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終極形態就是程心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10-27 21:13
文 | 嶢嶢
你上一次見到有生命在自己面前死去,是什麼時候?
是躺在馬路上的,早上剛擼過的流浪貓被車碾過的殘破屍體;還是你這幾年看着長大的,此刻躺在自己碗裏的農村老家的一隻豬?
是得起得非常早才能看到的,早市裏被割喉、過開水、拔毛的某隻老母雞;還是小動物交易市場裏,被違背天性成羣飼養着的,被同伴啃食着的只剩皮的某隻倉鼠?
前者也許需要一個農村老家,一個巧合的下午,後者需要的則是一個早起,一個細心地觀察,以及某些不幸的運氣。
總之都是些小概率發生的事件。
對於如今絕大多數生活在城市中的中國人而言,我們所生活着的,是一個屠宰與肢解極度流水線化的時代。

我們中大多數人的一生,白天,自己是工作鏈上不起眼的一環,晚上,享用作為食品工業鏈上的一環——動物的屍體。
如今很少會有動物在我們面前從富有生機迅速轉化為一具屍體。這種過程被藏在了工廠裏,後廚中,屠宰場,死亡本身的過程被隱瞞了,殺戮被機器代償了,放在我們面前的只有一塊乾淨而完整的肉,一盤美味的佳餚,或是一個客觀結果。
好像養雞場裏飼養着的不是一隻只雞,而是一塊塊雞胸肉,好像這些雞(肉)原本就是這麼白白淨淨的,一塊一塊的,好像它們從來沒有過羽毛。

在動漫《從零開始異世界生活》中,普莉希拉·跋利耶爾在初次見到紅色的蘋果時極為驚訝,她説蘋果不應該是白色的麼?在那之前,她從未見過打皮之前的蘋果。
那打皮之前的雞鴨牛羊呢?
也許白色的蘋果是十分好笑的一件事,但白色的雞,紅色的豬牛羊,則正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一件事。
隨着食品工業的發展,人類在逐漸遠離了飢餓與營養不良的同時,亦逐漸擺脱了對於認識世界來講無比重要的一環——凝視死亡的過程。
在《冰與火之歌》的第一章中,奈德對年幼的布蘭説,如果你要取人性命,至少應該注視他的雙眼……你絕不可以殺戮為樂,亦不能逃避責任,若是躲在幕後,付錢給劊子手執行,很快就會忘記死亡為何物。
太多人已經太久沒有見過死亡了。
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但作為副產物,人們會對生存感到理所應當,對死亡感到新奇與痛恨——哪怕一個人每天都在享受着死亡成果。
您可能看到這已經快繃不住了,覺得我説這段莫名其妙的話到底作何屁用,但其實我想表達的觀點已經呼之欲出了。
即在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在不出於利益的情況下,普通人對死去流浪狗所流露出的同情與憤怒,都是真實、善良且自然的情感。
在太久沒有親眼見到死亡的情況下,出於人的緣故,一隻昨天還搖尾巴的狗今天只剩下一具屍體,這就是許多人能觀察到的現實裏最最野蠻,最有衝擊力的場面。
幾乎是還未思考,大家便已經站了隊,人們同情小黃的遭遇,為流浪動物發聲,在#小動物不知道自己在流浪#的tag下留言,希望不要影響到城市裏那些在自己的領域裏生活的看似十分自洽的小貓小狗。

▲傳播甚廣的“微笑”小狗,該視頻實際拍攝於4月份,並不是重慶對外經貿學院那隻被打死的小黃,目前還活着

這種出於本能的情感不是假的,而是真實存在的,符合邏輯的。我一直覺得只是出於這樣的情感不該被稱做狗奴,或是被進一步人身攻擊與嘲笑。
你可能想説當代人是被保護的太好了?確實是這麼個事,但被保護的太好了是一個客觀結果,是由生存環境和社會整體的進步共同促成的,主體無法選擇,我們並不能因此去責怪所有下意識地表達同情的人。

