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反思科學強國的崎嶇路(IV)(風聞調研委員會)_風聞
眉山剑客-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知彼知己,纵横天下。10-16 08:02
我們中科大1967屆大學畢業生,推遲到1968年底畢業。我被分配到四川成昆鐵路眉山電務段當了五年鐵路工人,職責是管理行車自動控制的信號系統。這是我從科學興趣轉向經濟興趣的時期。成昆鐵路是中國援助越南抗美戰爭的戰略鐵路。地勢險要,三分之一的路段在橋樑上和隧道里。鐵道兵修建,據説每前進一根枕木要犧牲一名戰士。我所在的眉山電務段思濛工區只有幾個工人,管思濛,吳場兩個車站。每個站只有三條車道,每天只有幾班客車和貨車。工作非常清閒,可以讓我有時間大量讀書。鐵路工人的福利是管轄區段坐火車免票,可以在工餘到成都四川省圖書館借書。眉山是大文豪蘇東坡的故鄉,但是縣城離工區很遠,當工人時沒有去過。
我在工餘時除了理論物理之外,還研究科技史,經濟史,和科技政策史。我試圖定量驗證毛澤東的假設,農民戰爭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結果發現中國農民戰爭的規模和頻率遠比歐洲為高,但是沒有產生現代科學和資本主義。問題在哪裏呢?這就是我研究李約瑟問題的開始。1972年我讀到《今日物理》雜誌上發表的普利高津(Ilya Prigogine)的革命性論文“演化的熱力學”,指出物理學的熱力學第二定律斷言宇宙秩序必然瓦解(物理學叫“熱寂”),但是生命演化的過程有時間箭頭,從簡單到複雜。所以理解生命和勞動分工必須研究開放系統的熱力學。這是後來複雜科學復興的起點。我立即意識到階級鬥爭不足以理解中國和西歐發展模式的差異,開放還是封閉對社會演化的方向有更大的影響。這是我十年後,到美國留學,投奔普利高津研究中心的研究起點,也是從研究興趣從相對論,量子力學,轉向演化論,複雜科學的開始。這樣重大的興趣轉變,意想不到是從眉山電務段開始。這也是本人筆名為《眉山劍客》的由來。我先向網友們解釋,為何我1996年回北大執教以後,一直保留和得克薩斯大學在研究複雜科學前沿的學術聯繫。
當鐵路工人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鐵路工人非常樸實,比農民還容易交心。大學六年在學生裏搞階級鬥爭,知識分子被稱為“臭老九”,地位排在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特務,叛徒,走資派之後。大學裏思想怎麼改造也達不到歷次運動的標準。但我一個大學生下到鐵路工區僅一個月,工人師傅就宣佈我的思想已經改造好了。工人們其實非常尊敬大學生,他們和你交朋友只有一個標準,看你是否待人平等和做事誠實。第一場考試恰逢我大年三十到的工區,幾個鐵路工人大碗喝廉價的地瓜酒,一人一勺。我第一次喝酒就因為家傳的基因沒有喝醉,晚上照樣值班。第二天工人師傅就認為我是條好漢,沒有大學生架子。第二個考場就是看師傅的娃娃們哪個髒,滿臉鼻涕,我就去和這些娃娃玩。師母們立馬就把我當自己人,給我噓寒問暖。我的徒弟是高小還沒畢業的小學生,管我叫“陳哥”。他們教我上山採蘑菇,下田抓黃鱔,我這個城市長大的青年,從來沒玩過如此快樂的自然遊戲。平時工人師傅和我搶累活重活,讓我平時可以有時間看書。交換條件是我每天晚上給大家講故事。我就教工人們毛主席詩詞,以及各國偉人的歷史故事。最令人驚奇的是一班從高中生和中專生招來的列車員,經常找沿線工人幫她們給朋友們採購小站的便宜雞蛋帶回成都。我就乘便請她們幫我從成都借書看,發現她們裏面有許多人才。這些鐵路青年的單純和可愛,是中西方文學裏都沒有見過的新人,絲毫沒有榮國府小姐之間的嫉妒心理。我第一次發現西方引進的現代教育制度有大問題,教了知識,廢了良知。倒是盧梭在“愛彌爾”裏的教育思想符合馬克思沒有異化的理想境界。
