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所有影迷都因他而難過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10-26 08:29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從沒有想過,侯孝賢是以這樣的方式上的熱搜。

在許久之前。
就已經傳出了侯孝賢的病況不怎麼樂觀。但,人云亦云之下,聽到這個消息的影迷雖然擔心,還是心存僥倖。
畢竟,在去年的3月份還計劃着勘景,具體開拍時間就等着舒淇的檔期了。
可,等着等着。
卻發現等來了侯孝賢的家屬聲明,證實了侯導的阿爾茲海默症,又再一次,徹底地與期待他的觀眾,説了句再見。
《舒蘭河上》的劇組解散。
侯導的電影生涯,也在此停止了。

這也是所有人都不想聽到的消息。
在這個時代裏,侯孝賢的電影向來都讓影迷覺得它尤為厚重,而他在拍片時,一束光,一陣煙,都是他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代表。
他宛如一位雕刻着時光的匠人,用電影,承載着一個時代的記憶。
在2015年,《刺客聶隱娘》獲得金馬獎的最佳導演、最佳影片等5項大獎時,侯孝賢説:“拍了這麼久,整個過程只有一個念頭:心甘情願。拍電影是我的工作、我的夢想,也是我一輩子永遠做不完的。”
如今,這份工作,夢想延續了他的一輩子。
如何去延續他這一輩子,走進他的一輩子。
Sir實在無法做到在一篇文章裏,去解構他所有的電影,也無法將他的風格一言蔽之。
只能從他的電影裏,挑出十個“瞬間”,它是私人的,也許是與你有共鳴的。
Sir相信從這幾個細節裏,會有更多人可以從此,走進侯孝賢,理解侯孝賢。
1980年
“只要快樂就夠了,我們不能奢求太多”
——《就是溜溜的她》

侯孝賢似乎很少提他的這部導演處女作,愛情、喜劇、賀歲片,票房甚至還不錯。
用他的話來説,這是部“不自覺”的電影。
為什麼?
因為他做副導演那麼多年,對這些商業片的拍法,已經駕輕就熟了。
許多年後,當Sir重新看到這部1980年的電影時,意外的不是侯孝賢的商業片功力,反而是一句台詞,那是姑婆説的一句話:
“只要快樂就夠了,我們不能奢求太多。”
侯孝賢説,這樣的價值觀傳遞,同樣源於“不自覺”,源於下意識。
但。
那可是1980年啊。
即便到今天,又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呢?
當然,而今重提這句台詞,並不是要誇讚侯孝賢的價值觀有多麼超前,而是在他大病之際,Sir發自內心的祝願:
只要快樂就夠了,只要健康就行了,拍不拍電影又不是件多重要的事。
畢竟,我們不能奢求太多。
1985年
“阿孝啊,不要緊,你長大了就有辦法了。”
——《童年往事》

侯孝賢的自傳式電影,《童年往事》裏記錄着他從童年到少年。
在電影裏,年幼時的阿孝還並不理解,懸在阿婆與父母心中,沉甸甸的鄉愁是什麼分量,他只為自己從家裏偷的5塊錢又不見了,還被媽媽罰跪苦惱。
面對孩子來説,5塊,就是天大的事情,阿婆勸他,“你長大就有辦法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許多事,就連長大也是沒辦法的。
他在懵懂中看着父親去世,在悲慟中送走了喉癌去世的母親,又在麻木中看着阿婆去世,鄉愁,被離去的親人帶走,對於當時的年輕一代來説,並不知道“鄉愁”的滋味,會在什麼時候才能被品嚐出來。
侯孝賢説,“電影是一種鄉愁”。
上一代的鄉愁,是阿婆糊塗時,一直想找的“梅江橋”,是父母嘴裏的客家話;而對於他的鄉愁,已經是他的台南老屋。
1986年
“哥,阿公説這是緣分不能勉強的啦。”
——《戀戀風塵》

