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該取回自己的想象力了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10-20 07:51
文 | 劉夢龍
成都正在舉行世界科幻大會,過去中國科幻界還沒舉辦過這麼高規格的活動,可以説是一種大突破。成都和中國的科幻文學有很深的淵源,很多人可能感到意外,《科幻世界》雜誌不是在北上廣,而是在成都發行的。中國第一部有商業性質的科幻冒險題材電影,也是《流浪地球》前最有影響力的國產科幻大片,《珊瑚島上的死光》作者是四川大學的童恩正老先生。

科幻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可謂既小眾又大眾。小眾,是指傳統的科幻文學,如今的受眾並不多。大眾,則是指科幻元素在流行文化和影視作品中又確實很受歡迎。
科幻這個題材,我認為一定程度上可以視作文藝創作王冠上的一顆明珠。一般來説,魔幻,奇幻不會對現實構成太大影響,孫悟空和哈利波特肯定不會走到我們身邊。而科幻則是在不完全脱離現實的前提下,進行帶有一定可信度的暢想,這就使它具備了現實效應。
最常見的科幻題材就是人們對技術和未來的想象。比如大家熟悉的,以凡爾納為代表的早期科幻作家。像已經部分實現的虛擬實境,尚屬於未來技術的反重力,人體冬眠,可控核聚變都是科幻作品的常見元素。受文藝作品的長期影響,人們普遍覺得這些技術並不遙遠,是可以實現的。這種言之有理的暢想被傳達給大眾,就不再是單純的幻想,而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大眾對技術和未來的認知。

科幻創作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它可以描述過去,現在,未來發生的各種事。無論是激發對探索未知的好奇心,還是展示技術進步的前景,或者催生對環境破壞的憂慮,又或者是對社會發展,國家興衰,乃至人類命運的推斷。科幻這個載體能做許多事,進行科普,引導輿論,解釋歷史,對未來做出或光明,或黑暗的判斷。
如一開始提到的《珊瑚島上的死光》就屬於現實科幻題材,兼有國防和愛國宣傳的性質。而童老的《石筍行》,則有關成都現實中的一處神秘古蹟,石筍街消失的古石筍。童恩正老先生本身又是一位考古學家,這種歷史猜想就顯得別有風味。
至於像科幻黃金時代的名作,如《光明王》、《基地系列》,還有劉慈欣原作的《流浪地球》,《贍養人類》。它們所關注的很大程度上不再是技術,而是社會和未來的可能演變,對人類命運的另一種思考。
社會大眾更熟悉的應該是像《回到未來》、《黑客帝國》這樣的科幻題材大眾流行文化作品。它們在娛樂大眾的同時,無形中又是一種價值觀的宣傳,世界觀的塑造。

我們可以想象,九十年代的中國觀眾通過《回到未來》中的生活細節,會對美國產生怎樣的認知。長期在好萊塢大片的影響下,人們對美國的認知自然而然會產生了偏差,先進西方的刻板印象,就是這樣潛移默化中形成的。
科幻電影一貫是大片的主力軍之一,只有最華麗,最昂貴的特效才能體現科幻的無窮想象力。**這也使科幻題材某種程度上算是商業電影中的一顆明珠,只有最具文化創作力,最有財力物力的影視創作者才能駕馭住它。**在國產電影《流浪地球》橫空出世之前,世界末日靠美國黑科技,個人主義的英雄挽救世界,幾乎是人們對這類情形的固定想象範式。

在英國《衞報》報道希法醫院被轟炸的相關圖片中,一位難民兒童穿着有美國隊長標誌的衣服。這讓人想起《復仇者聯盟2》中關於索科維亞的劇情。在美國超級英雄電影中,不管是美隊還是超人,從來都扮演着世界的救世主,然而現實世界卻是如此諷刺。
雖然我們每每談到科幻,就提到星辰大海,這也成了當代的流行詞,但中國式的星辰大海其實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由於西方傳媒在全球流行文化中的統治地位,大眾頭腦中對未來世界的想象,基本是由歐美所塑造的。少量的東方形態,也是來自日韓,和我們的文化環境相差甚遠。
應該承認,中國的流行文化產業過去是長期落後的,利用科幻元素來塑造社會意識形態,也是長期缺位的。我們當代比較有廣泛影響力的,也就只有《流浪地球》等極少數作品而已。
嚴格地説,《流浪地球》為代表的當代國產科幻影視作品,當然體現了一種面對苦難的傳統勇氣和中國式的集體英雄主義,但還有很大不足。它們普遍反映的主要是一種極端狀態。這也是當代我們公認,中國在應對大災大難方面有特殊的體制和文化優勢的一種映射。

