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見、光環、未來：技能大賽金牌選手和他們腳下的路_風聞

2023年10月12日 06:56 澎湃新聞

九月中旬，第二屆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技能大賽在天津落幕。全國職業技能比拼的最高領獎台上，一眾“00後”迎來自己的榮耀時刻。他們很年輕，也在職業技能的道路上一步一個腳印，走得越來越遠。

　　然而在金牌光環的外圍，關於“職校”和“藍領”的討論從未停息。走上這條路似乎總有無奈，在傳統評價體系中不算一條“漂亮”的路。

　　當下的職業教育有什麼新場景？“00後”“新藍領”的故事有何不同？他們怎樣邁出自己的第一步？當高技能人才培養被一座城市大力強調，他們又希望行往何處？

　　蔣晨琪 18歲 花藝項目金牌 中職三年級在讀

　　現在的自己是一個“出乎意料”的自己

　　接受採訪時，蔣晨琪距離18歲生日還差大約兩週。九月中旬拿下全國職業技能大賽花藝項目金牌的她，頗有些少年心性。

　　花藝項目的正式比賽時間持續了三天，期間自己的工作台有人圍觀，蔣晨琪會暗暗有點小竊喜。最後一個模塊用時走完的那刻，她一下子放鬆下來，感覺自己“超級累”。前三名的成績要到第二天閉幕式彩排時才能知曉，她也並未在意，夜裏跑到“天津眼”玩了一圈，已然把比賽拋到了腦後。

　　未滿18歲的蔣晨琪説不會想太多，讓自己心理壓力很大，只要做到滿意就好。某種程度上來説，“玩”本來就是她和花藝相識的初衷。

蔣晨琪在比賽中。本文圖片均為 受訪者 供圖　　2021年，蔣晨琪進入上海建設管理職業技術學院風景園林專業就讀。2022年學校選拔花藝項目校隊，她抱着“玩玩看”的心態被同學拉着一塊報名。近200人選6個，多次選拔，層層篩選。每一次，蔣晨琪都會和父母説“這次要淘汰了”，然而每一次都能順利過關。她和父母的心態都放得很平——晉級了就好好練，淘汰了就好好學習。一直到2022年上海集訓隊的選拔，蔣晨琪也是在6個名額中位居第六卡位進入。

　　然而這一“玩”，玩出了全國職業技能大賽金牌。兩年不到的時間，蔣晨琪看來靠的是一些天賦、一些幸運，更多的是努力。她也並不沉醉於這種看似飛躍的成功：“因為基礎打得很快，所以現在還是會有不紮實的問題，還得再彌補。”

　　這塊金牌是一份成人禮，也是意外之喜。兩年前初中畢業時，她對花藝一無所知，更遑論將其作為自己的職業發展目標。

蔣晨琪的花藝作品。　　中考之後，蔣晨琪主動選擇了特殊學制的提前批志願，進入上海建設管理職業技術學院讀三年中職，然後可以通過轉段考直接升入上海應用技術大學就讀本科。據她説，這種學制之下，有的職業院校中考分數線比部分普通高中更高。

　　蔣晨琪的學習成績並不算好，但是中考成績也能選擇進入上海非重點的普通高中。儘管如此，她當時覺得經由職校貫通本科是壓力更小的路，學習高中語數英知識的同時還能獲得專業知識。比起高考，或許這種“曲線救國”的方式進入本科院校更為穩妥。

　　父母雖然存着懷疑態度，但仍然選擇繼續支持女兒的自主決定。反應更大的是老一輩的爺爺奶奶，好好學習、上好高中、讀好大學是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總覺得“職校”意味着“沒什麼出路”。

　　沒有過多的爭辯，蔣晨琪一開始對中職生活的期待也不過是好好讀書，平平淡淡地升入大學。談到接觸花藝以前的自己，她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普通”。

　　“感覺朋友們都很厲害，或者成績好，或者有哪方面突出，我之前一直沒找到自己有什麼特別好的地方。”然而“半路殺出”的花藝項目讓她覺得自己有了“一技之長”，有了更多的底氣，現在的自己是一個“出乎意料”的自己。

　　當然，金牌也讓爺爺奶奶和部分親戚不再有所指摘，反倒讓她向身邊的朋友們炫耀起來。憑藉這枚金牌，蔣晨琪預計將會由“三級插花花藝師”升至二級，相當於“技師”等級。但對此她並沒有太過在意，或許要到找工作時才會有所影響。

