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斯坦人自研的“戰狼”遊戲，在危險邊緣遊走_風聞

“為什麼我們阿拉伯穆斯林就不能有我們自己的超級英雄？”

出生在巴勒斯坦加沙地帶的阿罕默德•法拉斯丁尼（Ahmad al-Falastini），曾是一名以治病救人為目標的醫學生，對政治毫無興趣，渴望安靜完成學業，然後和他的未婚妻結婚。

但在畢業前一天，他路過了一羣向以色列國防軍（IDF）抗議的示威羣眾。他們向以色列士兵扔石頭，要求結束對巴勒斯坦領土的侵佔。以色列士兵當即向巴勒斯坦人開火，隨後開始以“反恐”的名義逮捕他們。這也包括阿罕莫德，儘管他只是路過。

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阿罕默德被IDF折磨並監禁了5年，還在出獄前夕得知，他的父母和未婚妻都在以色列的空襲中喪生。

出獄後，陷入憤怒和仇恨之中的阿罕默德，加入了一個名為“阿克薩清真寺騎士”的巴勒斯坦抵抗組織，準備向那些冤枉他、殺害他家人並奪取他家園的人進行報復。

倘若阿罕默德的故事只講到這裏，説是在現實中的加沙地帶真實發生過，想必都會有人信服。阿罕默德的結局，大概是戰鬥至死。

……可他沒死，還單槍匹馬端掉了幾個以色列基地，活過了加沙的殘酷巷戰，滲透進摩薩德總部大鬧一場，甚至摧毀了以色列賴以生存的“鐵穹”防空系統，期間殺死的IDF士兵不計其數。

“鐵穹”抵禦哈馬斯火箭彈的現實照片，攝於2021年5月

這種超級英雄片都拍不出來的故事情節，出自巴勒斯坦人自己製作的電子遊戲。

1

《阿克薩清真寺的騎士》（Fursan al-Aqsa），是由現居巴西的巴勒斯坦人尼達爾•尼姆（Nidal Nijm）獨自開發的射擊遊戲。

根據Steam商店的介紹，這部遊戲的靈感來自許多遊戲，包括但不限於：《合金裝備》《使命召喚：現代戰爭》《叛亂：沙漠風暴》《馬克思佩恩》和《007：黃金眼》……

《阿克薩清真寺的騎士》的確繼承了上世紀末或這世紀初射擊遊戲的復古風格。比如遊戲使用虛幻引擎製作，關卡中也出現了《虛幻競技場》形式的醫療與彈藥補給點。

醫療包的圖標使用了紅新月會的標誌

紅新月會等同於伊斯蘭國家的紅十字會

在單人戰役中，玩家需操縱阿罕默德，在關卡場景內完成若干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同時殺光IDF士兵。至於完成任務的順序、使用何種武器與手段完成任務，遊戲並不作嚴格的限制，這一點像《秘密潛入》和《三角洲特種部隊》。

任務簡報界面也有《三角洲特種部隊：黑鷹墜落》的味兒

遊戲的硬核程度也有二十多年前的味道。IDF士兵的槍法準得出奇，僅是暴露在敵人視野中一兩秒鐘，滿血的主角就有可能倒下。

戴着頭盔的士兵姑且需要爆頭才能快速擊殺；至於戴着貝雷帽的精鋭士兵和高級軍官，朝他們的腦殼打一梭子，往往還能活蹦亂跳，好在他們只作為關卡末尾的Boss少量出現。

硬吃了我三個彈匣的以色列超人軍官

而主角也自有殺出重圍的特殊能力。比如借鑑了《馬克思佩恩》的子彈時間，在慢動作下邊閃避邊開火，就能在不被敵人命中的前提下贏得正面戰鬥。

信仰或許很難被歸為一種特殊能力。但人狠話不多的阿罕默德，喊得最多的一句台詞便是“安拉胡阿克巴”（真主至大）。殺死敵人時會喊，完成任務目標時會喊，日常趕路時也會沒頭沒尾地喊上一句。

扛着RPG轟直升機時當然也會喊

而在過場動畫裏，他只要喊這麼一句，就會瞬間爆種，做出一系列的超級英雄操作，比如反殺將自己擒住的IDF士兵，在狙擊時百發百中，或者用火箭筒打下戰鬥機。

像模像樣的格鬥動作

《戰地》玩家基操

整個遊戲劇情戰役也就10個關卡，流程約7-8小時，關卡設計均以快節奏的近距離交火為主、Boss戰或載具戰為輔。雖説背景侷限，由於IDF海陸空三軍都被拽來充當背景版，遊戲的場景類型還算豐富，不會讓人立即感到厭煩。

只是可能因為能力或成本有限，一部分明顯的設計或意圖沒能達到理想的效果。如開門和暗殺等QTE動作，必須對準某個特定的點位才按得出來，還有兩三個必須通過暗殺獲取初始槍械的“潛入”關卡，沒在第一步按出暗殺，就一定會被敵人秒殺。

