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行動》:邱禮濤露出暗喻的獠牙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10-13 19:08
眾所周知,邱禮濤導演向來傾向對“時代不再”的感嘆,《掃毒2》與第一部的不同主要就源於這一點,並一直延續到了系列的第三部。同時,以動作場面見長的邱禮濤,自然也不會將主題表達與動作元素分裂開來,而是以動作場面作為對主題的表現手段。由此一來,在設計較好的作品中,邱禮濤就達成了商業動作元素與個人表達的統一。
《93國際列車大劫案:莫斯科行動》正是這樣一部作品,且在一定程度上講堪稱“極致“。它的文戲負責提供概念,在有限的空間內做簡單定義而相對忽略細節夯實,全片幾乎都以動作為主。這讓本片顯得頗為“粗糙“,在人事呈現與動作濃度上都是如此,更以其“粗獷“而延伸出了內在暗喻層面上表態的生猛。邱禮濤實際上卻是用暴到局面混亂的動作去呈現蘇聯解體、九十年代初期的社會與人心之混亂。每個人的思潮都在劇變的時代中變得矛盾,形成了一種短暫的迷茫,而片中的動作場面正是對此的賦能。
邱禮濤擅長對尺度的拿捏,這不僅指他的動作暴力程度,同樣包括了主題層面的表達。相比很多導演,他更能在允許的範圍內儘量給出一些更“個人向”的理解與思想。在電影的開頭,時代的要素就得到了強化。在極其具有年代質感的畫面中,我們看到了當時的社會風貌,隨之將舞台引導到了k3火車上。由此一來,列車其實就成為了外部社會的凝結具象。在序幕中的列車得到了全景式的呈現,我們看到了其中形形色色的乘客們。他們的衣着舉止分別代表了當時社會中的不同個體,又都極具當時的典型性。隨後,“列車”更是從單純的k3延伸開來,成為了廣義上的符號式存在---張涵予抓捕極具時代特徵的“倒爺”,二人在激烈的動作中一路到了鐵路,最後在疾馳而過的列車下方驚險卧倒。而張涵予等公安上了另一列火車,也同樣遭遇劫匪並進行了打鬥,其流程幾乎與k3一模一樣。在邱禮濤眼中,這或許也是現實中k3列車案的反映內容。
由此一來,k3的象徵性意義就此得以擴展,所有“列車“都是社會的濃縮展示。一個極具代表性的瞬間是文詠珊與商人的交互,對方的言行打扮顯然是當時的下海暴富之輩,極具時代潮流的象徵性。他向文詠珊展示自己的雄性力量,亮出下體後出現的卻並非他物,而是大疊的金錢。同樣的設計隨後轉移到了女性乘客的身上,她隱藏金錢的位置也是胸部。顯然,對當時的人來説,最能獲得尊嚴感與快感的已經不再是情愛體驗,人的“本性慾望“已經變成了拜金之慾。
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也一一投射在了列車上各人的身上。在比較有限的文戲空間之內,邱禮濤也給出了主角們的相應狀態,靠演員的表演做出表達。黃軒飾演的大劫匪在全片中幾近癲狂,他也是信仰坍塌最為明顯的那一個。他反覆聽着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五交響曲:革命》,該作品是肖斯塔科維奇面對當局懷疑自己立場時的立場自證,以壯美的歌頌為表,內裏卻隱含着作曲家自身的深深疑慮,這種表裏關係也正是對黃軒等人狀態的指代。