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遊戲小白遇上策劃培訓機構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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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觸樂

一個遊戲小白想來遊戲行業做策劃,在培訓機構交了近2萬元學費後,最終還是沒能入行。
2023年9月29日,何夕顏在小紅書上發表了數篇內容為“揭露遊鯊遊戲圈賣課騙局”的筆記。
“遊鯊遊戲圈”(以下簡稱遊鯊)在其主頁上自稱“一家專業的遊戲行業綜合平台,由業內大廠資深遊戲策劃創辦”。這家平台於2018年在網絡上建立,並於2021年11月1日在深圳成立了公司。何夕顏在小紅書上的筆記裏記載,2023年3月24日,她購買了遊鯊下屬教培機構的“1v1遊戲文案策劃培訓課程”,共計20課時,花費18980元。
何夕顏上完了20節課中的18節。8月到9月秋招期間,她獲得了騰訊、網易等幾家大型遊戲廠商正式崗位的面試資格,但均止步於一面。
10月1日,遊鯊在小紅書上對何夕顏的筆記作出公開回應。遊鯊用“抹黑造謠”定義何夕顏筆記的性質,並放出了雙方的部分聊天記錄。在聊天記錄中,何夕顏的言論在大眾看來太過“小白”,這導致她的筆記下出現了大量具有攻擊性的言論,多是嘲諷她缺乏遊戲經驗但妄想入行做策劃。次日,何夕顏設置筆記權限為“僅限好友評論”。

此事因“原神消消樂”的話題在業內傳播廣泛
筆記發佈後,我聯繫到何夕顏,她希望我能“揭露遊鯊賣課的種種內幕”。經過一輪輿論反轉,何夕顏又多次公開強調她“接受了記者採訪”,一些從業者得知此事後找到我,對遊鯊表示了支持或反對。他們態度積極得好像並不是局外人,觀點中也往往帶有自身的經歷和情緒。我也聯繫了遊鯊,想要了解另一方的視角,遊鯊的幾名工作人員向我提供了一些文件材料,希望“能夠還他們清白”。
像常見的恩怨一樣,同一個故事,當事人雙方所陳述的具體細節看起來截然不同。但這個故事既不止於何夕顏,也不止於遊鯊。
“提供資源”
9月27日晚,何夕顏通過微信私聊,向薩鯊提出合作企業的相關問題。薩鯊是遊鯊的教務主管,也是何夕顏的課外指導老師。
所謂“合作企業”是指,遊鯊宣稱自己與許多遊戲公司關係密切,遊戲公司和培訓機構達成合作後,會在招聘環節中為培訓機構學員提供便利,例如“免簡歷篩選”“面試直通卡”等等。何夕顏對我説,遊鯊的“合作企業”裏包括了搜狐暢遊和詩悦網絡,但她在應聘這兩家企業時體驗都較差。
何夕顏投遞搜狐暢遊時,薩鯊讓何夕顏不用在官網提交簡歷,由遊鯊把簡歷代轉給暢遊即可。何夕顏把簡歷交給了遊鯊,但一直沒有下文。她也向詩悦網絡投遞了簡歷,但沒有收到筆試鏈接。幾天之後,她在網上看到許多人已經進入二面、三面流程。她向遊鯊詢問狀況,遊鯊在和詩悦核對情況後,發現詩悦漏發給一批同學筆試鏈接,而何夕顏就在此列。何夕顏與遊鯊的矛盾第一次直觀地暴露出來。