我已經死了

流程後期的關卡堆怪現象十分嚴重，有些江郎才盡的意味。今年8月更新的第10關，被作者稱為發生在阿克薩清真寺的“真正任務”，更是堆怪的集大成者。

清真寺廣場周邊缺少掩體，主角更是連槍都沒帶，在地圖上尋找槍械時，總是會被目力驚人的IDF士兵發現，緊接着在數十人的齊射之下暴斃。即便找到了槍，也打不過後面的坦克，因為附近找不到足以摧毀坦克的RPG火箭筒彈藥。之後我也沒能在互聯網上找到這一關的攻略資料，只能放棄攻略。

令人絕望的敵人數量

這個劇情戰役隸屬於《阿克薩清真寺的騎士》的經典版（Classic）內容，目前不再維護更新，作者忙着搞重製版（Remake）去了。

重製版僅開放了兩個關卡，因遊戲引擎從虛幻3升級成虛幻4，畫面細節更為精緻，射擊手感有所提升，阿罕默德更是獲得了新能力，例如呼吸回血，以及滑牆和蹬牆跳等鐵馭級別的身法。

然而，重製版在遊戲性與嚴肅性等方面均有所下降：垂直機動能力顛覆了緊張刺激的硬核巷戰體驗，主角邊蹦躂邊殺人彷彿逛街一般輕鬆。

似乎是為了提升遊戲難度，重製版引入了一套評級系統，根據玩家在關卡中的潛行暗殺和爆頭次數給予評級。最高的A評價，要求玩家在沿用經典版的糟糕潛行機制下暗殺3人，還要在子彈時間裏爆頭擊殺關卡中的半數敵人。

這個評級被稱作“恐怖分子”（Terrorist），可能是一種高級黑。考慮到暗殺和連續爆頭的困難程度，能按這個標準打通關卡、還在反覆享受血腥特寫的人，搞不好也心理變態到了恐怖分子的層級。

2

哪怕全盤忽略其中的民族和政治立場，《阿克薩清真寺的騎士》也是一部充斥着血腥暴力色彩的射擊遊戲。

但這部遊戲成功經巴西政府司法部年齡分級部門批准發佈，拿到了18+評級，於2022年在Steam平台正式上架，且存活至今。

由於“美化巴勒斯坦人針對以色列人的暴力行為”（儘管很難説有多少巴勒斯坦人能玩到它），這部遊戲在以色列當局和民間都引起了強烈抵制。

以色列外交部和司法部均要求巴西當局禁止該遊戲，民間組織也呼籲抵制Steam、要求Steam和Youtube下架遊戲及相關視頻。

一個叫做國際法律組織（ILF）的NGO直接致函Steam母公司Valve：“這款遊戲瘋狂地頌揚暴利和煽動恐怖，可能會讓Valve直接違反美國反恐法，並面臨民事訴訟。”

**Valve和Youtube無視了政府及民間組織刪除相關內容的絕大部分要求，最後也沒發生什麼民事訴訟。**只有谷歌商店下架了遊戲的安卓版本，原因是“不允許應用程序包含與恐怖主義相關的內容”。

《阿克薩清真寺的騎士》似乎還支持在主機上運行——經破解的過時主機，比如PS3和Xbox 360。根據作者尼達爾在Youtube上的評論，微軟不同意他的遊戲理念；索尼同意了，但遊戲上架次世代主機需要升級虛幻引擎，這需要一定的時間。

據《耶路撒冷郵報》2021年對尼達爾的報道，他使用虛幻引擎3開發製作遊戲，自2017年獨自開發至今，才開始研究虛幻4。他今年搞明白瞭如何將Steam成就集成到虛幻引擎內，在8月份的那次更新中，為經典版和重製版遊戲添加了成就係統。

在另一家媒體採訪時出鏡的尼達爾•尼姆

如果尼達爾還生活在巴勒斯坦，很難説他還能不能把遊戲做出來。尼達爾的父親曾是巴勒斯坦法塔赫組織的一員，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後，尼達爾一家才移民至巴西定居。

尼達爾一直很感激他的父親。他在《耶路撒冷郵報》的採訪中説：“我與任何政治或軍事政黨、團體或組織沒有任何聯繫，我只是和我的父親、他的鬥爭史，以及巴勒斯坦人民的抵抗生活在一起。”

“正是我的父親，在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鼓勵我玩電子遊戲。他還告訴我要努力學習，這樣有一天，我就能自己製作一部講述巴勒斯坦抵抗運動的遊戲。”

在以色列Kan廣播公司的採訪中，尼達爾説了更多有關他父親的事。他説，父親總是鼓勵尼達爾和他的兄弟玩遊戲，因為他知道電子遊戲作為一種改變人們願景與觀點的工具的重要性。他説父親還説過，“殺害任何人都是錯誤的，無論宗教、國籍或是其他什麼。”

