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迷笛事件背後的當代困境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10-13 08:12
文 | 劉夢龍
南陽的迷笛音樂節事件,如今也算告一段落了。這件事走到最後,輿論已經脱離了事件本身,成為滿含歷史積怨的魔法對轟,也只能是不了了之。但這件事確實反應了很多問題,事件本身的發生,事件發酵後,圍繞地域矛盾的輿論風暴,許多問題都是偶然中帶有必然,是值得反思一下的。

我們先來説這一事件本身。事情發生後,很多人把矛頭對準了當地老百姓。你説那些蠻不講理,隨心所欲的低素質村民該不該批評,該不該處理,我認為是應該。但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這件事要論責任,其實,主辦方確實有難以推卸的疏漏之處。
很多人同情主辦方,覺得各級工作人員忙到精疲力盡,最後出了一個紕漏,讓一批聞訊過來撿洋落的低素質人員衝了會場。我們從生活經驗來説,社會中一直有不少不講規矩的低素質人羣,特別是一些老人,蠻橫無理,無法無天,搞出很多天怒人怨的事情。而對這些人,在基層執法中又幾乎沒有辦法處理,往往只能和稀泥,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法不責眾,倚老賣老的局面,是一個老大難問題了。
但我為什麼説當地在辦這個活動的時候有疏漏?因為這種情形,本可以避免的。**當地組織活動的部門,不可能或者説就不應該,不知道本地民情。**你既然想拿下這個項目並長期化運作,就要能保證活動的順利運行。你在辦這個活動的之前,就應該打好這個預防針。

具體怎麼落實,就是從鎮到村,從幹部到最基層,都應該提前交底,做好羣眾引導。當代鄉村自有自己的一套社會規則,實際上有能力給你保障秩序,包括管住那些基層覺得自己管不住的老頭老太太。
一方面要讓村民知道這是本地的大事,上級重視,社會關注,不要惹事,不要給家鄉抹黑。另一方面,也應該給周邊一些好處,比如一些文化政策帶來的資金傾斜,像改善交通,整理河道,提高人居環境,也有利於以後文化節的長期開展。總之正反話都要講到,使鄉村兩級都嚐到甜頭,形成一種共同利益,自然太太平平。
可能有人會覺得這種説法太市儈了。堂堂一級政府,為擴大本地影響力,帶動文旅經濟發展,好不容易主辦這樣一個音樂節,是一件有利於地方的大好事。結果,老百姓沒有簞食壺漿,主動支持就算了,居然還要去收買。


**但這差不多就是我們當代基層工作很多時候面臨的一種現實。**很多時候,老百姓是把政府的工作看做只屬於政府自己的工作。哪怕是修路鋪橋,改善人居這種直接利益民生的事,抓到機會,都要好好的討價還價一番。而像文化宣傳這類帶有務虛性質的工作,基本就是政府玩政府的,自娛自樂,老百姓看個熱鬧,沒有什麼參與度,更談不上主動性。
類似的情形,大家在生活中並不鮮見。比如各種創城,創衞,到處可見的志願者,其實都是套着志願者馬甲的基層幹部。政府的各類活動和宣傳,哪怕是防詐,防疫,便民服務,這類完全為羣眾服務的,都要追着老百姓的屁股去做。幹部精疲力盡,老百姓也不覺得需要感激,只是覺得幹部很煩。
無形中,基層政府很多時候就和羣眾已經成了各過各的,兩個涇渭分明的不同世界。這種情形,其實是市場經濟環境下,傳統的集體結構逐步瓦解,一般羣眾成了離散的個體,不再生活在一個具體,和政府直接相關的集體中。作為按照市場規則運轉的個體,對集體利益既不敏感,也不願意為了集體利益犧牲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只能是無利不起早,必須把集體的利益具象為個人的利益。這時,還按原來集體組織那套去動員羣眾,要求其自覺,是做不到。
當然,自然是排斥真空的,舊集體組織結構的瓦解並不代表基層不存在一個組織。這就是我説的,比如基層因為種種顧慮,管不到也管不動的老頭老太太,其實也有人能管他們。城市由於人的離散程度更高,這種情形不太明顯。而在農村,這種情形就比較明顯。各種有威望的“鄉賢社達”,扮演着基層代理人的角色,用一套傳統鄉村社會的辦法,在政府和村民之間起着協調的作用。
**這種協調配合往往要支付一些或大或小的額外成本。**比如給村裏修條路,就可能要在本地買沙子,僱幾個本村人做後勤,雨露均霑。這就是一種干涉成本,一種利益共同化。
説到底,政府的深謀遠慮在鄉村老百姓看來,萬鍾於我何加焉,雙方屁股已經不在一條板凳上了。像南陽的這個音樂節,可能是當地宣傳文化部門主抓,基層配合,但沒有太多動員本地羣眾。
**這估計和迷笛音樂節的主題本身有關。****它屬於搖滾這樣的亞文化,距離普通人是比較遠的,而對農村羣眾來説,更是難以理解的。**不指望本地人會摻乎,也不缺遊客,搞一些青年志願者就夠了。主辦方或許把重心準備都放在的對外宣傳和遊客接待上,結果在基層引導方面出了疏漏。

實際上,如果這次在南陽辦的是類似過去那種同一首歌式的傳統歌舞表演,我覺得還真不會出這麼大的簍子。因為老百姓也覺得會很正式,看熱鬧的有,事後撿一撿紙皮,昧掉些失物之類的也會有,但絕不敢太過造次。
偏偏南陽這次辦的是搖滾,它的場面天然就比較隨意乃至混亂,參與者的情緒也是比較飽滿的,恐怕衣裝也不會太正式。這在一些老一輩村民看來,就是在自己地頭辦個大堂會,還不太正經那種,現場亂哄哄的,當然要趁亂去撿洋落。

