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殘酷地緣政治遊戲,何時才會結束?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10-25 07:35
文 | dlsdyc
在上個月舉辦的亞運會開幕式上,來自敍利亞的領導人阿薩德夫婦成為國內互聯網上的關注焦點。雖然敍利亞只是中東的一個小國,但由於處在近年中東地緣政治衝突中的關鍵位置,以及阿薩德本人經歷的傳奇性,使敍利亞這個國家極其總統在中文鍵政圈中獲得了長期的關注度。


1994年,身處倫敦的巴沙爾·阿薩德是一名攻讀眼科醫學的研究生。作為敍利亞總統老阿薩德的次子,尤其是一個以軍事獨裁和小團體為統治網絡的專制統治者的次子,巴沙爾·阿薩德的次子身份總是有些微妙。好在他有一位頗具人望的好大哥,避免了兄弟鬩牆的悲劇。

巴沙爾·阿薩德的哥哥,巴西勒·阿薩德
巴西勒·阿薩德接受過蘇聯軍事學院的訓練,參加過特種部隊,指揮過裝甲部隊,擅長跳傘和馬術。這位敍利亞未來的繼承人同樣深諳政治之道,早早就在父親的鋪路下與阿拉伯國家的統治者們形成良好的私密關係。如果不是1月21日的那場車禍,巴沙爾·阿薩德可能最終將作為一名技術精湛的眼科醫生結束自己的一生。
然而,無常的命運總是令人難以捉摸。巴沙爾·阿薩德被緊急召回國內成為新一任的法定繼承人。一位醫生消失了,一位新的統治者即將登上歷史舞台。
內外交困的阿薩德
**對所有的古典統治者而言,繼承是一門複雜的技藝。**繼承人的改變更是其中最為困難的問題之一。這不但代表需要建立新的繼承權力中心,也需要重新培養繼承人的統治技藝。歷史經驗已經證明,繼承交替的出錯很有可能導致王朝的動盪,乃至覆滅。從朱標到豐臣秀次,繼承人的命運與王朝休慼與共。

回到敍利亞的小阿薩德被迅速安排到軍事部門實習。到了1998年,老阿薩德直接安排小阿薩德處理與黎巴嫩相關的問題,鍛鍊其處理微妙局勢的能力。小阿薩德也確實表現出一些政治手腕。在充分藉助父親權力的情況下,成功排擠掉時任敍利亞副總統哈達姆這一潛在的競爭者。

唯一的問題是,老阿薩德天數已盡,在2000年駕鶴西去。以至於敍利亞不得不修改憲法,將總統當選的年齡從40歲下調為34歲,才讓小阿薩德滿足標準。
老阿薩德的故去讓很多勢力蠢蠢欲動起來。作為一名在西方留學的統治者,小阿薩德一度被視為可能的開明派領導人;甚至不少人開始吹捧小阿薩德,認為將在他手上完成敍利亞的民主化。《99人宣言》就是其中的標誌性表現。

2001年給巴沙爾頒發了由拿破崙創立的“榮譽軍團勳章”
小阿薩德即位後的初期表現似乎也與這些吹捧呼應。他不僅釋放了數百名政治犯,同時允許提供新的言論自由空間。這場2000年的運動更是被冠以大馬士革之春的稱號(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阿拉伯之春的史前史)。到了2001年,當小阿薩德發現這場運動開始危及其較為脆弱的統治核心時,他迅速掉轉船頭。
敍利亞內外政治結構問題在小阿薩德隨後幾年的執政中進一步放大。在內部方面,除了上文所説的民主化問題,阿拉維派也是一個重要問題。
阿薩德家族信仰的阿拉維派是一個從什葉派中分離出來的分支。但阿拉維派的教義與什葉派也存在很多差異,帶有強烈的神秘主義色彩。無論在遜尼派還是什葉派中都有懷疑阿拉維派是否屬於伊斯蘭教的聲音,這導致阿拉維派在歷史上經常處於被打壓的地位。直到法國殖民當局將阿拉維派作為戰士階層納入統治系統,才改變了阿拉維派的生態位。(另一個被劃入的就是德魯茲派,今日以色列國防軍中有相當比例的德魯茲派軍官)
阿拉維派最終成功將對軍隊的控制力轉化為統治,構成了少數階層的阿拉維派統治大多數敍利亞遜尼派穆斯林的局面。這種太阿倒持的情況顯然是政治不穩定的誘因。小阿薩德缺乏老阿薩德長期統治紐帶所形成的政治忠誠,這迫使他更加依賴阿拉維派的宗派支持。這最終形成一個以阿拉維派為主導的大馬士革精英階層,從而疏遠了其他利益派系。
與黎巴嫩的關係則是敍利亞主要的外部問題。自從1976年進入黎巴嫩以來,敍利亞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宗主國,全面控制黎巴嫩的內政外交,反敍利亞的黎巴嫩政治人物經常性受到暗殺。2005年黎巴嫩前總理哈里里炸彈襲擊身亡案成為引爆敍利亞宗主國統治的火藥桶。