何夕顏認為遊鯊應該向她提供一些行業資源。她把“賣課”分為3個層級。“第1層是隻賣課,機構派老師講課和批改作業,不提供其他服務,那些一節300元的雅思、託福課屬於這層;”她向我分析,“第2層是像遊鯊這種,不僅賣課還賣行業資源,例如免筆試或者面試,一套全包是從1萬元到5萬元不等;第3層是直接‘賣Offer’,學員花100萬、200萬,保一份工作。”
簽訂合同前,薩鯊曾向何夕顏確認,遊鯊並不能保證學員拿到Offer。但何夕顏此時認為,遊鯊雖不能保證Offer,但要保證行業資源。“這應該是一種市場共識,遊鯊的工作人員不可能不知道。”
在雙方提供的合同截圖中,有關乙方遊鯊技術諮詢(深圳)有限公司的義務僅有一條:乙方應保持積極的工作態度和專業的服務質量,為甲方職業發展的重要環節提供指導,盡力幫助甲方獲取理想Offer。

合同內關於乙方的權利與義務
何夕顏覺得,遊鯊方對她做出了一些暗示,讓她認為合作企業會對培訓機構學院有更高的認可度,也有更大幾率拿到Offer。
但事實上,任何一個有行業經驗的人都能判斷,遊鯊做到“提供資源”的可能性是很低的。首先,策劃作為遊戲研發的一環,對應聘者素質和能力都有較為明確的要求,能力不夠的人,在項目組裏不僅無法進行合格產出,還會帶來影響項目推進的風險。
二是遊鯊與合作企業並沒有強綁定關係,只是進行簡單的合作。“免筆試”恐怕是遊鯊所能做到的極限。基於對應聘者有明確要求,遊戲公司也很難與遊鯊進行更深度的合作。
9月28日早晨,何夕顏的問題仍未得到解答。她再度詢問薩鯊:“遊鯊和這些企業合作,為我們報班學員提供了哪些便利?報班上課和網上免費課程區別也不大,你們教我做的文案作品集,招聘方也並不感興趣。”
薩鯊此時沒有正面回應。何夕顏打算連續追問,但發現被對方拉黑了微信。這一行為激怒了何夕顏,她認為遊鯊並不打算繼續履行合同,於是選擇報警。何夕顏將報警信息發佈在平常聯繫老師上課的“微信授課羣”,19分鐘後,她被移出羣聊。
對於何夕顏報警後發生的事情,雙方向我描述的內容完全不一致。
何夕顏告訴我:“我報警後,深圳公安去合同上的遊鯊公司地址進行調查,卻發現是‘空架子’。遊鯊消失了,他們在網上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再聯繫我。”

深圳市公安局的反饋
遊鯊運營負責人馬克則表示:“何同學報警後,公安局希望我們進行溝通,我們表示接受溝通,但是何同學拒絕溝通。我們想把剩下2節課的費用退給何同學,但是何同學的要求是合同費用全退,陷入僵局後,公安局那邊視作結案。”
雙方陷入僵持時,何夕顏給了我一條新的線索:有匿名人士告訴她,一直和她對接的薩鯊真名叫李啓航,曾是騰訊員工,並提供了李啓航在騰訊的一些情況。何夕顏還提供了亦塵的自述信息——亦塵是何夕顏的授課老師,曾在上課時透露過自己是巨人網絡在職主策劃。有人在小紅書上指出亦塵真名楊樺,但這一信息很快被隱藏。
半年來,何夕顏根據自己的空閒時間,主動找亦塵約課,截至9月28日,她已經上了18節課。課外,教務主管薩鯊對何夕顏進行日常指導,幾乎是有問必答。現在,這兩人被何夕顏指控在公司外違規兼職。因為有匿名人士提供線索,何夕顏把更多的矛頭指向薩鯊。
何夕顏確定薩鯊就是“李啓航”的理由是,兩人關於騰訊的就業經歷高度相似,並且在薩鯊入職騰訊前,遊鯊一名叫李啓航的高管於2021年12月3日將監事轉移給了一個叫王振伍的人,疑似是為了逃避騰訊背調。
