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門》導演去世：他用40年心血，把“家醜”拍成了神劇_風聞

作者：褚七

2023年10月11日，郭寶昌走了，終年83歲。

張藝謀在微博發文悼念：

“82年畢業分到廣西廠，初來乍到的幾個年輕人，得到‘郭爺’的舉薦和欣賞，感恩之心至今銘記。幾個人凡去他家蹭飯時，回回聽他聊‘大宅門’夢，點點滴滴仍歷歷在目，令人唏噓。”

● 張藝謀曾客串《大宅門》，飾演李蓮英

郭寶昌，一個力排眾議，提攜了陳凱歌、張藝謀、田壯壯、奠定了中國第五代導演基礎的人，一個被第五代導演集體稱為“寶爺”的人。

張藝謀曾説，沒有郭寶昌，就沒有中國的第五代導演。

22年前，他雲集了半個娛樂圈的演技大咖，讓張藝謀、陳凱歌、姜文為他“跑龍套”，創作了一部“曠世神劇”。

2001年4月，《大宅門》在央視一套首播，以17.74的收視率，成為當年央視的收視冠軍，至今豆瓣評分仍高達9.4分。

《大宅門》以清末民初為時代背景，講述了百年老字號百草廳三代興衰。整個故事取材自真實事件，主角白景琦的人物原型就是郭寶昌的養父、同仁堂的老闆——樂鏡宇。

● 郭寶昌的養父樂鏡宇

1940年，原名李保常的郭寶昌，出生在北京一户窮苦人家。

幼年時期，父親凍死在自然災害中，一家人失去了經濟來源，難以為繼，母親便以80塊的價格，將他賤賣給了一户姓吳的人家。郭寶昌被賣掉之後不久，母親反悔了，向親戚借錢又將郭寶昌從吳家贖了回來。

但是，母親的反悔並不是因為不捨，而是覺得價格要低了，贖回郭寶昌之後沒多久，就又以200元的價格，高價賣給了郭家。

郭家就是同仁堂老闆樂鏡宇的二太太郭榕的孃家，也就是劇中李香秀的原型。

● 郭寶昌的養母郭榕

郭榕當時才26歲，而樂鏡宇已年過古稀，郭榕就想過繼一個養子。

但郭寶昌也不是一開始就跟着郭榕的。宅門有宅門的規矩，他要先跟着郭榕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就是普通的市井老太太，家裏沒錢，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平時就在離樂家不遠的衚衕裏，自己單過，還要為女兒郭榕撫養“繼承人”。

郭寶昌被買回來之後，一直是奶奶撫養他，郭寶昌回憶説：“她教育孫子成人，頂門立户，成為做大事、掙大錢的人。”

● 郭寶昌的奶奶（左三）

奶奶的教育方式簡單粗暴。

郭寶昌上小學6年，每逢出門上學，奶奶都要在屋裏大喊一聲：“好好唸書！”郭寶昌也一定會大聲回答：“知道啦！”

就和劇中幼時李天意和奶奶的相處模式一樣。

奶奶沒什麼文化，不懂如何教育才是好的，便信奉“不打不成材”，還制定了打孩子的規律。

每7天打一次，春節不打，正月十六必打。

每次捱打，郭寶昌都會先低頭認錯，事後奶奶便要抱着他痛哭一場。

郭寶昌知道，奶奶其實是疼他的。

● 《大宅門》裏李香秀養子李天意，原型便是郭寶昌

但人生終究還是要分別。

12歲那年，奶奶去世，郭寶昌正式踏入了大宅門生活。

奶奶雖然離開了，但奶奶的教育和那些話，卻始終影響着郭寶昌。

——好好唸書，頂門立户。

踏入了大宅門，郭寶昌才真是開了眼界。

平時有什麼想吃的，直接跟廚房説，什麼都有；當時工人一個月工資只有36塊，而他每個月光零花錢就有40塊。

幼年的輾轉和頻繁的分別，讓郭寶昌敏感又早熟，他清楚地知道，這並不意味着他真的成為了這個宅院裏的少爺。

● 後來的郭寶昌重返老宅

説到底，他還是一個“外人”。

他到了宅院不過一年時間，就經歷了分家。

分家時，郭寶昌看上了一把琵琶，卻被另一房的小姐搶了先。

“且輪不到你挑呢！”小姐大叫道。

其實按照輩分，這個小姐應當管他叫叔，但當時的他在旁人眼裏，頂多是比下人強點兒，確實輪不到他。

這件事深深刺激到了郭寶昌，越發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加上之前奶奶的教育，他開始發奮讀書。