這種事怎麼説呢,當年經濟相對更不發達的時候,部隊演習,這邊槍聲還沒停,那邊就有老鄉上趕着去撿炮彈皮了。其實放在當年不奇怪,只能説一些經濟欠發達地區的農村老人,思想沒有與時俱進,還保留了一些舊時代的老毛病,最後惹出了大簍子。
當然,我相信有這一次教訓,**當地從輿論到運作都會更有經驗,是可以做到亡羊補牢的。**實際上,説到底,這始終是個別人的個別行為,也是落後於時代的。社會的總體素質隨經濟水平的發展,始終是在進步的。而當地的一般羣眾,下一次遇到這類活動時應該也會格外注意,自覺維護好地方形象。
然而,這件事在後半段,輿論重心已經脱離了事件本身。本來最近這些年,已經逐漸偃旗息鼓,針對河南人的地域歧視,又被重新激發起來,形成了網絡狂歡。當地人也奮起反擊,則乾脆把一切對本地的批評都打成是污衊。雙方發展到最後,完全成了一種各説各話的魔法對轟,只能不了了之。
南陽是帝鄉,光武帝劉秀就起於南陽。隆中對所説,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出的就是南陽。歷史上的南陽盆地是連接關東和中原的要道,商旅雲集,物產豐富,人文薈萃,英傑輩出。河南的文化積澱是毋庸置疑的,像河南衞視春晚這樣的地方台,這幾年出的河南春晚,幾乎年年都有羣眾認可的精品,在地方台中是獨樹一幟的。我們還是應該承認,八方風雨匯中州,中原大地哪怕遭遇了近代多少苦難,依然不愧是人文底藴深厚,河南是真有文化的地方。
其實,如果站在傳統社會的角度看,河南像南陽這樣的地方,今天依然可以説富足。**可在商品經濟的時代,由於地理區位和戰略佈局的需要,作為傳統農業省份的河南又確實落寞了。**我們從財政轉移支付角度就能看的很明顯。河南在全國轉移支付中居第二位,但一算人均,在全國卻是倒數第七,它之下的六位,從福建到浙江,則都是淨財政上繳省份。不僅是經濟,包括教育等資源,河南是公認在全國戰略佈局中,承壓比較大,犧牲也比較大的省份。
這種情況下,河南本身經濟發展優勢不大,人口壓力又重,勞務輸出便難免,這些工作往往也是以中低端為主。當然,過去,有個別河南務工人員的素質可能也不高,其實也是當年的普遍現象。只是河南的外出務工者更多,加深了這種印象。這差不多就是對河南地域歧視的大背景,不僅僅是嫌貧愛富,也帶有一種對外來者的排斥。
實際上,地域歧視全世界都有,在我國也是長期並廣泛存在的。當然,河南是一個特別突出的受害者。這種對外來人的排斥,本質是在強化一種階層和羣體概念。由於我國快速城市化,工業化的背景,可能還包括了一些新城市人以此來彰顯自己城市人的定位。
地域歧視固然長期存在,也無法完全根除,但對河南這樣廣大區域的集中攻擊,是必須得到及時打擊的。**因為它本質上是在消解中國這個共同體。**隨着經濟的發展,全民的素質都在提升,像過去一些固有印象和外來務工者的歧視也逐漸消亡。那種對河南地區的歧視已經逐漸淡去了,而這次南陽的音樂節事件,在輿論上實際上起了一種沉渣泛起的效果。
一些網絡流傳的抹黑段子,明顯是老段子翻新,比如所謂典韋在宛城丟了八十斤的戟,井蓋也是八十斤。這種某地人偷井蓋的段子,已經很多年沒人説了。這種輿論傾是很糟糕,卻被掩蓋在輿論狂歡之下。

近些年來,流行的山河四省,山河大學這種調侃,多多少少帶有同病相憐的味道。而南陽這樣的地方,無論歷史底藴多深,在當代似乎總顯得清冷,可能也確實想有一些更具現代色彩新的突破。迷笛音樂節這樣的潮流文化,能在南陽這樣的傳統文化重鎮落地,是我所想不到的。
但我們也説實話,一些省份由於種種原因,確實處於各項資源獲取不太平等的地位。他們做出了很大貢獻,但由於要在國家體系中扮演特殊的角色,不免付出了一些發展的代價。對他們本該鼓勵,尊重,卻因為這些經濟上的後進,而被小覷,調侃,這是不對的。因為經濟上的後進,導致話語權不足,最終導致的教育等資源上的匱乏,是很不公平的。
我們又不得不承認,近年來由於世界整體經濟的不景氣,國內也承受了很大壓力。社會轉型期的矛盾日益突出,這使我們的社會,在輿論上經常越發極端。當代的不同階層的不同人羣,已經越來越不屑掩飾自己的不同,並果斷去爭取自己的利益,這又加速了內部矛盾的生成。
南陽音樂節這場亂子,反應了我們在社會治理層面上的不少歷史遺留問題。我們不應該坐視這種分裂,分化發展下去。市場經濟的長期發展,已經表現出了一些資本主義的明顯弊端,是需要得到糾正的。
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快速進步的時代。但這種進步之中,應該是協調的共同進步,這才叫社會主義。我們這個時代當然需要進步,**但更需要公平,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都是一樣的。公平才能團結,團結才能強大。**如果我們只靠一小部分發達地區,一小部分富裕人羣,那麼我們的社會將不可避免走向分化與分裂。一幢裂開的房子是站不住的,更無法去迎接大變革時代的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