我把這些信息轉給馬克,看到李啓航和楊樺的名字後,馬克的語氣變得不太確定。“是……我是説……楊樺是老師的化名,不是真名。然後另一位李啓航是我們的行政人員。騰訊有個叫李啓航的同名者,所以她(何夕顏)就認為是騰訊的李啓航來遊鯊兼職做培訓。更多的內容,因為涉及到老師的個人隱私,我們確實不方便講太多。”
事件發酵後,遊鯊曝光了一些與何夕顏的交流記錄,記錄中並沒有提到大廠員工的相關事宜,而是將重點放在與何夕顏的日常互動上。旁觀者依舊不知道,薩鯊和李啓航是否重名,亦塵又是否違反了大廠規定。
另一方面,業內人士在看到何夕顏向遊鯊老師提出的問題後,開始對何夕顏的入行動機產生了質疑。她的一些隱私信息在此事件相關筆記的評論區出現,例如本名,還有“曼徹斯特大學一年水碩”“原神玩過1000小時”,何夕顏猜想,是薩鯊泄露了她的簡歷。網暴聲淹沒了何夕顏,關注遊鯊的人則少了起來。

一些網友開始對遊鯊和何夕顏進行攻擊。何夕顏發現,她的簡歷信息遭到了泄露
求職者與投機者
何夕顏認為自己是受害者,但在大眾眼裏,她的形象更多的是一名不喜歡玩遊戲、貪圖遊戲行業工資高的投機者。
這種形象源於何夕顏的一些言論:她問薩鯊《原神》和《開心消消樂》是不是同一類遊戲,並疑惑“網遊卸載後等級會不會保存”;薩鯊向何夕顏透露自己在騰訊的百萬年薪後,她表示“這錢説得我都心動了”。

薩鯊自述的從業經歷
何夕顏解釋説,她是個老單機遊戲玩家,曾喜歡玩“仙劍”“古劍”“軒轅劍”之類的遊戲,對現在的網遊和手遊缺乏一定了解。在回答“為什麼想來遊戲行業”這一問題時,她告訴我:“出於熱愛。”
關於入行動機,何夕顏又詳細描述了一番:“我在英國學習創意寫作,這是純文科專業,純文科專業在國內並不好找工作,現在互聯網很流行,我就想把專業跟互聯網結合起來。偶然間,我在小紅書上看到遊鯊(的宣傳),遊鯊提到了一個叫“遊戲文案策劃”的崗位。我覺得自己是個喜歡玩遊戲的人,文字創作方面又是科班出身,所以就想往遊戲文案策劃發展。”
何夕顏的解釋並無突兀之處,但從實際表現來看,她的確缺乏對於當今熱門商業化遊戲的遊玩和認知。在不少人眼裏,一個沒怎麼玩過遊戲的人,又怎麼能夠去設計遊戲,又為什麼認為自己可以去設計遊戲呢?往前追溯,何夕顏與遊鯊接觸了半年,為什麼如今看來仍舊是個遊戲小白?還有一些人指責遊鯊,和缺乏遊戲經驗的人籤合同,是在賺黑心錢。
馬克對此做出解釋:“她(何夕顏)的學歷是英國創意寫作碩士,喜歡遊戲和文學,也有自己的作品,但是本身遊戲經歷不太豐富,文案策劃的專業知識也不太夠。她的條件對於校招文案策劃來説,基本素質合格,距離秋招還有半年,遊戲經歷也來得及補。”薩鯊當初也同何夕顏説了類似的話,何夕顏表示認同。
在説到“來得及補”時,馬克加重了語氣,顯得胸有成竹。在馬克作出這一判斷的半年後,何夕顏進入了騰訊北極光與網易雷火的一面。考慮到何夕顏報課前的條件,這算是個不錯的成績。前北極光員工狼妹也向我介紹了其部門的應聘難度:筆試不是海筆,想通過筆試,不僅需要學歷、專業等綜合素質達標,還需要有一定的文案設計能力。“我的一些特別優秀的朋友,因為學歷等原因沒能進面試,但是何夕顏進了,我真的會因為這件事破防。”
那麼,何夕顏取得這份成績,靠的是遊鯊嗎?