該作無疑可以代表解體前的社會思想,而黃軒對此的反應卻是“似信實逆”的---坐在音樂廳中欣賞時,相對封閉的環境象徵着社會的安定幻象,黃軒也可以遵守古典音樂會禮儀,對不安靜的行為進行道歉,而一旦回到外部世界,他就會回到癲狂的狀態,猛烈報復呵斥他的老人。該作品作為背景音樂與蘇聯街頭畫面的並列使用,以及類似意義的街頭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皆是對“往日思潮不再,如今人心混亂”的表達。
谷嘉誠和文詠珊的文戲表達則走愛情路線。它也代表了邱禮濤在文戲上的主要處理思路,在細節交代上讓步於份量更重的動作,卻可以給出確定的概念。前者對後者的愛情忠誠度抱有懷疑,卻又在怒扇耳光後痛惜不已,二人相擁痛哭:他們都不能割捨愛情,也無法完全將心安定下來。而作為警匪遊戲的另一方,張涵予飾演的警察也承載了同樣的表達功能。在他與年輕警察第一次見面時,邱禮濤設計了非常有趣的細節:他先與對方握手,隨後聽到“大學剛畢業”,旋即洗手並無所謂地走開。在他眼中,大學生這樣的幼嫩綠苗顯然不足以承擔本時代下的警察工作,因為如今的匪徒擁有更深的墮落與癲狂,僅憑書本理論和理想化是不足以與之抗衡的。事實上,這也確實體現在了大學生在行動中的表現上,在莫斯科被當地警局抓獲。而張涵予對行動的思路,則是“偽裝成黃軒和劉德華等人的同類”,先是在列車上自稱劫匪的“黃軒同道”,在莫斯科則變成了“來莫斯科收賬的商人”,與倒賣生意的劉德華一致。
由此可見,只有與匪徒形成內在的某種等同性,張涵予才能準確把握黃軒看似無邏輯的癲狂飄忽軌跡,從而找到對方。他從聞所未聞到傾聽《肖五》的段落,正是對內心共鳴的具體表現。他與黃軒的潛在等同性,在二人的第一次相遇中得到了微妙的表現:二人在廁所裏對峙,先是斜側面的對向鏡頭切換,二人的身影始終保持着“一人無鏡中之像,另一人則有”的區別狀態,然而到了最後,鏡頭卻變成了對稱的側面與正面構圖,讓身影上的區別消失了。
由此一來,對陣雙方都變成了不同程度上的“時代感受者”,這擴充了人物羣像對時代環境的輻射範圍。全員都身入其中,也就必然受到其影響,無法從外部解決黃軒帶來的問題。在莫斯科的追查進程中,邱禮濤將黃軒變成了一個“神明”,他在每一步都佔到了張涵予的上風,特別是在音樂會中正面晃點了對方的抓捕。而張涵予獲得的積極進展,幾乎都來自於黃軒自己的癲狂“助攻”,先是報復俄羅斯老人導致其妻子提供線索,然後是被強姦的文詠珊自行投案。
只有黃軒自己才能毀滅自己,這事實上也是他的癲狂墮落發展到極致的必然結局,其軌跡本身便代表着舊環境的最終消亡與其中之人的迷茫到底。黃軒作為“舊日殘留全無”的存在,確切地毀滅了強大的團隊,因打壓文詠珊和谷嘉誠的愛情而被前者反水,也因用其女兒威脅劉德華而讓對方與自己貌合神離。
邱禮濤提供了一個有趣而連貫的設計。與黃軒逐漸自我毀滅同步的,是《肖五》在持續演奏中對錶面安定的愈發“瓦解”。最開始的音樂會中,黃軒尚且保持了現場的氛圍,到了第二場則在與張涵予的對抗中讓現場陷入混亂,隨後更是成為了黃軒施暴文詠珊的伴奏。它帶有的時代性象徵意義,與黃軒承載的表意形成了高度吻合,呼應着後者的趨向毀滅。
