣政治態勢。**在本次襲擊發生之前,以色列最熱門的外交話題就是與沙特阿拉伯的關係正常化。沙特出於自身地緣政治利益的考慮,與以色列關係日益靠近是不爭的事實。
**尤其是在我國幫助沙特和伊朗關係正常化之後,沙特和以色列的關係正常化成為美國非常熱心的項目。**在9月26日,以色列旅遊部長甚至歷史性的率領官方代表團在沙特參加聯合國世界旅遊組織活動。另外在兩天前,以色列環境部長宣佈將在下週參加於沙特舉辦的氣候會議。

沙以關係的正常化不是哈馬斯所樂見的舉動。畢竟,哈馬斯是絕不可能在沒有國外勢力支持的情況下戰勝以色列的。在中東風向變化不利於自己的情況下,哈馬斯需要通過高調的行動證明自己還有統戰價值,或者説有值得利用的地緣政治價值。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截止今日為止,除了黎巴嫩真主黨的小規模炮擊和伊朗的公開支持外,幾乎所有主要的域外和域內國家都沒有站在巴勒斯坦這邊。西方世界對以色列的支持是壓倒性的。但是包括中國在內的大部分國家,都只是呼籲雙方停止戰鬥,相互保持克制,避免事態公開升級。即使是伊朗,也否認參與了此次行動。顯然,在這次事件上,伊朗也要同哈馬斯在明面上保持距離。
沙特外交部僅僅表示,“我們正在關注一些巴勒斯坦派別和以色列佔領軍之間前所未有的事態發展,這導致了許多方面的嚴重暴力事件”,呼籲雙方立即停止暴力。甚至一貫親近哈馬斯的半島電視台也用“brazen assault”形容哈馬斯的本次襲擊。面對日益變化的中東局勢,哈馬斯能否自救成功是一個需要打上問號的問題。
功能失調的以色列
本次襲擊在我國互聯網最早激發出的討論,不是關於巴以問題,而是以色列早期的糟糕表現。它如同夢遊一般被哈馬斯武裝分子突破,並讓他們成功席捲大量人質撤回加沙地區。尤其是考慮到50年前那場突然襲擊,這可能是以色列歷史上最大的情報失敗。
對於哈馬斯的大規模行動,以色列並非毫無預警。一直以來關於巴勒斯坦民眾第三次大起義的警告已經在軍方和情報部門流傳。但顯然以色列人滿足於自己的鐵穹防空系統和封鎖策略,認為自己成功將哈馬斯的騷擾控制在最低限度上。但更深層的問題存在於以色列的內部政治問題之中。
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一直是政壇的常青樹,他經常以馬基雅維利式的權謀術組建自己的政府聯盟。他所領導的利庫德集團也一直是以色列議會唯一穩定的最大集團。但內塔尼亞胡的功利態度也導致他將不少昔日盟友推到自己的對立面。尤其是在他本人受到腐敗指控的情況下,左中右各派第一次聯合起來試圖推翻內塔尼亞胡的統治。

依賴於自己的宗教保守派盟友,內塔尼亞胡和反對派陣營勢均力敵的戰鬥導致以色列2019年到2021年短短兩年內舉行了四次選舉。直到兩年前,一個由左中右(甚至包括一個阿拉伯人政黨)八個黨派組成的大聯盟才勉強將內塔尼亞胡趕下了台。明眼人都知道,如此複雜的黨派聯盟是不具備任何穩定性。一年之後,聯合政府垮台,以色列再次選舉,內塔尼亞胡重新登上總理寶座。
第六次當選總理的內塔尼亞胡將本屆政府的重點放在司法改革問題上。新政府認為,以色列的司法部門存在嚴重的意識形態偏見,因此需要進行改革,確立議會和民選官員的至高性,保障自己的政策能夠得到實行。
關於司法改革的具體內容再此不加以詳述,僅需要指出的是,一旦政府的司法改革法案得以通過,那麼執政聯盟將掌握最為關鍵的司法人員提名權,從而保證將更忠於自己意識形態的人選推舉入司法系統。(有一説一,以色列還是太保守了,我阿美利加可不就是兩黨通過總統提名使勁往各級法院塞自己人麼)
以色列的反對派不會接受這種局面。畢竟在執政聯盟已經掌握行政和立法分支的情況下,如果再讓執政聯盟掌握司法分支,那反對派的處境將更加危險。在反對派看來,司法改革還有一層非常險惡的用心,那就是幫助內塔尼亞胡擺脱腐敗指控。由於議會算術的問題,反對派選擇將街頭抗議作為自己的抗爭方式。(事實上,以色列在過去四十週內一直在發生規模大小不一的抗議)司法改革問題也直接上升為國本之爭,在巔峯期間甚至引發超百萬人規模的大型抗議活動。

面對反對派的強大壓力,執政聯盟內部也出現危機。甚至同為利庫德集團成員的國防部長也開始反對司法改革。在這種情況下,以色列各派不得不接受總統的斡旋,試圖提出一致的方案。由於各方分歧嚴重,以色列的執政聯盟在中止一段時間後,宣佈將推行更為温和的單方面法案。
這無疑加深以色列的內部撕裂,也導致街頭運動烈度的提升。包括空軍預備役在內的許多預備役士兵宣佈以停止服役的方式反對司法改革法案。在這種環境,包括軍方和情報部門在內的大量機構都被牽扯進以色列內部的“國本之爭”。在這種情況下,長期受控的哈馬斯問題顯然就不是那麼重要的問題。
從某種意義上説,哈馬斯的襲擊也為內塔尼亞胡提供新的政治機遇。反對派組建聯合政府的想法為他建立新的議會多數提供了可能性。事實上,以色列國內主要矛盾已經不再是自由派和保守派對立,而是世俗保守派和宗教保守派對立。
曾經的以色列工黨已經完全泡沫化。極端正統派是保守派內部最大的爭議。這些極端正統派認為自己需要完全按照傳統的猶太方式生活,拒絕服從兵役。這是世俗保守派完全不能接受的結果。內塔尼亞胡本人在這個問題上一貫左右搖擺。只不過在本屆政府中他特別依賴宗教保守派,所以選擇在兵役問題上為極端正統派大開綠燈。




以色列極端正統派
如果能夠將曾經的世俗保守派和自由派吸納進政府,他顯然能夠回到過去幾屆政府中更為平衡的狀態。這並非無稽之談。大部分的反對派領袖大多曾經擔任過內塔尼亞胡政府的部長職務,其中部分人士源出於利庫德集團。他們更多是反對內塔尼亞胡本人,認為其本人受到腐敗指控,且缺乏政治誠信(內塔尼亞胡的政治許諾確實沒啥可信度)。前利庫德集團成員前司法部長薩爾是代表人物之一。
本次襲擊為這些反對者以國家穩定為理由重新接觸內塔尼亞胡的藉口。這其中也存在很多不確定性,但不得不説,內塔尼亞胡似乎又一次活了下來。
關於本次襲擊的後續,本文不做過多猜測。最大的看點在於內塔尼亞胡是否會在加沙採取地面攻勢。哈馬斯的襲擊是多重狀況下的意外態勢,很難再次復刻。**巴以問題的基本癥結沒有變化。域外域內大國大多缺乏強力干涉的興趣。**伊朗作為唯一支持巴勒斯坦的域內強國難以改變哈馬斯的生存態勢。狂歡和喧囂之下是複雜的政治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