何夕顏告訴我,因為她覺得遊鯊會在求職時給她“提供資源”,便沒有對其課程質量表達過意見。但現在回想,她對遊鯊的課程意見極大。
遊鯊為何夕顏安排的20節策劃課,10節講知識點,9節教做Demo,剩下1節教面試技巧。何夕顏將面試技巧相關的教學內容分享在小紅書上,在一次錄屏中,老師教何夕顏如何在手機裏提前準備內容,面試時方便照着念,但何夕顏本人對這種行為並不認同。

何夕顏將面試技巧課的錄屏分享在小紅書上後,很快就被舉報刪除
我向薩鯊質疑課程的專業性,薩鯊為我舉了遊戲戰鬥交互中“飄字”的例子。“戰鬥過程只有打擊人嗎?我相信不會有特別多的玩家會注意到‘飄字’這個設計,比如説,《原神》的飄字和‘暗黑’的飄字有什麼區別?它們各自代表什麼?學生可能不會注意得這麼細,但實際工作就是要求你瞭解這些,並知道該怎麼設計。我認為,策劃培訓是有必要的。”薩鯊表示,非策劃工作人員很難了解或注意到這些內容。
兔兔幫我分析了這個例子。兔兔曾在英國留學,是遊戲相關專業科班出身,現在在一家中型廠商擔任戰鬥策劃。“遊鯊課程對小白可能有用,但離入行門檻還差一大截。大多數玩家確實不會注意到飄字,但如果求職者能夠找個戰鬥策劃的實習,那半頁項目文檔就能把這個東西講明白。”
馬克和薩鯊認為,何夕顏面試失利完全是她自己的問題。老師的要求她常常不聽。例如薩鯊叫何夕顏多玩一些遊戲,但她選擇去B站看劇情講解視頻。她解釋説“玩遊戲效率不高”;又如一些校招測試題時限一週,她只花1到2天時間完成並提交,沒有精修的過程。
何夕顏則為授課內容而苦惱,她認為,有些很簡單的問題,老師要麼沒有講清楚,要麼就含糊其辭。“我問老師《原神》的須彌主線是什麼敍事模式,他説是線性敍事。他告訴我,市面上流行的網遊基本都是線性敍事,我只要了解線性敍事就可以了,其他的敍事都不用考慮。但他已經很久沒接觸過《原神》了,也沒法給我詳細的解答。我去看B站視頻,視頻裏講得比他好多了,分析得頭頭是道。”
“在面試流程中,面試官往往問我一些時下熱門遊戲的問題,但遊鯊的老師教我的東西都是模板化的框架,教學的遊戲也都比較老,甚至用《征途》給我舉敍事設計的例子。”

“征途”是巨人網絡旗下的IP
在入行前有過買課經歷的騰訊IP崗員工鹹魚,在此次事件中堅定地站在了遊鯊的對立面。“機構可以幫一個背景過得去的人從0.5到1,而不能幫一無所有的人從0到1。對於策劃來説,真正有含金量的東西,多數都放在‘高壓線’上。所以一般培訓機構的課程,其實都只是淺嘗輒止,起到一些入門啓蒙掃盲的作用。”——“高壓線”指的是一些嚴重違反公司或項目保密條例的行為,例如把項目文檔內容或自己的工資條給外人看。如果員工觸碰到“高壓線”,並被人發現,將會面臨開除的懲罰。
何夕顏之所以能通過大廠的筆試,可能是因為她有海外經歷和寫作背景,也可能是運氣好,和項目組適配度高。但這並不能判定遊鯊的功勞有多少,但何夕顏幾次一面的失利,説明廠商對何夕顏有清楚的認知:至少在面試中,她學到的內容作用十分有限。
在小紅書上,遊鯊和何夕顏陷入互相指責的境地。看熱鬧的業內人士越來越多,他們不太在乎事情的真相。
很多時候,雙方的説辭都相當主觀,並且拿不出關鍵性證據。這件事很難去分清對錯。作為從業者,在對此事諸多充滿戲劇性的細節付諸一笑時,或許應該多反思一下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事:2023年,中國遊戲已在世界上佔據重要地位,但行業外會有人願意相信,一個不玩遊戲的人,僅靠自身素質,就能進入遊戲行業做策劃;策劃培訓機構在大多數業內人士看來毫無作用,但它依然能存在多年,甚至越做越大。
策劃培訓機構悖論
如今的國內遊戲行業,一個人需要經歷些什麼,才能成為策劃?