儘管缺乏直接證據,黎巴嫩公眾將憤怒的矛頭直接指向敍利亞。面對越來越大的反抗聲浪和國際社會的壓力,小阿薩德宣佈從黎巴嫩撤軍,結束了敍利亞對黎巴嫩三十年的軍事幹預。
咬咬牙的阿薩德
內外交困的小阿薩德讓更多利益集團嗅到了機會。只不過所有人都沒想到這次機會首先並非來自敍利亞。2010年12月17日,作為流動販賣的小販,布瓦吉吉經常受到突尼斯警察的騷擾。警察缺乏許可證為由,扣押他的貨物。只不過這一次,布瓦吉吉沒有選擇忍氣吞聲,在討要貨物無果之後,他衝動地通過自焚的方式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
一石激起千層浪。布瓦吉吉的逝世迅速引起突尼斯民眾的普遍共鳴,這最終導致時任突尼斯總統本·阿里的流亡。這場後世被稱為阿拉伯之春的抗議運動迅速蔓延向整個阿拉伯世界。

2011年3月,一些敍利亞學生公開在牆上噴塗“輪到你了,醫生”的反阿薩德塗鴉。敍利亞當局迅速逮捕涉事學生。然而在多方力量的博弈下,抗議很快擴大化,最終導致軍隊和抗議人羣的武裝衝突。
為了緩解抗議活動,小阿薩德政府除了釋放部分政治犯和免去涉事省長職務外,還宣佈取消已經實施近五十年的國家緊急狀態。小阿薩德政府的退讓沒有平息事態,反而導致抗議的擴大化;高級成員也開始叛逃或者脱離政府。隨着鎮壓過程中平民死傷數量的迅速上升,國際社會開始公開要求小阿薩德下台。國內的反對派也開始迅速建立自己的武裝力量,佔據敍利亞大片領土。敍利亞內戰一觸即發。

內戰伊始的小阿薩德正處於最為灰暗的時刻。在國內反對派勢力不斷壯大,他所能依賴的只剩下以阿拉維派為核心的政治軍事集團;在國際上,西方社會普遍轉向承認敍利亞反對派的合法性,甚至許多阿拉伯國家也紛紛跳船,其他域外大國基本都在冷眼旁觀。一時之間,國際觀察家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小阿薩德究竟還能支撐多久。
出人意料的是,小阿薩德以驚人的韌性支持了下來。2013年4月,他終於成功將反對派進攻的腳步阻止下來,戰局也進入到僵持之中。ISIS進入敍利亞讓內戰進一步複雜化。ISIS的激進意識形態與敍利亞五花八門的反對派無法完全重合;這導致反對派需要與ISIS合作對抗敍利亞政府軍的同時,也需要隨時提防ISIS背後下手。
這最終為政府軍的反攻提供空間。趁着反對派忙於與ISIS鬥爭,小阿薩德政府甚至在政府軍控制區舉行新的選舉,為自己增添新的合法性基礎。
2014年,ISIS在敍利亞的壯大最終改變了內戰的政治計較。內戰從雙方博弈變成了三方互鬥,美國為首的阿拉伯國家也採取空中襲擊的方式干涉ISIS的壯大。當然,在打擊ISIS的同時,美國和阿拉伯國家也趁機為敍利亞反對派提供了更多的支持。反對派內部合作的加強最終轉化為一系列軍事勝利。敍利亞政府再一次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2015年,新的玩家俄羅斯下場。同樣打着反對ISIS的旗號,在小阿薩德政府的邀請下,俄羅斯正式介入敍利亞內戰。本已倒向反對派的天平再一次發生搖擺。另一方面,隨着特朗普當選,美國力量開始在敍利亞收縮,而土耳其取代美國,成為敍利亞北部反對派的主要支持者。

與美國不同,埃爾多安沒有興趣吞併敍利亞,在敍利亞北部建立緩衝區是他的訴求。俄羅斯雖然支持敍利亞政府,但無意與土耳其直接衝突。敍利亞政府軍的實力也不足以戰勝由土耳其軍隊直接參戰保護的敍利亞反對派。
最終在2019年,敍利亞各方形成相對穩固的實控線,內戰的烈度開始下降。敍利亞內戰雖然仍未結束,但內戰的解決正越來越多地轉向政治和外交博弈,這場長達十數年的戰爭已經進入長期的僵持中。
中東地緣政治新形勢下的阿薩德
小阿薩德能夠支撐到今日,域外形勢的變化是必不可少的條件;他本人的堅定意志同樣是最終支持住的關鍵所在。隨着俄烏戰爭爆發以及沙特和伊朗的地緣政治鬥爭,小阿薩德再次處於新的風口之中。對小阿薩德的有利之處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是西方干涉意願和能力的下降。一方面,隨着西方國家內部危機的增強,國內政治問題的重要性正在不斷上升,這降低了西方國家對外干涉的慾望,也提高了對外干涉的成本;這進一步減輕了西方國家對敍利亞反對派的支持力度。
另一方面,2016年的難民危機不可避免地被追溯到敍利亞內戰身上。越來越多的歐洲國家意識到,比起美國,它們更有可能承擔干涉中東地區所產生的負外部性。這也是在本次以色列和哈馬斯衝突上,歐洲反應更為温和的誘因之一。

