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雙自信”行天下：從出海看中企未來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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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朔 | 文·

10月15日，第134屆廣交會召開。我10月16日凌晨從迪拜飛廣州，與不少中東客商同乘一架南航班機，抵達廣州白雲國際機場後，但見外國人一波波湧出，一度感到外國人比中國人還多。

10月17日，我在廣交會現場看到，攤位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常。據現場瞭解，除美國客商外，每個區域的客商都有增長，“一帶一路”共建國家採購商的增幅最大，尤其是中東和非洲的客商。

10月17日到18日，第三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峯論壇在北京舉行。十年樹木， “一帶一路”的成功，正是基於中國發展與他國發展的共通性，開放合作的結果。

過去5年，從特朗普時期的中美貿易摩擦，到拜登政府以“小院高牆”策略管制先進技術輸出，中國也在不斷強化自立自強、科技創新的決心和能力。

一邊是開放合作，一邊是自立自強，這兩者間的關係是什麼？

如果不能準確把握，很可能會出現認知偏差——要麼狹隘封閉，要麼自貶自棄。

對這一問題，國家的大方向一直是明確的，就是堅持“兩點論”。一方面強調要善於用好兩個市場、兩種資源，越是面臨封鎖打壓，越不能搞自我封閉、自我隔絕，要在開放合作中提升自身科技創新能力；另一方面，要大力提升自主創新能力，推進科技自立自強，把創新主動權、發展主動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顯然，不開放合作，不自立自強，均非正道。正道就是兩者緊密結合之道。

今年5月我在匈牙利，10月在阿聯酋和沙特調研中國企業出海，加上參加此次廣交會，深感新一輪全球化正在展開，中國企業在很多產業都有優勢能力，只有以更開放的姿態與所到地建立開放合作共同體，才能實現可持續共同發展。

越是開放合作，越有助於中國企業利用一切可用資源，壯大自我，做大市場。國際市場做大了，就能攤薄研發成本，反哺研發投入，進一步提升自主創新能力。自主創新能力越強，也越有利於更好地走向世界，參與國際競爭。

新趨勢：本土化與全球化正在更緊密地結合

過去幾十年，經濟全球化主要依靠發達經濟體的資本驅動和分工佈局，今天，一批新經濟體追求現代化的意願不斷增強，正成為推動全球化的新力量。

匈牙利2004年加入歐盟，歐洲國家是其主要外資來源地，德國是其第一大外資來源國。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後，匈牙利開始向東看，2011年宣佈“向東開放”，近年來與“一帶一路”倡議有許多對接。

我在布達佩斯和一些出海或準備出海的企業交流，從前些年的煙台萬華、聯想集團到近年的比亞迪、寧德時代、億緯鋰能、欣旺達、華友鈷業等，都看好匈牙利，有大筆投資。2022年，中國在歐洲的投資有20%流向匈牙利。

**沙特和阿聯酋是海灣國家中最具改革開放雄心的國家。**沙特2016年提出“2030願景”，致力於推動經濟多元化，減少對石油的依賴，改善基礎設施，加大科技創新投資。沙特自我改革的力度非常大，如適齡女性就業率從2017年的17%增長到2022年的37%，5年間提高了20個百分點。

阿聯酋提出，到2030年將非石油部門對GDP的貢獻提高到70%，到2050年實現淨零碳排放。阿布扎比、迪拜都成立了數字管理局，將數字化轉型作為提升國家競爭力的重要手段。

新經濟體大力謀發展，為中企出海提供了新機遇。

在雲服務方面，阿里雲與沙特電信公司（STC）、易達資本等成立了合資公司，在利雅得運營兩座當地數據中心，目前是中東市佔率最高的雲服務商。華為2002年就建立了沙特代表處，深耕本地20多年，幫助沙特成為世界上最早落地5G的國家之一。今年9月，華為雲的利雅得節點正式開服。

｜2021年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小米的員工和本地合作伙伴共同慶祝小米之家開業

在製造業方面，阿聯酋為提高本國製造能力，與中方在阿布扎比的哈利法工業區建立了中阿產能合作示範園區，由江蘇省海外合作投資公司全面負責，招商引資，發展製造業；

在物流快遞方面，2017年中國人創立的iMile主打最後一公里派送，成為一匹黑馬，服務Shein、亞馬遜、NOON、阿里巴巴速賣通等平台客户。極兔從2022年1月在沙特正式起網，末端快遞網絡實現了沙特全境覆蓋。

