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小陳是你的驕傲了”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10-27 14:12
作者 | 阿一
來源 | 最人物
陳楷鴻的父親是典型的潮汕商人，做茶葉和滋補品生意，有自己的小工廠，做事十拿九穩，在事業上受人敬仰，對子女説一不二，大多數時候不善言辭，更不懂得如何表達愛意。在父子倆相處的25年歲月裏，拎出來的都是他們之間爭執、壓力、互不信任的故事。
在人生很長一段時間裏，陳楷鴻都活在向父親證明自己的執着中，又在父親驟然離世後，與遺憾纏鬥至今。
成功的創業者都擅長講故事，如果按照這個標準去衡量，陳楷鴻顯然是不合格的。
他看上去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對人誠懇，更喜歡用事實説話，而非感染人。他説話時語調和語速幾乎沒有情緒起伏，除了提到父親。
2017年，22歲的陳楷鴻從部隊退伍，打算用自己的退伍費大幹一場，沒成想，潮汕人講究“錢銀出苦坑”，父親只給了他1500塊，就把他“趕”到深圳。對他説，想做生意，真正能活下來再説。
陳楷鴻
陳楷鴻攥着1500塊來到深圳，心裏的不平和稚氣直愣愣地冒出來，全然不是生意人的模樣。同在深圳的哥哥姐姐給他安排了一份保安隊長的工作，被他拒絕了。對那時的他來説，不依附於家族人脈、不被父親看不起，是底線。
他獨自穿梭在水貝和華強北，發現這座超級城市的內在，是由無數謀生的人組成的，他們也要交房租，也要剋制慾望，也會抱怨。並不是老家人口中的“遍地黃金，只要彎腰就能揀到”。“不是説你到哪裏你就一定能成功，還是事在人為。”
老家人在描述深圳時，基本都是以炫耀子女為主題，那是陳楷鴻以為的，父親希望他成為的樣子。
陳楷鴻七八歲時，父親就問過他，長大後想要做什麼。他當時的回答有着遠超年齡的成熟：做能做的，能賺到錢就有選擇，賺不到錢就沒選擇。到深圳後，他也是這麼做的——他發現水貝和華強北的生意人吃膩了外賣，想吃家常菜，就賣起了盒飯。
陳楷鴻在挑選做盒飯的食材
但又不止是賣盒飯。
他喜歡跟訂餐的人聊生意經，盒飯裏多放一個免費的雞腿，對方就會多説兩句。為了接住對方的話，他還去讀那個圈子裏流行的四書五經、王陽明心學。
但在父親看來，他還是在賣盒飯，一條與深圳格格不入的出路，又的確用1500塊生存了下來，以一種意料之外的方式通過“試煉”。
父子之間的關係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但對於陳楷鴻來説，他只是獲得了自我證明的入場券。
父親做的是老客生意，老主顧們記賬拿貨，月底清算。算賬的活就交給了陳楷鴻。
起初，他月月出錯，後來一連幾個月賬目清晰。父親瞭解自己的兒子，他察覺出異樣，追問下去，得知算賬的另有其人，是陳楷鴻新認識的合夥人，老劉。
陳楷鴻和老劉（左）
老劉和陳楷鴻算是不打不相識。
那天，陳楷鴻去游泳，在泳池邊看到一套茶具，以為是公用的。潮汕人對工夫茶的熱忱是不遑多讓的，他馬上取來隨身帶的自家茶葉，打算品上幾杯。不一會兒，茶具的主人來了，他才發現氣氛不妙。
他笑眯眯地邀請老劉一起坐下來，燙杯、下茶、懸壺高衝，好茶下肚，一番韻味悠長，誰也急不起來了。
潮汕有句俗語“茶薄人情厚”，茶道造就人緣，兩人深聊後發現，彼此之間很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老劉，人稱“劉公子”，父輩家大業大，生意遍佈全國，但他一直希望可以不依靠家裏的便利，做成自己的一番事業。