當然,本片最重頭的還是動作場面。從序幕開始,邱禮濤便進行了動作場面設計與主題表達的高度結合。k3列車上的激烈打鬥中,邱禮濤不時切到了車廂劇烈震盪的外部鏡頭,既調整了動作場面的節奏,也暗示了列車承載的“環境”在此刻人事上的呈現狀態。隨後,劫匪們一路追出了車廂,在極具舊日蘇聯氛圍的田野之中殺戮,並劫持了遠方恬淡農作的農夫。這將列車的表意內容擴展到了“外部環境”,也表現了黃軒作為“舊時代完全毀滅者”的意味。而在一名劫匪遭遇劫殺的段落中,邱禮濤更是設計了別樣的場面:他先是用勞力士換取日韓簽證,試圖以金錢換取美好的未來,以新時代的思潮而走進作為其思想來源的完美國家,但這種期待卻馬上消亡了,隨着他的中槍,高空鏡頭下行走在代表物質的華貴樓梯上的身形變得狼狽不堪,艱難地爬行求生,這才是他在新時代中的現實。
而在影片的幾乎所有動作段落中,我們都能看到舊日環境的被破壞,每一場都發生在極具標誌性的場所:濃縮的列車之後,是城市地下的骯髒下水道,舊工業的廠房,以及軍事的戰鬥機。作為輔助的則是對警察居所的爆炸段落,它破壞的正是大家充滿温情的相處氛圍。進行抓捕的前夜,大家給家人們打電話,也是類似的表達作用,是面對毀壞可能之前對“舊日温情“的短暫挽留。在邱禮濤的暴力設計中,張涵予和黃軒兩波人進行着激烈的打鬥,上述的舊日環境隨之被嚴重地破壞,對打鬥的激烈與場面的混亂進行了定義,其狀態不僅僅停留在表面。此外,在每場打鬥中,雙方的火星四濺都帶來了極度的勢均力敵,在暴力中變成了“兩敗俱傷”,一直到最後抓捕黃軒時也沒有改變,而是讓鏡頭在黃軒和張涵予的一同倒地中切換。這個設計對應了“黃軒象徵的時代自毀”之表意,也進一步加劇了雙方在打鬥中的緊張感與強度,一舉兩得。
當然,就像上文所説,本片中呈現的環境狀態只是風雲變幻之中的暫時階段,隨着人們的努力,一切終將走向光明,所有人都能找到新的自處方式。在最終一戰中,邱禮濤再次用回了代表環境的“列車”,用一場最激烈的動作戲做出了表達。這一次的張涵予們面臨的劫匪們擁有遠超開頭的火力,對它的戰而勝之也就構成了對開頭偏負面表意的扭轉。來自於動作元素的扭轉也與文戲的前置形成了配合:劉德華與張涵予擁有了基於女兒的互信,打翻金錢後拿起女兒照片的細節説明了他之於“混亂時代中拜金狀態”的脱離,警察們也一起跳起了和睦無比的舞蹈,甚至連黃軒都被充滿家庭團圓寓意的餃子打動,喚醒了曾經的美好夢想,由此輻射出了“舊日美好環境的迴歸”。
列車上的最終打鬥,正是對此等美好的極致考驗。黃軒再次進入“毀滅者”狀態,他要破壞的是“環境”的列車,也是一旦脱逃就會殺死的,讓劉德華喚起其良知的女兒。而邱禮濤給出的最終答案,則與同類電影中較常見的“理想主義大團圓”拉開了區別。張涵予解開了劉德華的手銬,對其表示信任,劉德華也用實際行動做出了回饋,黃軒落敗,更是對谷嘉誠的死亡首次表現出了真情。而在最後,“找到女兒”的真假也得以揭曉,這是邱禮濤在中後部設計的一個重要線索,劉德華一開始認為這是張涵予為求合作的欺騙,這也對應了二人各種互不信任的言語交鋒。
到了最後,隨着張涵予打開劉德華手銬的“信任”,劉德華也確實與女兒重逢。邱禮濤有意地將鏡頭長久停在劉德華的臉上,隨後切到女兒身上,卻給予失焦的模糊處理,反覆弱化着女兒的存在,直到最後一刻才變焦到女兒的清晰身影。這引導出了劉德華對張涵予找到女兒一事從猜疑到信任的內心過程,同樣也帶動了觀眾對此事的猜測與開解:黃軒與谷嘉誠的相互猜忌終究沒有發生在結尾。