我在利雅得的消費電子中心（Electron Commercial Center），看到了不少中國手機品牌和電子產品。最具聲勢的是小米，它有專賣店，在兩條街的路口，店內有三名本地店員，銷售小米手機和生態鏈上的大大小小几十種產品。中心裏很多店鋪也在經銷小米手機，一樓到二樓的電梯也被小米廣告包住了。二樓是小米授權的服務中心，負責售後和維修。我和幾家店鋪的銷售人員聊了一會，他們説“小米是最好賣的手機，質量好，服務有保證，價格不貴”，還有人指了指旁邊的韓國品牌，説“沒小米好用”。目前，小米在中東地區智能手機的出貨量排名第二。

我在沙特和阿聯酋還感到，雖然他們在一些領域還比較落後，有待提升，但因長期和歐美企業打交道，接受歐美企業的服務，眼界很高，對外來投資者的要求也很高。他們希望外資對本地有長期承諾，在本地投資、經營、服務，而不只是出口產品或簡單謀求優惠政策。在阿布扎比投資辦公室，相關負責人説，“如果你們的投資make sense, Let’s do it，如果不make sense，don’t do it, thank you very much”，意思是你有真本事硬功夫，我們就大力支持，否則就別來做。

不久前我還從跨境電商巨頭Shein瞭解到，為了推進本土化，他們已開始在巴西投資，預計到2026年底在巴西的大部分銷售額會來自當地的製造商和銷售商。巴西是全球第4大棉花生產地，人口數量在全球排第7，勞動力充足，如果只是靠中國供應鏈出口，物流運輸壓力和退貨壓力都很大，且當地也會考慮對本地服裝零售業的衝擊問題，因此Shein已開始在巴西建設供應鏈，以本地供本地。

從中東到巴西，他們理解的全球化是一種“有本地化要求的全球化”，是全球化和本土化的統一，他們更歡迎那些具備行業領先性，能為本地創造綜合價值和長期價值的企業。

也因此，今天的中企出海，門檻其實更高了，你必須有競爭力強、創新性強的產品與服務，並深入推進本土化，才能在和歐美成熟企業的競爭中贏得空間。我在中東接觸的幾家中國人創立的遊戲、語音社交公司，除了在杭州、深圳有開發團隊外，也在中東本地構建了本地員工為主的隊伍，因為他們才瞭解當地的文化和社交習慣。

從供應鏈角度看，我感到，未來全球供應鏈的佈局會更均衡，不可能都靠在中國生產再長距離運輸。阿聯酋、沙特都希望加大製造業本地化，中國企業在家門內守是守不住的，與其被動等着供應鏈慢慢向外轉移，不如主動出擊，早日佈局全球，搶灘海外，在有條件的地方，通過合作（如合建制造園區）移植中國供應鏈。我們要把供應鏈轉移也看成是機遇，並用勇氣、耐心和智慧把握住這個機遇。

| 在阿里雲利雅得辦公室聽取介紹

雙信心：中國企業靠什麼打天下？

在新一輪全球化中，什麼樣的中國企業能成為贏家？過去我們看到了出口型（以“性價比+準時交付”為特徵）、併購型（如中國家電企業併購了許多美日歐的家電品牌）、互補型（如在資源型國家投資礦產，購買歐美企業技術，然後與中國市場相結合）等成功案例，通過在中東和匈牙利的調研，我看到中企出海的優勢類型主要表現為：

 1、產品領先+深度耕耘。典型的代表是華為、小米。他們也是中國智造的代表。

 2、產品領先+新興產業。如在匈牙利投資動力電池的寧德時代、億緯鋰能、欣旺達，去年6月在阿聯酋推出A級潮跑SUV元PLUS（BYD ATTO 3）車型的比亞迪。比亞迪為滿足本土化需求，在該車型推出前進行了一系列高温測試，確保在炎熱氣候下也能發揮出最佳性能。

 3、產品領先+合資合作。如華大基因與沙特合作伙伴成立了合資企業Genalive，廣東明陽集團今年9月與沙特國際電力與水務公司正式簽署在新能源領域戰略合作的諒解備忘錄，中國移動國際公司今年與阿聯酋電信運營商du簽署戰略合作協議，面向阿聯酋市場共同推廣車聯網產品及應用。

 4、數字化新基建+本地化應用。如阿里雲、iMile、極兔、螞蟻Alipay和WorldFirst（萬里匯，一站式跨境收款解決方案）、PayMaX（專注於支付解決方案）等，都是為了本地的數字經濟發展提供底層支撐。在此基礎上，大量遊戲、社交、在線娛樂、電商的應用就能更快發展起來。