兩個急於向家裏證明自己的人，拼拼湊湊籌措了50萬創業啓動資金。後來的半年，兩人在滋補品、藍牙耳機、茶葉包裝、銀飾、睡衣等幾個賽道都嘗試後，準備在紫砂壺的行當裏搏一搏。
他們租下200平庫房，裏面堆滿了從宜興買來的紫砂壺，銷售渠道則是電商直播。
2019年，陳楷鴻和老劉從宜興收購了一批紫砂壺
彼時，陳楷鴻看到有的主播剛起步時一天直播十幾個小時，自己也開始了“馬拉松式”直播。人坐在鏡頭背面，手和壺出鏡，每天晚上開播，徹夜不休，到第二天中午下播，經常播到一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驚醒過來接着播。
他一心想着成事，得到父親的認可。
陳楷鴻在鏡頭背後“馬拉松式”直播
達成目標之前的陳楷鴻，絕對專注、絕對努力、絕對刻苦，但庫房裏的堆積如山的紫砂壺始終沒有換來相應的回報。勤奮決定人生的下限，方向決定人生的上限。遇到十二之後，他的方向得以校準。
2020年3月，父親安排他去西雙版納收茶，途中遇到了後來的愛人，十二。
陳楷鴻和十二
十二家三代制壺，她的父親是宜興當地有名的紫砂壺匠人。十二在庫房轉了一圈，告訴陳楷鴻和老劉，他們被人糊弄了，收購的紫砂壺都是市面上已經淘汰的款式。
也就是在那時，陳楷鴻動了去宜興學紫砂壺的念頭，他想摸清楚這個行業的脈絡，知道自己為什麼栽了跟頭。
父親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潮汕地區的紫砂壺大户是父親的老友，在父親看來，天花板就在那裏，他也無法理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為什麼要搞老頭子的玩意兒。
“老一輩的觀念都是在店裏等客户，沒有想過做直播賣壺。”陳楷鴻在代際差異上是理解父親的，但父子之間，總是充滿着血緣造就的衝突。
“我不僅要做潮汕人中做紫砂壺最好的，還要做最年輕的！”陳楷鴻與父親短兵相接，帶着一片雄心壯志揚長而去。
出發去宜興的前夜，父親不在家，兩人沒有見到面。到宜興後十幾天，他剛租到落腳的地方，就打電話邀請父親，他想讓父親看看，在宜興紫砂壺市場，往來的都是年輕人，自己是有未來的。父親也答應下來。
那竟是他和父親的最後一通電話。
第二天，父親突發心梗。趕回家的路上，陳楷鴻整個人都在發抖，回憶起兩人的過往，既親密又陌生，既血肉相連又漸行漸遠。當父親的生命進入倒計時，所有的思索與拷問，所有的惶恐與悲傷，都讓他透不過氣來。
陳楷鴻
他還是沒趕上父親的最後一面。這成為了他的一個心結，後來的幾年，每到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時刻，他心裏想的都是：“他走的時候，我還沒來得及讓他驕傲。”
父親離開半年多後，2021年，陳楷鴻決定改換門庭，把直播間搬到抖音電商。説是“直播間”，其實就是岳父家裏的方寸之地。兩個燈架就佔據了大半空間，深一腳淺一腳穿過“直播間”，廚房是打包發貨的地方，膠帶聲和切菜聲混雜在一起。
剛開始的幾天，直播間只有不到30人，多的時候能賣30多單。一個買壺的人，同時也是抖音電商作者，提醒陳楷鴻可去研究運營技巧。他和愛人便沒日沒夜地泡在講述運營知識的直播間裏，遇到聽不懂的就錄屏下來，反覆多聽幾遍，無論對錯通通試一遍。
陳楷鴻至今不確定是哪一點試對了，一個禮拜之後，直播間湧來了500多人，一夜帶來500多單的銷量。
那天晚上，他給母親打了一通電話。
但是一想到父親，就像一盆涼水從頭澆下。對於父親的倉促離世，他總不能釋然，因為有太多事情未做。