第二是與阿拉伯國家關係的正常化。大部分阿拉伯國家的初始動機是為了扶持一個以遜尼派為主導的敍利亞國家。問題是,在不大量增加投入的情況下,敍利亞反對派缺乏撼動小阿薩德地位的實力,政治計算的等式開始發生變化。
**阿拉伯國家支持敍利亞反對派的結果之一就是增強了伊朗對敍利亞的影響力。**在沙特和伊朗的競爭已經成為新中東地緣政治核心的情況下,避免進一步將敍利亞推入伊朗懷抱是一件有利可圖的事情。這也是為何阿聯酋和巴林恢復大馬士革大使館的原因之一。這種接觸最終轉化為沙特邀請敍利亞參加2023年阿拉伯聯盟峯會,以及兩國外交關係的恢復。敍利亞被重新接納為阿拉伯國家的一分子,打破其所面臨的國際孤立。

**國際局勢的變化也對小阿薩德產生一些不利影響。**土耳其建立的敍利亞北部緩衝區是敍利亞最主要的問題之一。其一,域內外的國家缺乏幫助敍利亞直接干涉的意願。一方面,由於俄烏戰爭,域外俄羅斯在中東地區的實力受到削弱;再加之土耳其已經成為俄羅斯規避西方制裁的關鍵經濟走廊,俄羅斯顯然不會在此時幫助敍利亞奪回北部緩衝區;另一方面,敍利亞域內的主要支持者伊朗,也無意於同時與沙特、土耳其兩線開幹,為了敍利亞火中取栗。
其二,北部緩衝區名義上由敍利亞反對派統治,這將始終成為敍利亞政府的達摩克里斯之劍,小阿薩德的合法性將始終縈繞在陰影之中,被土耳其人反覆拿捏。由此可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小阿薩德可能被迫接受緩衝區的存在,無法完全統一敍利亞。
當然,對小阿薩德而言,國家重建可能是他最關心的問題。長達十數年的內戰,至少對敍利亞造成數千億美元的實際損失,重建的費用也極其巨大。俄羅斯和伊朗的“慷慨解囊”無力填補巨大的缺口。
在這種情況下,敍利亞於2022年宣佈加入我國的“一帶一路”計劃就不是那麼奇怪的問題。尤其是考慮到俄羅斯和伊朗自身財政捉襟見肘的事實,唯有我國才是敍利亞重建的最大救星。與中國關係的日益密切,成為小阿薩德19年來再次訪華的源頭。這最終轉化為中文互聯網上靈隱寺為小阿薩德夫婦打開靈隱寺正門的meme。

敍利亞的內戰仍未徹底結束,但敍利亞內戰的格局已經暫時定型。小阿薩德的訪問既是我國在中東影響力增強的結果,也是敍利亞自身地緣政治的實際需要。通過強化與中國的關係,敍利亞不僅能夠在一定程度彌補西方孤立產生的缺失,也能重新平衡俄羅斯和伊朗對自己的影響力,提高自己在政治博弈中的統戰價值。
對小阿薩德本人而言,這更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殘酷地緣政治遊戲。或許不只是阿薩德,對於所有國家的統治者而言,地緣政治是一個即便不想玩也必須得參與的遊戲。即便這個遊戲非常的殘酷,甚至沒有任何明確的規則。
這是一種政治與生俱來的屬性。而中東一直是二戰之後地緣政治板塊的壓力衝突點之一。這使得它比起其他板塊具有更強的不穩定性。
美國所主導的單極時代,雖然產生了諸多的罪惡,但tax American確實給國際秩序提供了某種相對穩定的規則。只不過,這種規則並沒有辦法真正轉化為美國心心念唸的普世價值。
作為全球帝國的美國,也正越來越多承擔全球治理成本帶來的負擔。現在的問題是,下一個或者説新的國際秩序究竟是什麼樣,尚沒有被我們所知曉。
所以,再殘酷,對各位玩家來説,中東的地緣政治遊戲仍要繼續下去。就像不論如何,敍利亞的徹底統一依舊是遙遙無期的事情。只是我們不知道,如今的他會不會懷念另一條大哥沒死的世界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