▲我很喜歡的一個英國主播,在看廚師給蝦扒皮的場景,如今國外更常見的是去頭去皮的袋裝蝦仁
我在還上小學的時候,家門口有家飯店會在每天早上八點準時殺死一隻狗,地點就在店門口的大樹下,以證明自家的狗肉是當日最新鮮的。具體的流程我記不清了,總之會涉及到開水,持續的痛苦的嚎叫,以及一地狼藉。
這曾經帶給了我很深的陰影,後來也許是吵到了小區住民,也許是許多食客反而更不忍心進門就餐,這個“儀式”就取消了,轉入了地下,人們看不到狗死亡的全過程,又繼續心安理得地啃着狗的骨架。
人一貫是擅長自我欺騙的,同樣的場景,換成雞鴨牛馬羊驢,想必都是一樣的,但只因為看不到,就因為看不到,人們便會為小狗獻上無數支花朵,一張帶相框的遺像,一些未開封的狗玩具,和一隻雞的大腿。
然後再寫上,所有生命都值得温柔以待。

未曾謀面的死亡,就不是死亡嗎?
認為自己生活在一個理想世界中,唯一需要修復的bug只是眼前死去的那隻小狗,這何嘗不是又一種自我欺騙呢?
理性的,有邏輯思維的人希望能從現實主義的桎梏與理想主義的目標中取一個最大的妥協值,找一個能最大程度受益的可行的辦法,而路過的理想主義者希望所有方面都能達到最好,所有狗都不傷人,所有狗都也都不會受傷,但這顯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於是也就形成了我們眼前很難理解的混亂:
單純的路人與愛狗人士在呼籲保持現狀,集中於眼前的混亂,並沒預料到未來可能持續產生的更大的衝突;
理性的路人與愛狗人士在呼籲加強管制,模仿西方國家的收容→領養或安樂死的模式,避免自然繁殖使更多的動物陷入到流浪狀態並導致未來更大的衝突;
極端的恨狗人士想要撲殺世界上的一切狗類,甚至忙着為虐待動物開脱;而極端的愛狗人士則忙着在每一個毫不相干的,甚至是兒童遭遇車禍致死的熱搜下面冷嘲熱諷與影射犬隻管控的問題。


刨除只會進一步激化矛盾,使問題重心進一步逐漸偏離方法論的極端人羣,可以看出愛不愛狗從來都不是促成分歧的主要因素,理不理性,有多少長遠考量才是。
至於同情,則從來也不是一個需要被批判的對象。
那什麼是理性呢?即,你是否能夠跳脱對公共議題的第一印象而得出自己的觀點。
當一個人所生活的地方有一隻兇惡的流浪狗,且長期受其困擾,附近居民完全沒有辦法的時候,那這個人自然就説不上有多同情這些流動的危險分子。而當一個人所遇到的都是些性格温和的流浪狗,附近居民輪流投餵,甚至當成團寵的時候,它們的突然消失所誘發的也肯定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
截然不同的狗會給人截然不同的印象,通過變換客觀情況換位思考,這是其一。
其二,中國實在是太太太大了。
這也是一直以來狗繩跟嘴套的實行極度困難的原因之一,如果制定一個強制的辦法,那麼城鄉就必然得分開操作,高層居民與城中村辦法也無法完全一致——畢竟許多狗養來就是看家護院的,強制嘴套也許會促成流浪狗的進一步增多。

▲新加坡對寵物管理的嚴苛程度堪比人類,急眼了人畜一起打
政策難以實施,到了最後,又成了各地有各地的習慣,出了問題查缺補漏,許多地方緊急管理流浪狗,上面有壓力,基層保安就得照做,需要處理的事件太多,時間緊任務重,就會出現流浪狗死亡的情況,激起廣泛的同情,迫於輿論,保安被解僱。
**當一個事情可能發生的時候,在中國這樣的人口基數下就幾乎是必然發生的,**這幾乎成了每次狗傷人事件後的一種物質性的與唯物主義的必然循環。而在由於多年寬鬆管理導致已經積重甚深,數量龐大的情況下,想要在短時間大破大立,無論採取何種措施,在人財物力上都面臨着巨大的阻力,也必然引發激烈的輿論應激反應和割裂。