同樣給陳楷鴻潑冷水的還有現實的發貨問題。當時，他還沒有在宜興混出名頭，沒有人家敢讓他賒賬，必須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陳楷鴻拿不出那麼多錢來，他求助於老劉。老劉問他需要多少，他估算了一下，完全緩過來需要150萬。老劉答應得很乾脆。直到一年後，陳楷鴻才從他人的口中得知，為了籌到那150萬，老劉賤賣了一套房子。
他給抖音店鋪取名“十二有你”，不僅源於愛人的名字，也是因為“家人、朋友、愛人都是十二畫”，代表他人生中的閃光與遺憾。
陳楷鴻的抖音主頁
“十二有你”在抖音電商發展很快，陳楷鴻被紫砂市場接受了，一扇門被打開了。而對他來説，新世界裏不僅有發展，也有冒險和挑戰，是一場真正的拓荒。
除了研究內容運營，陳楷鴻認為自己能接住流量最重要的是選擇走實用路線。
無論走到哪裏，他都是從小喝工夫茶長大的潮汕人，認為茶器是為事茶而生，因此對茶壺的設計抱着高度實用主義態度。
陳楷鴻到宜興，看到宜興流行較大的茶壺，陳楷鴻認為小品紫砂壺才是更符合喝茶的容量。為了解決倒茶時手痠的問題，他很團隊研發更輕便的薄胎茶壺，改良出水口，還要求老師傅們把蓋子做大，方便投茶，也好清洗。陳楷鴻在製作紫砂器時所考量和關注第二重點不是單純的造型，也更看重實用性，考慮使用它的人。
陳楷鴻設計的紫砂壺
事實證明，任何新的、未經證實的生意進到市場，都要經受市場的考驗。他選擇了獨行，也選擇了隨之而來的一切。
2021年3月，一直只有聲音出鏡的陳楷鴻，開始坐到了鏡頭前。但自我介紹後，刺耳的聲音冒出來：潮汕人怎麼會做宜興紫砂壺？潮汕人真的懂紫砂壺嗎？
2021年3月，陳楷鴻開始出鏡直播
面對鏡頭的緊張和突如其來的質疑，讓陳楷鴻一句話也説不出。他藉口上廁所離開直播間，給自己打氣：“必須把自己所學所想説出來。”回到直播間後，不被回應的質疑愈演愈烈。有人認為他選擇做薄胎小品茶壺是為了偷工減料。這種質疑陳楷鴻一早便想到了，彼時薄胎小品茶壺的圈子還很有限，人們早已習慣了用泥料多少來衡量茶壺的價值。
而他之所以把100毫升的茶壺從120g壓縮到25g，除了對實用的考量，也是因為他所用的泥料單價在1500元，高於常規泥料，他不想浪費泥料，必須最大化利用。
陳楷鴻十分看重泥料的品質，會到專業機構給每一批泥料開具質檢報告。同時，他也拒絕機器配單，每一個茶壺都要經過人工質檢才能發出。“對於我們潮汕商人而言，口碑是可以傳承的。”
器物承載着思想，見壺如見人。他不逢迎市場，而是遵循初心。知道什麼不對，然後在“對”的範疇裏精進，找到一個適合的領域往更深的地方探索。
隨着“十二有你”的關注度和銷量穩步增長，有人建議陳楷鴻提價。但他認為錢一定要賺得心安。他希望客户拿到壺時至少覺得不虧，甚至為此向客户強調收貨後，要先用，再決定要不要留下來。
他愛惜羽毛，珍惜自己一步步建立的店鋪，珍惜通過抖音電商獲得的關注和市場，讓薄胎小品紫砂壺被更多人看見。
他希望客户錢不白花，希望自己的付出與回報能夠對等，他一直相信等價交換。他希望在抖音電商的營商環境中，追求公平，收穫一個認真做事的人應有的尊重。
父親突然離世後，家裏的滋補品工廠一度陷入停滯。今年，陳楷鴻開始重新啓動。他説，有一些事情他必須要做，不在乎賣多少，只是希望在家裏做了十幾年工的阿姨叔叔們，可以有事情做。
他嘗試把其中一部分產品搬到線上，他也完全可以為產品的品質作保，那是父親從商一生的名聲。
十二有你茶周邊旗艦店
父親走後，他曾經回到老家的村子，與父親生前的好友坐在一起，聽他們講，父親口中的自己。那時，他已經到了宜興，父親在茶桌上説，他的小兒子了不起，走了一條跟別人不一樣的路。
愧疚與釋然相互交織，原來，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是父親的驕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