● 青年郭寶昌

家裏有2萬多冊藏書，他就每天泡在書裏；手裏又有零花錢，他就逃課去看電影。

就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浸泡中，他開始嘗試寫小説。

16歲那年，郭寶昌開始以他在大宅門裏的所見所聞為藍本，創作小説《大浪淘沙》。

這就是《大宅門》的第一稿。

但創作過程並不順利，從一開始就受到了阻礙。

在大宅門裏那幾年，郭寶昌經常聽養父樂鏡宇講童年的故事。

父親講自己童年如何無法無天，講自己如何氣走私塾先生，如何被文武雙全的先生所折服，又如何在濟南創立宏濟堂。

他還經常看到大宅門裏那些又熱鬧又荒誕的故事，看那些形形色色、鮮活又悲哀的人們。

當時曹禺、巴金等人的作品很火，郭寶昌看完大受震撼，再聯繫到自己的經歷與生活，他的小説便充滿了批判與諷刺。

在他第一稿的故事裏，七爺是無恥的剝削者，大宅門裏充滿了罪惡與墮落。

他暢快地書寫着屬於大宅門裏的故事，直到有一天手稿被養母郭榕發現。

在郭榕看來，郭寶昌寫的這些都是“家醜”，家醜不可外揚，她痛罵了郭寶昌，並將郭寶昌的手稿通通收走燒燬。

● 養母與16歲的郭寶昌合影

之後，郭寶昌便暫且擱筆，一心念書。

3年後，郭寶昌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的導演系，師從著名導演田風。

在與田風聊天的過程中，郭寶昌將自己在大宅門裏的生活和際遇都講了出來，田風聽完認為非常精彩，便鼓勵郭寶昌將這些事寫出來，寫成電影劇本。

受到鼓舞的郭寶昌再次拿起筆，重新開始創作。

然而，這一次的創作，卻給他帶來了禍端。之後，他去了農場勞動，《大宅門》的二稿也再次被燒燬。

直到1979年，郭寶昌才重新迴歸正常生活。

兩經波折之後，郭寶昌依舊沒放棄對《大宅門》的創作。

事實上，在最艱難的那段時間裏，他也沒有忘記過。

然而，天總是不遂人願的，郭寶昌創作的第三稿《大宅門》，因離婚時遭到前妻的報復，再次付之一炬。

心血三次被毀，讓郭寶昌心灰意冷，開始將精力投入到影視劇的創作當中。

● 《大宅門》海報

從1980年到1995年，15年的時間，郭寶昌拍攝了8部電影、15部電視劇，寫了8個電視電影劇本。

然後，他推掉了所有的事，在40平米的老宅中，潛心創作《大宅門》第四稿。

推掉了所有工作的郭寶昌，基本上就是斷了收入，50多歲的人，每天只能吃燒餅充飢，一天一個燒餅，再餓就喝熱水。

就這樣，他用了8個多月的時間，完成了小説的第四版，並改成了52集的電視劇劇本。

此時距離他第一次創作《大浪淘沙》，已經過去了38年。

郭寶昌在業內的水平是有目共睹的，他的處女作《神女峯的迷霧》一經上映就叫座又叫好，再加上他本人豪氣又仗義，圈內都非常支持他。

● 《神女峯的迷霧》海報

《大宅門》的劇本一出，就在業內受到了重視。

但拍攝的過程卻並不順利。

《大宅門》第一次開拍的時候，投資方並不屬意郭寶昌，想要更換導演。

當時陳寶國已經簽約，如果毀約，就得支付違約金，陳寶國在聽説要換導演的時候，沒有半點猶豫，直接拿出了9萬塊：“只要不是郭寶昌導演，我就不拍了！”

在當時的時候，9萬塊不是一筆小數目。多年後採訪陳寶國時提到此事，陳寶國只説：“男爺們兒做事兒得仗義！”

