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羅•阿莫多瓦是否可以被稱為大師？_風聞

由於體量有限，短片往往非常考驗導演的技巧功力。這一方面當然來自於敍事水平，更重要的則是“電影邏輯”和畫面語言之下的信息提供效率。而阿莫多瓦的新短片《奇怪的生活方式》，便是一次出色的導演能力展示，此技巧層面與長片中的體量與深度相結合，便可稱“大師”。

即使是一部二十分鐘體量的短片，阿莫多瓦依舊在《奇怪的生活方式》中展現了優秀的導演技巧。在本片中，阿莫多瓦延續了一貫的創作主題，重點表現兩個人物的情愛關係，更給出了這種關係之於客觀環境的變化，即人生推進之現實對曾經同性之愛的影響與開解。

第一階段是“對年輕純愛的找回”，兩個男人二十五年來的重逢將各自帶回到從前。第一個鏡頭中奔走的馬蹄象徵着佩德羅帕斯卡對該“從前”的急切靠近，他希望藉此挽回曾經的一切，而霍克理解--也是觀眾理應產生疑問--的“救兒子”動機則是對比性的“當下現實世界生活式理解”。真正的動機是敍事的落點，也對應着年輕純愛與當下生活的最終勝敗。

在處理歌者和帕斯卡的平行剪輯時，阿莫多瓦先對前者採用近景，而交代其客觀存在的中景則非常靠後，這讓此二人更接近於“同一人”的表達傾向，歌者的演唱彷彿成為了帕斯卡此時的心聲。隨後，帕斯卡和伊桑霍克相遇，後者延續交代抓捕前者兒子時的現實狀態，對“尋回年輕感覺”的前者牴觸而嘲諷，在他眼中前者的此行目的並非“年輕的純愛”，而是“當今的現實”，即幫兒子脱罪。如此一來，二人在當下的生活便構成了阻礙，霍克的警察身份，帕斯卡的父親身份。而在二人對峙時，對稱構圖中心位置的年輕記錄員則等同於歌者的作用，暗示着二人“走向年輕”的結局。

隨後，影片進入第二階段，“當下現實生活的阻力展示”，“衣服”成為了重要的元素。霍克的主觀鏡頭下，帕斯卡穿着褲子的臀部被放大，鏡頭一轉來到次日早晨，帕斯卡的臀部赤裸。這完成了同性性愛的暗示，也意味着“衣服的脱下”，衣服便是如今加在二人身上的現實生活，父親與警察的外在身份的象徵。同樣地，下一個鏡頭給到霍克，他在浴缸裏同樣赤裸。

隨後，與二人的交談逐漸因“逮捕帕斯卡之子”而冷硬的變化，霍克披上了浴袍，帕斯卡也要穿褲子。此時，“臀部”再次被“衣服”包裹起來，特別是阿莫多瓦讓二人同時穿上了同一個抽屜裏同樣屬於霍克的一模一樣的褲衩，暗示着此階段下二人之於前夜的反向共性：一起被當下的現實生活包裹起來，性愛的純粹被掩蓋住，面對着警察與父親對同一個男孩出於“工作”與“親子”之責的隔閡。

最後一個階段，則是開解的方式。首先要看到的，是二人年輕時的閃回，阿莫多瓦用紅酒的鮮豔和二人大張的嘴來強化激情似火的愛情，而年輕時二人的長相更分別對應了歌者和記錄員。可以看到，這個階段是阿莫多瓦對此前暗示性表意元素的具象，這也體現在了“當下生活”的化形之上，男孩的出場將霍克和帕斯卡出於如今身份的困擾擺在枱面上，並形成了三人持槍對峙的出色場景。它的內在信息量超過了一般西部片的類似畫面，在構圖中，男孩橫在二人中間而形成“阻礙”，霍克持槍對着男孩而執行其一貫堅定的“下”，帕斯卡的槍則在霍克和男孩之間遊移，它的朝向即是對“找霍克的目的“這一敍事懸疑的具象。最後，帕斯卡用“當下現實”的方式完成了對“往日純愛”的找回，前者是他射擊霍克 ，後者則是他放走兒子而排除了“障礙”。

隨即，二人一起進入卧室，逆轉第二階段結尾霍克獨自坐在牀上的“帕斯卡離開卧室”，又是一個“打開抽屜拿出衣服”的鏡頭，與此前“打開抽屜拿出褲衩”進行對比，此刻卻變成了帕斯卡撕開衣服進行包紮的設計，逆轉了此前穿上完整褲衩的情節，打破了“衣服”。二人的最後一個鏡頭，霍克反對帕斯卡的“我們還很有的聊”，畫面切換之下的二人位置卻在構圖中對調，意味着霍克定義的二人關係出現扭轉。

事實上，這種擰巴的狀態正是所謂的“奇怪的生活方式”，帕斯卡找到的開解途徑是不完美的，他與霍克的關係因放走兒子與射擊對方而終究不能回到年輕時的完美狀態，芥蒂始終會存在，帕斯卡在開頭“離開沙漠”去尋找霍克，結尾卻是“迴歸沙漠”。但藉此方式，他們又確實得到了重逢與相處的機會，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排除障礙地相互體諒，達成一種讓步妥協式的愛情，這也是唯一的解決方式。

阿莫多瓦強調了時間的力量，它帶來了人生階段的推進與往昔的不可尋回，完美只會出現在閃回之中，而結尾中暴土揚長，讓人意識到沙漠存在的馬廄鏡頭，則同樣説明了此刻屋中二人的身處環境：即使他們能變成馬，擺脱作為人類的當下身份，也不可能脱離“沙漠”而真正回到往日之中。

對於短片來説，受限於素材要素與時間資源，能夠實現一種情緒的表達和帶動，已經是不錯的成果了。而一些藝術性較強的短片，則多會以手法效率的展示為主：如何最大限度地整合有限的素材，讓它們能夠構建出有一定複雜變化性的主題系統，展示其中的靈感與設計。因此，必須有非常高的表意效率才能帶來充分的信息量和階段構建，這正是體現導演設計能力的地方。

比如之前看過的一部美國短片，導演便有這樣的思路。導演以一個暗戀者的視角出發，將他手裏的燈泡賦予多重含義，對應他的內心變化：最開始，燈泡是他雜耍的道具，是他吸引同樣雜耍的愛人的途徑；而後，雜耍失誤，燈泡摔碎，同時明亮的光線也黯淡了，亮滅的燈泡變成為了他希望與絕望的愛情意象；在他想象中的魔術，燈泡從他的兜裏跑到了對方的兜裏，而後又被交還，是他希望中真心的付出、接收、回應；最後，燈泡徹底熄滅，複合了此前的幾層意義，對應了他愛情的失敗、內心的沉淪。

優秀的短片並不多，阿莫多瓦的這一部無疑是能夠讓人欣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