成為策劃有校招和社招兩種途徑。策劃作為遊戲研發的非技術崗,對工作經驗十分看重,大多數人都是通過校招入行。一個0經驗的人想通過社招轉行做策劃,除非內推,否則簡歷關都難過。
而中國開設遊戲設計相關專業的院校極少,大多數應聘策劃校招的應屆生不是科班出身,而是野路子出家。小西是國內某高校遊戲相關方向的研究生,她用四個字向我形容了國內的遊戲教育:屁用沒有。
小西現在每週有一節關於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課程,但內容空泛,難以運用到實際工作中。小西稱之為“水課”,在課上,她一般做其他事來提升自己。小西不是個例,還有許多像她一樣的大學生在進入遊戲專業後,發現許多深入的知識需要自學,課程體系毫無作用。由此可見,對於遊戲行業而言,國內的產學結合十分不到位,在相關專業求學,似乎也只能單純為自己消除信息壁壘,或者為簡歷含金量背書。
野路子出家的學生們想要入行,往往需要豐富的遊戲經歷、自學遊戲開發或者參加遊戲公司的實習。這也導致許多非從業者對遊戲策劃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印象——通過策劃進入遊戲行業,看似沒什麼門檻。但是,沒有門檻就是最大的門檻。
現在的年輕人要面對的困難太多,學習上的困難首當其衝,策劃則是最難學習的崗位之一。遊戲行業迭代節奏快,細分市場規模有限,跟不上時代的老人被拋下,處於新時代的年輕人卻沒有入場券,這樣的行業現狀註定,遊戲行業的教學是斷層和缺位的。
校招需要應屆生證明自己有解決問題的能力,應屆生怎麼證明自己?高學歷、比較對口的專業(例如何夕顏的創意寫作)是基礎,實習經歷則是最好的證明。現在的策劃實習生,尤其是在大廠實習的,普遍要幹近似於正職的活,在這種環境下,實習生能快速學習與成長。
現在遊戲行業入場資金減少,廠商紛紛降本增效;越來越多年輕人喜歡玩遊戲,並對遊戲行業抱有濾鏡,求職時的志願優先級不斷提高;遊戲開發分工的細化導致行業對專業性要求提升,像何夕顏一樣的求職者也能來試一試……原因可能有很多,但它們都造成了現在校招策劃的競爭程度越來越大。前幾年可能策劃的學歷要求只有“本科以上”,但現在大廠清一色都是“985策劃”。

“985策劃”還反應了對較差質量遊戲的一種諷刺
甚至有些大廠的策劃校招對應聘者的實習經歷有隱性要求,如果沒有實習過,就無法通過簡歷篩選。
這有點像《魔獸世界》裏的那個段子——“想打卡拉贊,得先卡拉讚的裝備畢業”,看似缺乏一定的合理性,卻成了當下的最優解。廠商的招聘要求一直在提高,甚至還把薪資往下降了不少,但前來應聘的人才絡繹不絕。在2023年,學習成績好並且遊戲經歷豐富的應屆生遍地都是,這使得遊戲公司在招聘環節更加肆無忌憚地對應聘者進行挑選與排序。
激烈的競爭環境下,人們像是泰坦尼克號上的旅客。一等艙的旅客有更好的生存環境,正如校招二八定律中,20%的人才拿到了80%的Offer;二等艙與三等艙的旅客更容易落入海中,他們在海中胡亂地四處亂抓,想倚靠點什麼不讓自己落入海底。他們可能抓到了漂浮的木板,苟活到救援,也可能抓到一條遊鯊。而環境越惡劣,落入海中的人越多,就會有越多人抓到“遊鯊”。
大多數業內人士之所以先質疑何夕顏,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是“圈外人”。在身份認同的驅使下,他們會將遊鯊視作“自己人”,但並不一定認同遊鯊的培訓行為。從一些受訪者的口吻中,我們也能看出大多數業內人對策劃培訓機構的鄙夷態度。問題在於,“遊鯊”為什麼會一直存在?