在侯孝賢的電影裏,火車,是一個常見的意向,尤其是在《戀戀風塵》中,男女主角兩小無猜的青澀感情,也通過火車,載向了遠方。
火車,是侯孝賢在小時候接觸最多的一趟交通工具,他回憶道:“小時候坐汽車就吐,所以我都坐火車,火車很怪,火車的穩定會讓思維進入一個狀態,像催眠一樣,在看景物時就會去向很多事情。”
火車在侯孝賢的電影裏,有着許多象徵:它是一種流動的命運變遷,從此處站台,到另一處站台,便開展了另一種人生;
它是歡愉與離愁同時發生的地點,從接站到送站,從欣喜盼望到依依不捨,同樣的人,來到同樣的站台,卻又有不同的情緒;
它是一種空間在時間中的流動,鐵軌如不可逆轉的時間,將車上的人,帶向遠方。
這些情緒,侯孝賢大大小小都放在了站台裏,他並不需要多複雜的語言,表述離別、依戀、思念,或是命運的安排。
在阿遠收到阿雲已經結婚的消息時,他也只能倒在牀上痛哭不止。
畢竟,火車已經越開越遠了。
1989年
“最有趣的是日本國旗沒用了,我們那裏女人都很節儉,拿來給小孩做衣衫,做褲子,屁股都是紅的,像猴子。”
——《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的後坐力,是Sir在看電影時,無法預估的。
以至於在離開這部電影十幾天後,再一次聽到那首主題曲時,還是會被再次拉回到電影場景中。
《悲情城市》在台灣電影史上有着厚重的份量,它暗藏有着太多的血與淚,而碰觸這樣的題材,像是侯孝賢的使命。
可在電影裏,侯孝賢並沒有直面當時所發生的慘案,而是將鏡頭對準了一個家族裏四個兄弟,跌宕起伏的命運。
讓當時動盪的社會,只是偶爾在廣播裏、新聞裏出現,或是,成為了茶餘飯後的一種笑料。
用“小”,突出“大”。
用“戲”謔,突出“嚴肅”。
用“喜劇”,當做“悲劇”去看。
面對歷史,人們的調笑並非是輕視,而是一種無可奈何,他們也不知道未來會去到何方,而那無處不在的壓抑與竊竊私語,更是一種恐懼。
1993年
“表演中的木偶就像人們,所以木偶劇也像生活。”
——《戲夢人生》

年少時看《戲夢人生》,看不懂,心裏想,怎麼還能拍着拍着,原型人物跑過來説上幾段呢?
等年紀漸長。
再看時總是忍不住淚流滿面,驚覺,這大概就是侯孝賢被忽略的佳作之一了。
影片裏的這句台詞,説的説劇團的取名,“也像生活”,大概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意思,只是摻雜了“木偶”的概念進來,由不得讓人多上幾分唏噓。
但與此同時。
這“人戲不分”的意思,何嘗又不是侯孝賢一直以來秉持的藝術“追求”呢?
且不説早年的素人表演、固定長鏡頭,那些阿城口中的“素讀”式電影風格,即便到後來,一個《刺客聶隱娘》,把唐傳奇納入到一個聽得見風聲水聲蟋蟀聲的真實環境裏,“變”的同時,那種“不變”才是讓大眾歎服的地方。
要Sir極端一點説。
華語片領域,在藝術層面可稱大師的,侯孝賢排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1998年
“張蕙貞現在不是野雞了,是長三了。”
——《海上花》

即便到現在,很多人拍青樓,還是往“豔麗”了弄,色彩繽紛,衣衫單薄,以為這就是妓院的模樣了。
可侯孝賢拍《海上花》呢?
不但要在稱呼上準確,誰是“野雞”誰是“幺二”誰是“長三”,還要行為準確,什麼是“打茶圍”什麼又是“出局”。
於是他找到了阿城。
這下情況就複雜了,最終不但從上海、南京運了兩大貨櫃的炭爐、水煙等回台灣,還跑到北京做服裝,跑到越南做門窗,總之每個細節都十分考究。
但。
即便如此,侯孝賢還是説,“電影不是歷史考據”,“我們想做的只是抓到氣氛”。
如果再看看當下。
不知道多少人會因此汗顏。
2001年
“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是2001年,全世界都在迎接21世紀,慶祝千禧年。”
——《千禧曼波》

侯孝賢當然獨樹一幟,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只會那一套技巧。
商業片時代就不提了。
單説他的這部現代題材電影裏的這句台詞,“十年”“2001年”“21世紀”“千禧年”,一句話出現了四個數字,是不是很有王家衞的感覺?
沒錯。
只要他有心,侯孝賢也可以變成王家衞。
但這是模仿嗎?
侯孝賢曾説過他的這部電影和王家衞電影的不同,簡單來説,王家衞拍的是當下,但骨子裏是懷念,而《千禧曼波》,則是捕捉網絡時代青少年的當下時刻。
或許和他的經典作品相比,這一部並不那麼出色。
但因為“愛情”。
因為“不安”。
這又是侯孝賢在年輕一代觀眾視野裏,最為人熟知的影片之一。
2005年
“……”
——《最好的時光》