● 《大宅門》中，陳寶國飾演白景琦

仗義的郭寶昌，也終於得到了仗義的回報。

幾經周折，最終導演工作還是回到了郭寶昌身上。

但興許真的是好事多磨，四次創作三次被毀，險些失去導演作品的機會，當一切終於走上正軌時，投資方又出了問題。

電視劇才開機，拍了不過兩三集，投資方卻突然撤資。

這直接導致郭寶昌背上300萬的鉅額債務，甚至還被黑道威脅。

為了能夠繼續拍攝，郭寶昌歷時4年，先後談了80多家投資商，其中也包括樂家和同仁堂。

終於，在2000年的時候，央視找到了郭寶昌，表示願意獨資拍攝他的劇本，電視劇的名字也從《樂家同仁堂》改為了《大宅門》。

一經敲定，劇組就開始籌備拍攝。

有了錢，投資方於是向郭寶昌推薦了張豐毅、姜文等著名演員來出演白景琦，姜文甚至多次自薦想要演這個角色，都被郭寶昌拒絕了。

男爺們兒做事兒得仗義。

這句話是當初陳寶國力挺郭寶昌時説的，現在，郭寶昌也用這句話來回報陳寶國。

● 郭寶昌在片場給陳寶國講戲

當年陳寶國看到郭寶昌的劇本時就直接斷言，這是一個50年難遇的好劇本。

第一次拍攝時，片方定了陳寶國出演白景琦，後來片方撤資，拍攝中斷，陳寶國也沒有再接其他戲。

他等了郭寶昌3年，生怕自己接了戲和這部劇拍攝時間衝突，從而錯過。

3年時間沒有工作，沒收入來源，後來陳寶國把房子都賣了，就為了這個角色。

郭寶昌自然也不會辜負這份執着。

同時，也因為陳寶國是他心裏無可替代的白景琦。

● 陳寶國飾演的白景琦

郭寶昌對角色和演員的適配度，有着高度的執着。

劇中有個非常重要的女性角色，就是白景琦的二太太楊九紅。

楊九紅是一個潑辣的青樓女子，敢愛敢恨，性格鮮活。

郭寶昌在看了電影《霸王別姬》之後，一下相中了在裏面出演程蝶衣母親的蔣雯麗，便向蔣雯麗遞出了邀請。

誰知，蔣雯麗看完了劇本，竟然沒相中楊九紅這個角色，反而看中了白景琦的妹妹白玉婷。

白玉婷的原型是樂鏡宇的親妹妹，樂家的第十二個千金，她從小痴迷戲曲，瘋狂痴戀梅蘭芳先生，每逢梅先生的演出，她都要坐到第一排，抱着首飾盒，邊看戲邊往台上扔首飾。

後來為了嫁給心愛的梅先生，她選擇了和梅先生的照片結婚，轟動整個北京城。

● 《大宅門》中白玉婷與萬筱菊的相片結婚

郭寶昌將這段故事放到了劇中，而蔣雯麗也正是看到這個情節，愛上了白玉婷這個角色。

這可難壞了郭寶昌，郭寶昌曾和楊九紅的原型一起生活了20多年，他太瞭解楊九紅了。在他心裏，楊九紅這個角色，是非蔣雯麗莫屬的。

郭寶昌幾次三番勸説蔣雯麗，還請蔣雯麗的丈夫顧長衞做説客，都無果。

兩個執着到倔強的人碰到一起，總得有一個先低頭。

郭寶昌選擇了讓步，重新為楊九紅這個角色挑選演員。

● 《大宅門》中，何賽飛飾演楊九紅

投資方向郭寶昌推薦了當時很知名的越劇演員何賽飛，郭寶昌不是很滿意。

在郭寶昌看來，何賽飛是個南方人，過於温婉柔弱，沒有楊九紅骨子裏的那份剛烈和潑辣。

他沒看上何賽飛。

但事實卻證明，眼光再毒辣的導演，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何賽飛知道郭寶昌一直不滿意她，心裏也是憋着一口氣。

某次聚餐，何賽飛喝了點酒，拍着桌子跟郭寶昌大鬧，質問他是不是一直看不上自己，還放出狠話，告訴郭寶昌，楊九紅這個角色，只有她能演。

何賽飛這麼一鬧，直接將郭寶昌看傻眼了，但也是那一次，何賽飛與楊九紅，在他眼裏徹底重合了。

時而柔情似水，時而潑辣剛烈，這就是楊九紅的性格精髓。

● 《大宅門》中，何賽飛飾演楊九紅

除此以外，其他角色也都是郭寶昌認認真真挑選出來的，就連一個客串、一個龍套，也不能馬虎，每一場戲，都是經過反覆斟酌的。

郭寶昌對第五代導演多有提攜，所以在得知電視劇要拍攝時，張藝謀、田壯壯、陳凱歌、姜文、何羣紛紛前來參演，零片酬客串。

● 陳凱歌客串了一個巡捕

四十年磨一劍，大浪淘沙，郭寶昌留下了這部經典作品。

《大宅門》播出後，成為了中國影視史上永遠的經典。

郭寶昌曾經説，“我想過會轟動，但一下轟動了20多年，從來沒想過。我假如把它放在肚子裏，不寫出來，那是一種犯罪貪污。我就是想把它給千千萬萬的人看。”

● 第29屆華鼎獎頒獎典禮，郭寶昌獲終身成就獎

在《大宅門》之後，很多人認為郭寶昌已經到達了頂峯，再也不會創作出更好的作品，所以也不懂，他既已無法超越自己，為什麼還在堅持創作。

郭寶昌則回答：

“輸不起的人，一定贏不了。我得做我自己願意做的事，不管成敗。”

“我一輩子都在幹我想幹的事，我這輩子就沒白活。”

83年的人生，活得痛痛快快；

40年的創作，造就轟轟烈烈的作品。

郭寶昌，既有輸得起的人生，也有贏得了的作品。

回頭，料想無憾。

● 參考資料

[1] 人民文娛丨郭寶昌：“再拍一部《大宅門》，對不起，做不到”

[2] 澎湃有戲丨張藝謀悼念郭寶昌：天堂仍有大宅門

[3] 新京報丨《大宅門》導演、編劇郭寶昌離世，張藝謀發文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