四川農村的生活比北方農村豐富的多。我以前讀唐詩沒有體會,結果發現眉山周邊的生活詩情畫意,和唐代似乎沒有差別。我交往的四川小姑娘和老太太,會吟詩作詞的人,比我上海的中學同學和北京的大學同學還要多,逼得我去惡補詩詞格律。四川人沒有北京人的驕傲和上海人的勢力,他們講的是哥們義氣。這讓我理解前資本主義的社會和文化。四川人對中醫知識的普及和飲食口味的講究,又在北方和沿海地區之上。我對國學的基本知識,是從四川姑娘們的交往發展起來的。眉山成為我的第二故鄉,我在成昆鐵路交往的工人朋友保持終身友誼,感情遠超上海的中學,北京的大學,和美國的研究院。這是我進一步認同馬克思和毛澤東的理想世界,就是要縮小三大差別。
鐵路工作不久就讓我發現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彎路。成昆鐵路是中國第一條自動控制的鐵路線,鐵路安全從京劇《紅燈記》中手工搬道岔的李玉和改為繼電器線路控制的電機操作。電機和道岔相連的一個插銷只有小指粗細,按規定每月檢查一次。結果我發現剛檢查過的插銷,幾天後就出現斷裂,如不及時發現就有火車出軌的危險,負責的信號工就可能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而坐牢。我學到固體物理有一個常識叫疲勞效應,例如説平時可以承受150公斤壓力的材料,在疲勞狀態下可能在100公斤壓力下斷裂。所以,不同的材料必須測試其疲勞效應,留出安全係數,航空業尤其重要。但是中國的教育體制學習蘇聯,鐵道學院的工程師完全沒有固體物理的跨學科基礎知識。我立即寫報告給電務段,鐵路局,並抄報鐵道部報警。不久我們電務段一位模範工長出了事故,我拿出報告底稿提他伸冤,才引起鐵路局有關部門的重視。
新的問題又產生了。電務段的技術主管是日滿鐵路的老工人,以前管理手工操作的道岔責任輕鬆。上了自動控制系統他不懂業務而責任重大,為此堅決拒絕開通全國第一條自動控制線路。鐵路即使在文革動亂時期也是準軍事化管理,根本不存在西方經濟學宣傳的什麼自由定價和“看不見的手”。我第一次在實踐中觀察到工人階級的先進性和技術的更新換代有關。過時的技術不僅讓投資夕陽技術的資本縮水,也會讓夕陽產業的工人失去先進性和競爭力。這是我最早注意到產業新陳代謝的問題,對馬克思工人階級先進性和第二國際工會地位在當代有不同理解。
在眉山時間長了,就注意到基礎設施建設和農民生活經驗的矛盾。經濟學的含義就是經濟的短期效益和社會的中期效益的矛盾。四川多山少地,沒有辦法修北方的大車路。四川農民去集市賣頭豬,只能在田埂上推木輪的雞公車,也就是諸葛亮的木牛流馬,要一個人在後面推,一個人在前面拉,走的是田埂。我到了四川非常驚奇,大躍進為何不生產滾珠軸承,可以大大提高水利工程的效率和農民的生活。中國歷次運動的經濟指標,留給地方因地制宜的餘地太少。更嚴重的問題是農民不懂火車制動很難。他們發現在鋼軌上推雞公車非常省力,但是火車來了剎車不及。鐵路如何宣傳也沒有用,要到沿路各村都有人被火車撞死,才能普及鐵路的新知識。結果農民和鐵路工人發生利益衝突,農民一方面認為鐵路使當地物價大漲,但是地方政府為了保護城市居民的物價穩定,不許農民高價出售農產品。沿線農民的反應就是盜竊鐵路器材。鐵路帶來的長久社會效益,要到近半個世紀以後,才能被社會理解。西方所謂的國企沒有效率完全是理論誤區,因為只有國企,甚至鐵道兵才能修建這樣有戰略意義的鐵路,私營企業搞基建短期無法盈利。中國目前一帶一路的巨大工程,要解決和當地民眾的矛盾,獲得可持續的發展,還有比中國更長更難的路要走。我對現代化經濟的重新認識,不是從大學的教科書學來,而是從眉山鐵路的實踐中獲得。
大家可能不會想到,成昆鐵路也是我接受戰備訓練的考場。四川西昌地區文革中曾經發生過武鬥,軍事管制也穩定不了局勢。成昆鐵路的地形險惡,所以鐵路的事故率非常多。我多次面臨翻車,撞車等生死考驗,所以學會了鐵道游擊隊的本事跳車和趴車。大學軍訓我受過拼刺刀和滾地衝鋒的軍事訓練,加上鐵路的跳車經驗,養成當機立斷,臨危不懼的習慣。後來到六大洲四十餘國講學時,多次遇上革命和動亂而化險為夷。人生的經歷是生存的學校。中國的應試教育丟掉了革命傳統。上山下鄉才教會青年在動亂中成長的基本能力。
【附註】照片一,1973年陳平和眉山電務段思濛工區的師傅和徒弟們合影。照片二,2015年陳平重返思濛車站。照片三,2015年陳平重訪吳場車站。陳平坐在鐵路安全的核心電動機上。工程設計缺乏物理疲勞效應常識的後果見正文第五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