由此,邱禮濤讓最後一班列車開向了光明的終點,它的目的地正是北京,未來終將是充滿希望的。但這絕不是一種理想化的“輕易可得”,劉德華的瞎眼讓他無法真切看到女兒,而列車的爆炸也帶來了破壞性的後果。時代切換的夾縫階段之中,人與事都必然經歷迷茫、混亂的陣痛期,安定的新時代必將到來,但絕不是無成本的,而是付出痛苦代價後的結果。
震盪造成的損傷與缺失是不可逆的,帶來的只是一個不完美的相對性未來,就像劉德華永遠不能恢復視力而親眼得見女兒。丟掉的信仰不可找回,新時代的物慾不可消除,我們得到了新的東西,卻終究失掉了往日的純樸與堅定。事實上,邱禮濤或許並不只是在説“三十年前”,更是對近年來香港局勢的暗指,這也是更符合“痛苦震盪後的缺失性穩定未來”這一結局落點的地域。而蒙在劉德華眼睛上的紅布,將片中的中國搖滾樂從黑豹延伸到了崔健,與女兒身上的紅衣結合,又一次強化了表達---紅布蒙在他的眼睛上,讓他只能“看”到警察口中描述而非更確切存在的“紅衣女兒”,就像被遮蓋住的正常眼睛只能看到紅布而非外物一樣。
就像《無地自容》的歌詞一樣,“不再相信相信什麼道理,人們已是如此冷漠”。它反映了電影隱喻的混亂時代,人們在舊信仰倒塌的時刻遇到西方消費主義的入侵,在兩種截然相反的思想夾擊中變得混亂,不知道自己應該相信什麼。而黃軒喜歡的肖五則是思想的另一面,肖塔科維奇弘揚了蘇聯共產主義的勝利,這是舊信仰在黃軒身上的殘留痕跡,其在現實中消失則讓他走向瞭如今的癲狂,這暗合了肖斯塔科維奇自己在創作中的被動狀態,也對應着他在隨後創作中的發展:愈發展現斯大林時代的扭曲黑暗。其作品看似歌頌實則以升降半音與離調效果來製造詭異感,對舊信仰失去了曾經的信心。
綜上所述,《莫斯科行動》無疑是非常吻合邱禮濤表述風格的一部作品。它表現的是曾經時代的一去不返,以及陣痛期後不可逆創傷。甚至可以説,在影片的開始階段,它以政治首都北京為列車的出發點,事實上已經將表現對象指向了當時的中國:在片中有意強調的蘇聯解體與當時改革開放的背景相結合,一起促成了舊思想的弱化與新思想的衝擊,糾纏之下產生的不是積極的“擁抱新光明“,而是在西方與本土思想之間的自我定位缺失,這帶來了個體的扭曲,讓他們在社會的既有系統之中無法繼續自如生活,又不能完全進入西方的新世界,因此只能在被告知的“紅布“中獲得不切實的自我開解,這便是陣痛期後形成的不完美的安定時代。
在片中,邱禮濤以93列車劫案為現實引子,為隨後展開的“打鬥“之大規模混亂進行定義。同時,我們也看到了代表國內反叛精神的草創期本土搖滾樂。本片既有情懷,又沒有讓動作元素讓位於它,感懷也是由劉德華的親情完成,讓他在凌亂的動作對戰中成為搖曳被動的存在。觀感和表達平衡的很好。
由此可見,談起邱禮濤,雖然所有人都會想到“動作”,但這顯然不會是他的全部。一個與杜琪峯在創作譜系上深度關係的導演,必然在動作片中加入更多、更深的表達。以邱禮濤大量接片的作風,他或許會在一些“不重要”的作品中草草了事,但一旦擺正態度,就能將重火力與大尺度的動作特點與其擅長的時代性內核相結合,做到”夠爽夠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