▲流浪貓狗的解決在全世界範圍都是很大的難題,然而不少人的幻想中發達國家對流浪貓狗有求必應,甚至不肯承認真實的情況
就現階段而言,中國已經是一眾先進國家中對流浪貓狗最不嚴苛的國家之一了,甚至不嚴苛到讓許多老外難以理解,不僅如此,城市中徜徉的野狗野貓甚至會被許多百姓視為一種安居樂業的象徵。
再説一個可能有些過分的話,在這次所謂的打狗浪潮之中,按照我們的人口基數與流浪狗數量,在全世界範圍內,真正被處死的流浪動物數量都絕對算不上多,但問題是,互聯網時代,再遙遠的傷痛都能成為自己的傷痛,而眼下的雞大腿卻連被同情的資格,乃至生命的碎片都算不上,就不得不説是一種信息的錯配了。
然而,就算再怎麼不對勁,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一眼下的客觀實際,即普通羣眾的感情應該被照顧,畢竟在當代食品工業的偽裝下,死亡明明離我們很近,卻好似離我們很遠,一個人就算再討厭程心,也得承認程心是真實存在的,而維德的提案就是大部分時候都不會被世人所接納。
這也是為什麼,幾年前當我看到馬路上一惡犬被當街打死,激起互聯網上以及當地一些羣眾抗議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既不是站隊愛狗人士,也不是站隊保安,我下意識的覺得如果不是必須立刻處理的話,**其實可以找個更隱蔽的地方,不是為了狗,而是為了路人的心理健康,**畢竟就像我一開始説的那樣,對於當代人而言確實沒什麼畫面比這更有衝擊力的了。
在一個工作逐漸走向原子化,無意義化的時代,保護被殘忍對待的動物可以瞬間讓一個普通人找到自我存在的意義,以及改善世界所帶來的成就感。而忙碌的生活更是往往讓絕大多數人無法對一個事物擁有客觀全面的看法,無數這樣“路過的民意”所彙集起來的,就是一個十分恐怖而很難收場的輿論風向。
所以除非沒辦法,犬類馬上就要傷人,且沒有抓捕的工具,否則當場擊斃絕對不是一個好辦法,這樣不僅會在輿論上完全處於被動,實際上也會留給許多人以終身陰影,我是很認真這麼説的。
歷史一再證明了,很多時候人們只會在乎那些眼前發生的殘忍與真實。
根據中國醫學救援協會發布的《中國動物致傷診治規範》,中國每年約有4000萬人被貓狗咬傷,但只有少數幾個特別嚴重的且“最好是”留下了視頻的受害者會被大眾關注,會被普通人心疼。至於剩下的3999萬多被咬的人的重要性,不如任何一個二線明星在微博新曬的一雙鞋。
美國每年大約有120萬隻或生在野外或被遺棄的無辜的犬隻被施以安樂死,然而它們的死亡加在一起,其聲量和影響也不如任何一隻因發狂或無差別咬人而被當街打死的瘋狗。