留白。
是侯孝賢在這部電影裏留下最好的台詞。
在他的電影裏,有着非常傳統東方文人式的詩意,一如賈樟柯的評價:我隱約覺得在侯孝賢的身上,在他的電影裏一定還保留着繁體字般的魅力。
而,他身上的這種含蓄的詩意在描寫愛情時,絕不會着力太多,而是喜歡用大片的留白。
他的愛情,可以是在一片氤氲中,女孩望向男孩時嘴角無法隱藏的笑意;
可以是伸手為對方整理衣領頭髮時,自然的動作;
也可以是悠長的注視,與無聲的親吻;
他並不在意這幾個穿越時空的愛情,需要什麼故事,而是直接將謎底就放在了電影的標題上。
此時,無聲,就是最好的時光。
2015年
“一個人,沒有同類。”
——《刺客聶隱娘》

長鏡頭,是侯孝賢電影裏最常見的特點。
在《刺客聶隱娘》裏,更是將長鏡頭發揮到了極致,看着人物從左入畫,再從右出畫;或是看着人物漸行漸遠,直到消失成為一點。
這樣的長鏡頭裏,他要的是什麼?

回到電影,去讓人在這樣的長鏡頭裏,體會導演所鋪設出的韻味,在鏡頭裏,一景一物,一道光線,一抹霧氣也都是有着特定的安排,他要的,是這些景物在電影裏的化學作用。
而這樣的技巧,用的多了,也就成了一種“另類”。
如何解釋?侯孝賢不想解釋。
在這部電影上映後,侯導被許多人在問“這部電影在拍什麼”,終於,他被問煩了,對媒體説“創作要背對觀眾”。
也一如聶隱娘一般,事了拂衣去,並不向她的師父做過多的解釋。
那就背對着塵世,慢慢離開。
走到今天,他也依舊是“一個人,沒有同類”。
2022年—至今(未完成)
“我遂告訴河神,我會一直一直來到舒蘭河上,以我自身的行腳與記憶證明祂存在過,證明祂在這座城市中,並非枉然一場。”
——《舒蘭河上》
抱歉,Sir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要把這句台詞加上。
這是侯孝賢不會再完成的作品。
這句台詞,也是Sir之所以要寫下這篇推送的原因。
這是部關於“河道”的故事。
在一次座談會上,侯孝賢談到這個故事時曾説了這麼一句話:“河道還在,但因為被蓋了起來,成了下水道,但仍在流動。想想若是河道里面有神,會感到多麼的悲哀。”
仔細想想。
這種被“掩蓋”的悲哀,何嘗不是我們對侯孝賢的看法?
沒錯,侯導名氣很大。
但試問,現在年輕一代的觀眾,又有誰真的會主動去看侯孝賢的電影呢?他們寧願殫精竭慮把精力放在為自己的愛豆“找亮點”,也不願去感受真正的藝術。
並美其名曰:藝術片只是票房不好的遮羞布。
所以Sir很想化用這句台詞説一句:
我會一直一直回到他的世界,以我自身的文字與記憶證明他存在過,證明他在這座城市中,並非枉然一場。
最後。
Sir還是想多説一句大家“耳熟能詳”的事。
阿城曾在一篇文章中誇讚侯孝賢的剪輯,説他的電影語法就是中國詩,“各段間的邏輯是中國詩句的並列法”。
它們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
但,“沒有,卻‘沒有’個整體出來”。
當年Sir看到這句話,大為驚歎,並由衷地佩服着阿城觀察的精準性。
沒錯,侯孝賢可能是最“中國”的導演。
正如他自己所説,“我非常被這作者(《海上花》)所描寫的中國人的生活情感所吸引”,在他的電影裏,你會時刻看到他與生活的對話,不那麼功利,只是把攝影機架在那裏,靜靜地觀察着每個人的每一個舉動,並時不時閒聊幾句,不急不躁。
以至於賈樟柯直接表明態度:
在中國人的世界裏,只有侯孝賢才能這樣準確拍出我們的前世與今生。
而如今。
這位“最中國”的導演再也不會拍片了。
甚至肉眼可見,無人接班。
即便是意料之中,卻也不由得讓人唏噓不已,尤其是當楊德昌離世,侯孝賢隱退後,我們能稱為大師的導演,真的越來越少了。
但。
值得慶幸的是,根據家人描述,侯孝賢身體還好,並無大礙。
可能對於影迷來説。
當下,還能看到這樣的消息,就已經知足了。
畢竟。
華語電影的未來,不能只靠老一輩撐着。
它好與不好。
是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都該負起的責任。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點擊閲讀往期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