**然而，當記者單獨採訪他的父親時，卻收穫了似乎相悖的回答。**記者問，“如果你的一個兒子對IDF的士兵發起襲擊，並作為‘殉道者’（Martyr）而死，你會有什麼反應？”

父親只是平靜地説，對於穆斯林，為了保護家園而殉道是一種榮譽，所以他會為任何一個兒子的犧牲感到榮幸。

尼達爾為父親戴上耳麥接受採訪

實際製作遊戲時，尼達爾的父親“殉道光榮”的想法也在遊戲中得到了體現。主角死亡時，屏幕中出現的提示語不是“遊戲結束”，而是“你成為了殉道者”。

尼達爾認為，人們需要通過他的遊戲，瞭解巴勒斯坦人奔赴殉道、發起“恐怖襲擊”的真實原因。他説，這些襲擊是“針對IDF士兵向巴勒斯坦人實施暴力行為，以及以色列軍事佔領大體狀況的一種反應”。

城區裏少不了平民的屍體

經典版遊戲的第5關，是戰火中的加沙城區，以色列的戰鬥機肆無忌憚地轟炸這裏的居民區和醫院。主角肩負兩大重要任務，其一是收集汽油，激活地圖角落的防空導彈，將以色列戰鬥機通通擊落；其二是救出城區中被困和受傷的巴勒斯坦平民，把他們送上救護車。

遊戲鼓勵巴勒斯坦人用“子彈和鮮血”反抗以色列人，“支持巴勒斯坦人民自衞和抵抗以色列壓迫的權利”。

但尼達爾沒有設計法塔赫或哈馬斯，或者某個具體的巴勒斯坦組織。遊戲中頻繁出現的“巴勒斯坦終將解放”標誌，僅是被聯合國所正式承認的、巴勒斯坦抵抗運動的虛擬象徵。

尼達爾的另一個願望，是借這部遊戲徹底打破將阿拉伯人描繪成反派角色的“陳腔濫調”。“從我小時候起我就一直看到，在西方的電影和電子遊戲中，阿拉伯人總是被描繪成恐怖分子。所以我一直想改變這種形象。而且因為我從小就喜歡遊戲，我決定製作我自己的遊戲，以表明阿拉伯人不是恐怖分子，只是在為他們的自由而戰。”

在Youtube頻道Post Tenebras的採訪中，他的發言更為大膽直接：“為什麼單一個美國就有像美國隊長、蜘蛛俠、蝙蝠俠、超人這樣的超級英雄……我們阿拉伯穆斯林就不能有我們自己的超級英雄？”

根據我的個人體感，就連遊戲的武器設計都在顛覆刻板印象。長得像AK的“蘇聯產步槍”是遊戲中綜合性能最優秀的步槍，命中率非常高，幾乎不受後坐力和散佈的影響。相比之下，長得像M4的“美國造”步槍的表現就略遜一籌，“以色列造”步槍則最為差勁。

3

也許因為身處巴勒斯坦的混亂之外，尼達爾清晰地在規避遊戲可能和現實發生的關聯。

他極力區分遊戲和現實的聯繫，強調遊戲中所有的角色、藝術創作和故事情節“純屬虛構”，只有故事情節的靈感來源於史實。整個遊戲流程中，從未出現以色列的平民角色，只有全副武裝的以色列士兵遭受了“血腥暴力”。

今年10月，新一輪的巴以衝突爆發後，更多人注意到了《阿克薩清真寺的騎士》，近30天內，遊戲在Steam平台上的38條評測達到了100%好評率。

10月10日，尼達爾在Steam社區補充了一則公告並置頂，懇請玩家們不要發佈任何與現實時事相關的內容。

“……每個人都知道我的遊戲與其他數千款戰爭遊戲沒有什麼不同，例如《使命召喚》《戰地》《費盧傑的六日》《叛亂》，等等（它們也都在Steam上架）。我認為這就是Steam允許我的遊戲出現在這裏的原因……他們確實支持遊戲開發者的創作自由，以及玩家們選擇想要購買和遊玩哪些遊戲的權利。”

“但是，由於那裏正在發生一場真實的戰爭，而我的遊戲與此有直接和間接的關係。所以我認為，現在我們應該關注遊戲本身，避免將我的遊戲與這些真實事件聯繫起來。”

在Steam社區，尼達爾主要用英文交流，將每一位願意友好交流的網友稱作“兄弟”，即便他們實際體驗遊戲的時間可能不到2個小時、只體驗了噱頭更足的重製版，而非更具深度的經典版。

不過據SteamDB網站，自上架Steam以來，這部遊戲的在線人數峯值，最高只有11人。

這一個人很可能是我自己

單論遊戲本身，《阿克薩清真寺的騎士》不算什麼特別優秀的射擊遊戲作品，無論是經典版還是重製版，問題都不少，經典版有些難，而重製版又太過簡單。相較尼達爾自己列舉的那些參考作品而言，他的遊戲或許並不值得廣大玩家浪費光陰。

但在目前的情境下，《阿克薩清真寺的騎士》卻又意外擁有了額外的歷史意義：它是巴勒斯坦人自主開發的、第一款能引起話題和討論度的電子遊戲——而且，這很大程度上並非是由於遊戲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