這就是人類,你可以覺得離譜,但這就是人類。只見到在輿論聚光燈下的生命的逝去,看不到視線外的更廣闊生命的生存權利, 這樣的事情在過去三年的疫情中,在各種公共事件中已經一再被上演。
從阿拉伯之春到今天世界各地的動盪,國際新聞傳播的實操經驗已經一再證明了通過掌握事物一個方面的影像資料及其傳播來達到左右該國輿論、戰局、甚至政權是多麼具有可行性的一件事,到了狗的事情上也是一樣,這個時代沒人有義務去盡善盡美地瞭解一個事物的所有切面,別留下把柄總歸是好的,儘管很多時候根本無法做到。
雖然白左思潮盛行,但在這類公共政策上,美國媒體對政策的配合度和技巧是遠高於中國同行的,他們成功的把每年大批的流浪動物安樂死問題變成了一個不會引發多少討論的政策和統計數據問題而不是對生命的處理問題,説白了就是儘量不讓民眾關注到這事。再配合政策和美國警察的鐵拳(也可能是槍),久而久之民眾自然就在心理將這件事情屏蔽了。
你説那最後不還是殺了嗎,這不是欺騙人民羣眾嗎?這怎麼能叫欺騙呢,這叫充分尊重當代人的心理狀態,你把美國每年那120萬條狗放在誰面前一個一個殺,可能任何一個人都得瘋球。
不管你承不承認,今天普通人的心理就是比20年前更脆弱了(不過這也是我們過上更好日子的證明不是麼)。
以前東北人都去澡堂子,大冬天頭髮直結冰,我小時候冬天恨不得一個月洗一次澡,生怕不小心染了風寒回來吐一屋子,現在能在家裏洗澡一天不洗就受不了。
以前家裏天天燉土豆大白菜,就盼着殺雞喝雞湯,我爸拿刀追着雞滿屋跑搞的到處都是血也不能停手。可現在你再給我一隻雞,我寧願把它養到死然後每天外賣點炸雞腿。
不管你想不想承認,**人類的終極形態就是程心。**脆弱的、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混沌的、自私的、無私的。人們只是嘲笑聖母白左何不食肉糜的言論,但幾乎沒人不想過上能支撐的起這樣思想的優渥生活,而如今,我們也正在走向這樣的生活。
時代不同了,相信人類會始終保有理性,從而高估民眾的心理承受能力,倒不如就做好最壞的輿論打算,在解決問題,趕緊想辦法的同時,儘量為現代人脆弱的直觀情緒做預案。

▲比如許多地方都在免費發放遛狗繩、嘴套
而對於普通人而言,**我們這個時代的許多人都並不清楚自己獲得了什麼,以及背後的代價又是什麼,**就像時下流行的那句話,以為蔬菜是超市裏長出來的,以為肉類是工廠裏製造出來的。太久沒見到死亡,一見到死亡就歇斯底里。但對於看不到的地方正在發生的大量死亡往往又視而不見。
當一個人只停留在對生命粗淺的理解上,那他可能會陷入到劇烈的情感波動中,成為一個極端的、不可溝通的、單純的情感輸出的機器。他可能會給出一些看似符合邏輯的答案,但基於表面邏輯形成的方法論永遠無法帶來更好的未來。這就是白左的邏輯根源。當程心抱起嬰兒時,她愈發恐懼執劍人的威懾可能會奪走眼前嬰兒的生活。但當她因為嬰兒而放棄執劍者的責任,隨即就將億萬生命推向了地獄。
我們討厭白左,我們批判程心,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我們的世界正在朝着產生越來越多程心的方向發展。關鍵的問題正在於物質的極大發展,讓所有人都越來越看不到維持眼前生活背後的代價。
如果真的想要一視同仁,那就在想保護你眼前小狗的同時,也直視你手中的雞腿,想想為了這隻雞腿,我們需要明白什麼,付出什麼,維護什麼。而不是一邊説着不要將一種生命凌駕於另一種之上,又一邊做着同樣的事的,毫無説服力的混球。
和平時期偉大的,能做成事的人,總是智慧的、謙卑的、理性的、可溝通的、注重方法論的,從來都不是隻強調情緒的。**然而現代性不止誕生在理性與科學精神的地基上,也從一開始就孕育了非理性和自我否定的基因。**然自從冷戰結束後,整個世界已愈發的滑向非理性。不管是賽博伊文斯還是賽博程心,都是這種非理髮的一體兩面罷了。
我們可能很難回答如何讓人類社會在走向物質越發達的同時繼續保持理性,但作為一個普通人,儘量不要因為對世界淺薄無知的理解而走向非理性和極端化,認清生活中每一處普通事物背後承擔的代價,試着接納矛盾,接納世界,力所能及地做些事,去擁抱好的部分,這樣總歸讓事情看起來更有希望些。
當然,這很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