**應急式的場景不能代替日常。**這像很多人覺得蘇聯代表的社會主義體制適合救亡圖存,追趕差距,卻不適應和平時期的日常生活。人們需要更樂觀的圖景,不會希望總生活在埋頭趕超和末日求生之中。
**當代中國的文化產業,至今還缺少獨立於西方的中國範式。**我們極少看到具備廣泛影響力的國產流行文化產品,能塑造出一個富有東方元素,又充滿希望的未來生活圖景。
近年來是隨着中國的強大,我們逐漸出現了一些描繪中式未來,社會主義未來的文藝產品。比如前兩年小火一把的《中國2098》,難能可貴,但這也只是帶有自娛自樂性質的個人創作,距離成熟量產的商業產品,還差得遠。

而我們上一次有這種類似的產品,可能都要追溯到五十年代的宣傳片《十三陵水庫暢想曲》。有趣的是,《中國2098》也採取了很明顯的社會主義建設時期藝術風格,很容易聯想起上個世紀社會主義陣營的那些未來科幻宣傳畫。從時代精神來説,當代的年輕人甚至比長輩,更容易和那個時代共鳴,也有着類似的雄心壯志。

**我們在文化領域什麼時候能擺脱西方看不見的手,實現獨立自主呢?科幻可以算是一個標杆。**什麼時候,我們敢於想象屬於中國,屬於社會主義的世界,什麼時候,我們的文藝事業就算站起來了。
最終,我們的文藝創作,應該生產出大量成熟富有市場競爭力的文化產品,投入國內和國際市場,向全世界展示一個不同於西方,以中華文化為背景、圍繞中國意識形態,中國人所主導,包含全人類的未來圖景。
科幻創作是極具時代性的,甚至可以看做一個時代的風向標。像上個世紀中期,那個技術狂飆年代的科幻作品,光暗都很突出。癲狂如《奇愛博士》,就很灰暗。但在大眾文化領域,整體還是富有活力和探索精神。比如大家熟悉的《星際迷航》系列,那偉大的進取號,還有偉大的《2001太空漫遊》。而劉慈欣的大量作品完全可以看做九十年代中國社會焦慮的直接體現,比如《全頻道堵塞》、《球形閃電》。

**冷戰後的西方文化領域,在空前繁榮的同時,其實陷入了一種瓶頸和頹廢。**這從大眾流行文化裏的科幻作品可以很容易觀察到的。當代的年輕人都很熟悉一些帶科幻性質的專有名詞,比如廢土,賽博朋克,巢都,星際殖民這些場景構成了我們對黑暗與遙遠未來的想象。在科幻題材文藝創作中,科技進步並不使人幸福的失落感,這些年來越來越強烈。
這種失落本身,就是當代西方文化迷惘頹廢又無力解脱的折射,也是整個西方在霸權衰落時代的縮影。
當然,這種焦慮是全球性質的。冷戰後,西方列強享受勝利狂歡的同時,帶給其他國家是更深的窒息。作為這種壓力的傳導,像劉慈欣也提出了終產者的概念。總的説,歐美主導的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一邊是冷戰後烈火烹油式的全球繁榮,另一邊卻是人類的希望之光正變得日益暗淡。
1989年的科幻電影《回到未來2》,暢想了2015年的未來生活。今天,我們比2015年又過去了8年,除了自動系鞋已經在銷售,像飛行汽車,反重力滑板,小型核電池,回春手術,有哪個實現了?和前輩相比,我們今天對外來的想象要灰暗得多。《賽博朋克2077》倒像我們不少人覺得未來可能的樣子。

如今,我們不但沒能實現上個世紀中期常見的那些科技夢想,沒能進入星辰大海的征程,反而肉眼可見地看到了全球資本主義那腐朽黑暗的未來。可以説,我們這個時代辜負了前人的想象。但這種辜負是西方主導的全球資本主義的失敗,不是我們的失敗。
西方主導的世界正在走向衰敗,西方的文化產業也隨之劣化。這些年,好萊塢的大片在逐步失去中國市場。國片崛起是一個原因,更大原因還是這些大片一蟹不如一蟹。不間斷的超級英雄片更像是流水線式的重複特效,使人審美疲勞。頂流如《阿凡達2》,在技術上也遠沒有第一部時來的亮眼。而阿凡達的故事內核,在我們看來也覺得陌生乃至怪異。
當代西方的文化產品已經不能滿足中國社會的需要了。西方文化產業為了留住東方市場,這些年也做了一些嘗試,結果卻越弄越糟。尚氣之類的殖人作品,不斷證明,在文化領域,西方確實不太懂東方。而西方影視作品中,日益偏執的後現代意識形態,無視現實的盲目自大,也讓不再仰視西方的東方觀眾越來越無法接受。