何夕顏是個特殊的例子,她沒有和業內人士打交道的渠道,也缺乏收集信息的能力。像她一樣缺乏遊戲經驗的人會來買課。也有一些人,在有入行念頭的初期,因為率先接觸到培訓機構,陷入某種奇怪的信息繭房。
前幾年行情良好的時候,培訓機構可以用很多入行學生的例子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行情一旦變差,像何夕顏一樣的人就會不斷湧現。何夕顏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有一些上過遊鯊課的學生找到我,他們堅定地相信遊鯊。糖頌向我表達了對遊鯊的感激。她2022年大學畢業,在家長的要求下準備考研,但因考研錯過了22屆的春招與秋招。她接受了遊鯊的培訓,且對亦塵的教學水平頗為稱讚,入行後,現在正給一家大廠做文案外包工作。她總是在害怕着什麼,幾乎每説一句話,都會加上一句“請不要曝光我的姓名(職務)”。
遊鯊也向我發送了一些學員正面反饋的截圖,試圖證明他們培訓機構的含金量。在發送截圖的同時,他們解釋:“你也知道,媒體其實有很強的引導性。比如説我們100個人裏有5個差評,95個好評,但是如果媒體截取了3個差評,3個好評。別人就會感覺我們這邊是譭譽參半,那對我們來説很不公平。”
十一假期結束後,這件事的熱度慢慢褪去。一些人看到了遊鯊將何夕顏送入大廠面試後,開始諮詢遊鯊培訓的相關事宜。
在發佈了十幾條控訴遊鯊的筆記後,一家遊戲行業的獵頭公司找到了何夕顏,希望她能來試試獵頭的實習崗位。但她希望找一份正式的工作,便拒絕了對方。
何夕顏告訴我,這段時間她認識了許多其他“受害者”,他們都自稱被培訓機構騙取培訓費用,但不願站出來發聲。何夕顏對這羣人表示理解:“他們都是學生,學生不太心疼父母的錢,父母也不在乎,但我是出來工作後再去讀研的人,我在乎自己掙來的血汗錢。”
我詢問何夕顏是否要走司法途徑,她拒絕了這一建議:“我不想走司法。遊鯊是皮包公司,我找不到遊鯊的人。司法公示需要一兩年的時間,我有什麼時間和精力去告他。”何夕顏的父親曾陷入勞動糾紛,妹妹被電詐騙取過3萬元,和遊鯊的糾紛在公安局也沒有得到立案。何夕顏似乎習慣了這種結果。“小錢,公安局是不會管的。”
何夕顏還在找工作,只是不再侷限於遊戲行業了。
後記
訪談過程中,科班出身的戰鬥策劃兔兔令我印象最為深刻。
今年春初,在英國埃塞克斯大學計算機科學系畢業設計週報會議上,《MUD》(世界上最早的聯機遊戲,於1978年誕生)的聯合創始人Richard Bartle在回答一名中國留學生的提問時,對中國的遊戲策劃就業現狀發表評價:“如果你找不到遊戲策劃的工作,可以去試試當老師,教別人怎麼入行。那些能力不行的人都幹這個。”
兔兔旁聽了這次線上會議,他將Bartle的話牢牢記住。在過去的一年裏,他向許多人告誡過報名遊戲策劃付費課程的利與弊。一年前,兔兔曾在另一家體量比遊鯊大、名為“求知魚遊戲學院”的策劃培訓機構的公開交流羣中表示:“不是所有拉羣的,都跟某個組織一樣,是為了賣課”。15分鐘後,兔兔被踢出羣聊,期間唯一收到的回覆是“你在暗示什麼”。

求知魚因公開免費的策劃課,在校招生中有一定人氣
兔兔入行後,也一直在關注國內策劃培訓機構的現狀。哪怕別人叫他不要多管閒事,他依舊堅持在網絡上發表一些針對培訓機構的批評言論。
兔兔否認自己是“在和培訓機構作鬥爭”,他對培訓機構的評價十分單純:“我就是看不起這些人,他們因為在職場中競爭不過別人,所以轉去用廉價的信息差薅學生羊毛。”
我們無法評價他的態度,但顯而易見的是,他的初衷是希望遊戲行業變得更好,新人策劃能少一點走上他所認為的“歧途”。
(除何夕顏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題圖與文章內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