顯然，在智能製造、ICT、數字經濟、新能源、移動互聯網等產業，中國企業大有可為。

梳理這些中企出海領航者的足跡，會發現，他們在過往發展中，都長期堅持開放合作，同時矢志不移提升自立自強能力。

分工合作是經濟的基本規律，誰都不可能包打天下，吃獨食。有助於提升效率和競爭力的開放合作，越多越好。強大如蘋果公司，其主要供應商來自全球27個國家和地區，涉及200多家企業，800多個工廠，基本囊括了最優秀的高端製造企業。

華為是自主創新的標兵，但在發展中使用了幾乎所有世界一流諮詢機構，在1998年到2008年間僅付給IBM的諮詢費就有40億元。從1998年到2003年，華為邀請IBM諮詢團隊為華為導入IPD（產品集成管理）、ISC（集成供應鏈）、IT、財務統一等體系，推進“IBM化改革”，當時任正非説華為必須向IBM學習，甚至説“只有IBM才能救華為”。

1998年，IBM對華為進行過一次調查，華為的庫存週轉率為每年3.6次，訂單履行週期為20-25天，而國外同行為9.4次和10天。2003年第一輪“IBM化改革”完成後，庫存週轉率上升到每年5.7天，訂單履行週期縮短到17天。此後華為又請IBM對其進行組織流程的再造。任正非説，“IBM教會了我們爬樹，我們才能摘到蘋果”。

直到最近，任正非仍然説， “我們不能因美國打壓我們，就不向美國學習，這樣會走向自閉”。他的口頭禪之一是**“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一杯咖啡的內涵，其實是學習、開放和交流。

**小米也是開放合作、自立自強的“雙自信”標杆。**作為一家志在改變世界的創業企業，小米一方面堅持“技術為本”，長期投入研發，自2017至2022年的研發投入年複合增長率達到38.4%，截至今年上半年研發人員達到近1.7萬人，佔員工總人數接近52%。在5G領域，截至今年3月31日，小米全球授權專利數超過3.3萬件。

**另一方面，小米也和一流的國際夥伴在技術創新上深度合作。**小米+徠卡的強強聯合，實現了手機影像領域“專業+審美”雙引領，推動移動影像從專業走向大眾，也帶動了國產智能手機在移動影像領域實現全球領跑。這是一個非常成功的技術開放合作、互利共贏的案例。

從華為和小米來看，開放合作和自立自強是相互支撐、辯證統一的關係。中國企業的信心，應該來自於開放合作和自立自強的融合疊加。自立自強的核心，是堅守自己的理想、定位、品牌、服務，不斷提升技術創新能力。凡是能提升能力、為消費者創造更高價值的方向，只要有條件，就應積極主動和一切高手開放合作，取長補短。

不講開放合作，只講自主性，這樣的自信是狹隘封閉的自信，行之不遠。

不講自立自強，只講開放合作，這樣的自信是理想化的、依賴型的自信，也會陷入被動。

同時我們要看到，美國的“小院高牆”策略一時有效，但小院畢竟是小院，大部分地方依然充滿合作空間；高牆雖然高，但終究高不過胸懷遠大理想的中國企業的決心和耐心。對中國企業來説，要學習華為、小米，要有大胸懷，不要被他人的“小”堵塞了自己的心，無端端自己也封閉起來，小氣起來，這恰恰是缺乏自信的表現。

為所有中國好企業加油

在新全球化時代，世界依然需要中國，需要為本地創造更多福祉的中國。開放合作，才能越走越遠，越走越寬。

從中央明確的“兩點論”，到中企出海的經驗，可以看到，“開放合作+自立自強”是成功出海的中企的基本氣質。開放合作與自立自強，都是自信的表現，而且在優秀企業身上，從來不會忽略和偏廢任何一個方面。

由於過去5年中美摩擦的加劇，客觀上帶來了民族主義情緒的高漲，這是合理的，正常的。但我們要非常謹慎，不能讓這種情緒擴大化，干擾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大局，影響市場化、國際化、法治化營商環境的打造。事實上，近年來，社交媒體上時不時會出現“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情緒，影響到對不少企業的客觀評價，甚至將一些為中國、為世界都創造了價值的好企業，也被戴上了意識形態的帽子，貼上泛道德化、泛政治化的標籤。