隨着中國的不斷進步,無論是從商業的角度,還是從社會的角度,都迫切需要發展屬於自己的文化產業。西方的天,也許已經夕陽將墜,但在東方,我們的文化事業,旭日才剛要升起。當然,這還需要許多艱苦的工作才能實現。
我們創作能力和市場化運作能力需要不斷提高。我們的文化工作者和文化產業鏈的進一步強化。我們要從過去零星的作坊式創作中走出來,建立真正能滿足市場,具備工業化水平的現代文化產業體系。
當代中國社會,特別是年輕一代是富有想象力和創造力的,這種生機勃勃和悠久歷史的文明相結合,是我們文化產業未來勃發的底藴。雖然傳統的科幻文學,如今相對小眾化,但我們可以看到,大眾流行文學中,中國年輕人的創意,寫作水平都在不斷提升。而隨着我國人民素質的不斷提升,我們的技術從追趕到領先,中國的科幻文學事業也必然會迎來一個新高潮。
可在另一方面,我們也得承認,長期的落後和依附,使我們當代的文化創作,特別是科幻題材創作,除了少數像劉慈欣那樣的異軍突起,**主要還是歐美文化的本土變體,**甚少創新。這點,無論傳統的文學創作還是流行文化,都類似,甚至在流行文化上還嚴重一些。
但我們不應忘記,當代中國是當今世界上產業發展速度最快,工業規模最大,社會變革也最快的一個新超級大國。在這種狂飆時代,我們也有屬於自己的迷茫,**對傳統式微的失落,對未來的不確定,對全力奔跑的疲憊,對被髮展拉下的恐懼。**這種時代精神,這種時代風貌,必然要激發我們這個時代的創作者,創造出不同於衰退中的西方精神內涵的全新作品。
可以斷言,**我們的星辰大海註定和西方描繪的不同。**傳統中國那種戰天鬥地,人定勝天式故事傳統顯然不同於西方人熟悉的那種宿命論式的故事。這像女媧補天和諾亞方舟的區別,是不同歷史背景,人文背景所塑造的。

也可以斷言,對於世界其他國家,特別是那些發展中國家來説,有過同樣從落後到先進經歷的中國,它們的故事和它的產品一樣,恐怕會比西方如今所提供的,越發同質化的產品更能引起共鳴,得到認同。
中國科幻事業也好,文化產業也好,未來的前景當然是可期的。只是,在現階段,我們還是應該腳踏實地,承認在創作的技術和經驗上的不足之處。要彌補這些不足,除了自身的探索,我們也要秉持拿來主義,向西方學習其文化產業和文藝創作的精髓,化為己用。
在這個領域,我們甚至已經有了我們當代的唐僧,就像郭帆導演。我們需要更多像郭導這樣,從西方那裏取回真經的人物,瞭解工業化的文化產業製造流程,掌握最先進的創作理論,洋為中用,中西結合。

這種學習的態度是中國人自古以來的特長。獨立自主的精髓並不是閉門造車,而是兼容幷蓄,再創新高。當年唐僧固然要去西天取經,可唐僧取回真經之後,中土的理論水平和發展水平最終也超越了天竺。後來天竺式微,反而中土成了正宗,連觀音,地藏,普賢,文殊這樣的大菩薩,最後都落户中土。
中國歷史上從來不少這種洋為中用,後來居上的例子。我們當代中國的工業化進程也正是這樣,而我們的文化產業,未來也一定能實現自立與超越。
在中國文化產業日益勃發之時,能在成都召開世界科幻大會當然是好事。我們也希望,藉着這次大會,使我們取得更多先進經驗,成為中國科幻事業,文化產業崛起的一個新里程碑。
在經歷了百年奮鬥之後,中國人在物質力量上已經實現了國家振興,成為今天無可置疑的第一工業國。而中國人的精神也到了該振作的時候了。中國人終究要取回自己的想象力,併為世界繪製出屬於中國的全新未來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