　　國賽落幕後，蔣晨琪將進入國家隊集訓，再通過隊內選拔，衝擊2024年在法國里昂舉辦的世界技能大賽。當下這段時間裏，她在花店參與實訓，並利用晚上和空餘時間為自己補上文化課知識，迎接明年上半年的轉段考，她相信因為備賽而落下的課程能夠趕得回來。

　　花藝技能給了蔣晨琪莫大的信心。她説自己從小對於職業技能這條路就沒有什麼偏見，“這條路其實很好，對未來可能幫助很大。如果走得遠，就可以一直走下去”。未來，她也希望從事與花藝相關的工作。

　　不過談到本科畢業之後，她明確表示還想考研。姐姐的求職經歷讓她覺得本科找工作並不容易，“還是要考個研才行”。

　　常晨 19歲 汽車噴漆項目金牌 中專畢業工作一年

　　希望能通過比賽改變自己後面的路

　　國賽汽車噴漆項目比賽結束的時候，常晨以為那將是自己比賽生涯的終點。

　　在模塊B的比賽過程中，現場提供的新油漆存在一定沉澱、凝固的情況，導致時間安排受到較大影響。在後續整體加快節奏的情況下，常晨才堪堪壓哨完成項目。這一插曲造成的極度緊張，讓常晨預估自己的成績最好也不過擠入前三。

　　比賽結束當晚，常晨翻來覆去睜眼到凌晨一兩點，睡不着，又沒等來成績。直到閉幕式當天彩排時，工作人員引導常晨摁下金色的手印。那一刻，他才終於知道自己拿到了金牌，“第一反應是懵的，從來沒有想過。”

　　現在，國賽反過來被他當作自己的起點，他説要繼續努力，從頭開始，“後面的比賽只會更難”。

常晨正在訓練。　　對於常晨來説，比賽不只意味着成績，更是他改變現狀的努力。他説：“我希望大賽能讓我有一個新的開端，一直都很希望能通過比賽改變自己後面的路。”在他的成長經歷裏，手藝、學歷、收入這些詞彙一直交織着。而已然邁入社會的他，能看到一線工作的苦，總想着未來走不一樣的路。

　　常晨在上海讀了小學，接着回到安徽老家讀完了初中三年。前後的銜接沒有預想中順利，他的成績隨着初二科目的拓展逐漸掉隊，最終中考失利。不想在老家上太差的學校，他又隨着父母回到上海，進入曹楊職業技術學校，成為一名中專生。

　　那已經是當時最好的選擇了，但他也會覺得，讀中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那好像是一個大家都想着混個日子、混本證書的地方。想着將來工資能高一些，常晨選擇了汽車車身修復專業。

　　剛進學校的他，每天都想着未來的規劃，有一個念頭蠢蠢欲動：反正也是混個證出去上班，倒不如直接出去工作，在社會上學手藝。但最後，這個“證”還是留住了他——“學歷稍微高一點，也好看一點”。

　　一直到教師向大家介紹了職業技能大賽，常晨預感到這是一個機會，不想再安於現狀。在學校對選手的選拔過程中，他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留到最後。日子一下充實起來，每天早上五點半起牀，先到實訓室練半小時基本功；接着是統一的早飯時間，吃完再練半小時才去教室上課。午休時間同樣在練習，他當時的競爭對手中不乏學長，他知道“不這樣子去做的話，很難追上他們的步伐”。

　　他拼到了機會，並站上了全國的最高領獎台。

常晨在領獎台上。　　2022年夏天，常晨中專畢業。由於非滬籍且未參加上海中考等原因，他不符合“三校生高考”的報名條件，無法藉此升學。曹楊職業技術學校實訓中心主任唐明斌説，類似情況的學生大多數也都願意選擇直接就業。現在，常晨在一家4S店工作，工作還是圍繞着噴漆。但同時，他也主動報名進行非全日制的大專學習，並希望在未來繼續通過考試升學本科。

　　“學歷”這根弦一直繃着，常晨非常在意。他回憶説：“從小就聽到説要有好的學歷，只有好的學歷，才能找到好的工作。”