例如，對外企，不是一視同仁，而是動輒得咎，加以挑剔，忽視了外資對中國經濟的重要性和在帶動本地供應鏈發展、人才培養、技術外溢等方面的積極作用；

對內企，也有一些偏激的評價，表面看是“政治正確”，其實既不符合經濟規律，也不符合國家反覆重申的“對各類所有制企業一視同仁、平等對待”“確保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規則平等”等要求。

比如，社交媒體上不知不覺形成了“國產化率100%最好”“不用外國零部件才是英雄”的氛圍，似乎誰和外企有合作誰就有問題。類似這樣的情緒和聲音，隱含着一種不斷積累的巨大風險。中國的國策和大政方針明明是要打造更加開放包容的發展環境，穩步擴大規則、規制、管理、標準等制度型開放，“以開放紓發展之困、以開放匯合作之力、以開放聚創新之勢、以開放謀共享之福”，但社交媒體上經常冒出來的則是與之相悖的聲音，極端者甚至把企業開放合作的舉措曲解成“投降”“通敵”一類。

可悲的是，大量走出去的中國企業，大量與外企、外資有正常合作、長期合作的企業，在此類氣氛中往往還無能為力，不敢辯駁，因為一旦辯駁，便會被口水吞沒。

我長期跟蹤製造業發展，深知中國製造是在全球化大環境下發展起來的，我們今天的很多成熟產能也是面向全球市場建立的，中國製造的成功恰恰源於向外看，向外拓。如果自我封閉，停止開放合作，最大的輸家將是自己。

社交媒體上現在有一種“華為崇拜”，華為的確是中國企業的驕傲，是自立自強的標杆，但如果對華為稍做了解，就知道華為也是開放合作的標杆。任正非2010年在華為研發與解決方案體系幹部大會上就指出，華為絕對不做“吃合作伙伴”的“黑寡婦”，而是要發揚開放合作的精神，與企業生態圈形成多贏。他説，“華為要有原創精神，但並不等於關起門來自己創新。創新不應是封閉的，而應當採取開放合作的態度和方式，整合各方資源優勢，與他人共享合作成果”，“華為不是要滅掉誰家的燈塔，華為要豎起自己的燈塔，也要支持愛立信、諾基亞的燈塔永遠不倒，華為不獨霸天下”。

華為官網上寫得很明白，“在自身成長的同時，通過專利許可活動，共享技術，分享利益，促進全產業的繁榮發展和合作共贏。在過去20年裏，華為跟ICT行業的主要專利持有人進行了廣泛的交叉許可談判，目前已經與美國、歐洲、日韓等主要ICT廠家簽署了100份以上專利許可協議”。

還有個有意思的事情。華為和小米近期宣佈達成全球專利交叉許可協議，覆蓋了包括5G在內的通信技術。是對手也是同行者，在海外用户眼中，這都是中國品牌的名片。他們的握手向國際社會展示了中國企業的開放態度、尊重知識產權、誠信守法和科技創新能力。

所以，在技術領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國際合作、國內合作是普遍的，“小院高牆”那樣的不合作反而是特例。

今年9月，在全國新型工業化推進大會上，中國一汽、三一集團、隆基綠能、小米集團等企業代表參會併發言。這些企業我都去採訪調研過，特別是三一、隆基、小米，在全球化征程中可圈可點。他們不僅是新型工業化的標兵，也是自立自強與開放合作的標兵，是中國企業出海的標兵。

目前三一已是世界最大的混凝土機械製造商，三一集團海外業務利潤已經超過國內。隆基綠能去年為中亞五國的全部光伏項目提供了三分之一的核心設備。去年中國光伏產品出口總額突破500億美元，同比增長超八成。截至今年6月30日小米的MIUI操作系統月活用户達到6.06億，其中超過4.55億是海外用户。凡此種種説明，在開放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科技型、智能化的中國新智造，無懼競爭，越開放越強大。

立足改革開放45週年的今天，展望更長的未來，我們要為一切能夠走出去的中國企業加油，為各種類型的中國好企業加油，併為他們創造更加寬鬆、自由、鬆弛的社會文化環境，讓他們可以按照經濟規律，在世界經濟的大舞台上，輕裝前進大顯身手。

誰能在世界市場上站住腳，做強做大，拿下更多市場份額，造福利益相關方，並不斷向價值鏈中高端攀升，誰就是中國產業鏈供應鏈的榜樣和英雄，我們就應該為誰加油。

一邊開放合作，一邊自立自強，希望更多的中國企業以這種“雙自信”行天下，向未來。

本次中東調研得到了霞光社智庫、阿里雲國際的支持，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