　　在4S店的噴漆房裏，常晨估計最低温度可能也有四五十攝氏度，衣服從來沒有幹過。最忙的時候，一天可能要在裏面待八九個小時。重複、枯燥，對身體也並不友好，他知道這裏面的苦。店裏教過常晨的幾乎每一位師傅，都和他説過類似的話：“你還年輕，可以學學別的。”

　　學學別的，大概也沒有説來那般容易。在汽車噴漆項目上，常晨還在加緊訓練，準備國家隊的選拔，爭一個世賽的席位。每次做出近乎完美的噴漆外觀，或是平整無比的原子灰，常晨還是會感到無比自豪。他享受這個過程，這是他的手藝，目前也是他的飯碗。

　　賽事的征程還在繼續，比賽所能創造的未來之路還未完全展現。常晨期待着一份“好一點的工作”，或許有一天不需要在一線工作，可以用自己學到的知識去培訓別人，或是做銷售，他覺得都挺好的。

　　龐澤鋭 20歲 網站技術項目金牌 大專二年級在讀

　　學歷是塊求職的敲門磚

　　這是龐澤鋭第二次參加全國職業技能大賽。

　　第一屆賽事上，他作為商務軟件解決方案項目的上海選手，摘得一枚銅牌。他比常晨幸運，這枚銅牌很快發揮了現實作用。他從上海信息技術學校中專畢業後，大賽成績讓他無需參加“三校生高考”，直接升入了上海行健職業學院。再次參賽，他調整到網站技術項目，並將銅色鍍成了金色。

龐澤鋭在比賽現場。　　同樣是由於户籍和成績的原因，龐澤鋭初中畢業後進入中專，走上技能成才的道路。初中接觸電腦並不多，父母覺得應該邁入計算機行業，他便一條道走到現在。以前老師會説職校的環境不太好，但龐澤鋭對於備賽的氛圍非常喜歡。“老師和同學在一起訓練，一起解決問題，是共同鑽研的氛圍。”

　　這條賽道並不容易。網站技術項目要求選手能夠勝任一名“全棧工程師”，對於前台開發、後端開發、頁面設計、交互設計有全方位瞭解。

　　這無疑是個很“卷”的項目，且它所涉及的編程語言和框架搭建等知識能力，並不像其他多數項目一樣只在職業教育範疇內涉及。事實也確實如此，在網站技術及其他類似項目的上海地區選拔時，有多所本科高校的選手參加，其中不乏雙一流高校的學生。

　　為什麼最終是職校選手脱穎而出呢？第46屆世界技能大賽網站技術項目中國教練組組長吳迎祥解釋説，一流高校的學生機會更多，職業技能競賽只是他們眾多機會中的一小部分，因此投入的時間精力會比較少。而對於職業院校的學生來説，如果想上本科，想獲得更好的就業機會，職業技能競賽是一條狹窄的捷徑，他們會更加集中注意力在這上面。

　　這也是一種赤裸裸的現實對比。對於職業院校學生而言，哪怕不取得大賽名次，在集訓階段獲得一線互聯網企業專家和工程師的指導，也是極為珍貴的機會。吳迎祥看來，在這些專家面前曝光自己，接觸到一線互聯網企業開發的方式方法，可能會比從職業院校直接畢業的普通畢業生少走5-10年的彎路。

龐澤鋭在比賽過程中。　　面對各個層面的對比，龐澤鋭也表示自己有學歷焦慮。學歷是塊求職的敲門磚，“現在好像大家都是本科生，但研究生對我來説又有點難。”

　　明年將是龐澤鋭大專的最後一年，他也打算嘗試參加專升本考試。在他的想象裏，本科更自由，能做更多自己的事，但也更依賴自己，要對自己有更清晰的規劃。他揣着一份期待。

　　談到就業的規劃，龐澤鋭還是喜歡集訓基地的氛圍，希望能走職業教育這條路，帶出更多的選手。技能大賽的很多參賽選手似乎都會表達反哺學校，參與培訓的念頭，如今已是教練組組長的吳迎祥同樣是選手出身。

　　吳迎祥説：“從事職業教育對於我們選手出身的人來説，還是充滿理想化的憧憬，希望能夠幫助到更多的人。也許軟件行業的收入會比單純做教育高很多，但是做教育本身是一件更有意義的事情。”

　　眼下，這些“00後”錨定的目標明確——明年在法國里昂的47屆世界技能大賽。

　　世賽之後再問“然後呢”，或許回答的便是他們未來的路，也是職業教育所能提供的更多、更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