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那一代流水線女工現在怎樣了?_風聞
橙哥迷妹-10-30 09:48
來源:@穀雨-騰訊新聞
27年前,14歲的鄔霞從四川農村老家來到深圳,成為一名製衣廠女工。16歲,她躲在工廠宿舍的鐵架牀上用筆寫作,25歲收穫關於她的報道《打工妹痴迷言情小説,手寫300萬字》。在深圳《打工文學週刊》創刊號上,鄔霞發表詩歌《吊帶裙》:一個熨燙成衣的女工,那是她的自述詩。她被劃為“深圳第三代打工作家”,獲得過深圳青年文學獎,出了三本書,還參演了紀錄電影《我的詩篇》,電影榮獲上海電影節最佳紀錄片獎,她上了電視,參加了電影節,如明星一般走紅毯。
但熱鬧之後,一切就像從未發生。如今鄔霞41歲,和父母以及兩個女兒住在深圳城中村的一棟二層小樓,二樓房頂漏風漏雨,一家人都擠在一樓的唯一一間卧室。一晃27年,從14歲到41歲,她成為打工妹,又變成打工作家,進廠又離廠。她曾經拼盡一切,就是為了逃離工廠,逃離打工的痛苦。工廠都消失了,她的恐懼還沒有消失。
那是工廠時代的“打工”,工人不是與機器一起工作,而是成為機器的一部分,機器不知疲倦,他們也要不知疲倦。對鄔霞來説,工廠喚起的記憶,都是關於恐懼、無助以及逃離的渴望。從14歲到18歲,一個小孩像大人那麼做工,她哭了兩百多次;深更半夜,所有人都睡了,她在沖涼房換上終於不是工衣的新裙,一個人轉圈;她還試圖跳下五樓的窗户。
在《中國女工》一書中,車間管理者給痛經的女工發不知名的止痛藥片,防止她們離開身邊的機器。疲憊的女工在夜晚尖叫醒來,因為人畢竟不是齒輪不是螺絲不是機械臂,而是會做被機器吞噬的夢。而那段烈火烹油的日子,也被譽為深圳手外科的“黃金年代”。一位深圳的手外科醫生,在出席聯合國勞工問題論壇時,説他10年裏做過大約4000例斷指再植,相當於每天一例。
我們總要做些什麼拯救自己,於是鄔霞開始寫作,午飯後她匆匆跑過甬道般的天橋,凌晨兩點她苦熬着不睡,都是為了寫,每天她要密密麻麻寫滿八頁紙。她寫那些富家千金的故事,寫那些不用做工還有人愛的人生。想象越是貧瘠,渴望也就越是強烈,因為最能激起一個人憤恨的,往往是他自己的命運。
鄔霞試過一切辦法逃離工廠。她去應聘文員,最後當上了倉庫管理員;她購買了《剪報致富秘笈》,將報紙短章剪下寄給收錄的文摘,心心念念以此賺錢;她和妹妹租下商場的櫃枱,但商場開張不久,承包方就捲款私逃;她學過烤魷魚、鐵板燒;有人要帶她去香港賣奶粉賺大錢;一個文友讓她貸款十萬理財,還有一個教她辦幾張信用卡來回倒;她試過拉羣帶貨,但拉來的文友不僅窮還無聊,在羣裏發算命鏈接;她也試過直播唱歌,兩個小時分賬0.7元。
寫作也沒能改變她的命運。打工文學帶不來錢,她一共出版了三本書,第一本不必説了,是西鄉街道辦的扶持項目,並未公開發售。第二本就是詩集,出版社説銷量超過5000冊就有版税,她到現在都沒收到,那就是沒有賣到了。去年,鄔霞出版了第三本書,是一本非虛構文集,將工廠往事與一家人的深圳故事融為一體,一位搞音樂的年輕人自告奮勇拿了100本去賣,回頭就跟她説,姐姐,沒想到這書比我的專輯還難賣。另一位打工作家和她交流經驗,説賣書難過賣豬肉,她深以為然。
到第三本書出版的時候,出版社讓鄔霞籤兩千本簽名本,她自購完10支金色簽字筆,銀行卡里只剩100.99元。她是打工作家了,被介紹去一位散文家的公司上班,第一件事是給散文家刷鞋。她抱着手稿去聯繫出版,對方説,要不給你介紹一個大款,至少四十歲。她説,我不漂亮。對方回,你也不醜。
“好多次,我心裏好恨自己。我不是跟他們説一定要成功嗎,為什麼就是成功不了。”鄔霞説,她不是沒努力過。那麼繼續打工呢?過去有人勸她,應該繼續去不同的工廠做工,這樣才能豐富她的經歷,擁有更多的素材寫出更好的作品。她知道這是對的,但就是做不到。
“我想過,但還是……好像沒有勇氣再去打工了。”鄔霞淡淡地説。她以為文學可以幫助她,但文學不可以,她失敗了,但她並不後悔。前半生的打工生涯帶給她的恐懼像怪獸一般盤踞心底,她經歷過,也看見了打工帶給鄔家每個人的痛苦,她的母親有一雙變形的手,她的父親被扇過耳光,而妹妹在不得不再次打工的時候,對她説,姐,我害怕。一想到工廠,身體裏每一顆細胞都在對她喊,快跑,快跑!後來的歲月,她只是希望藏得越深越好。
如今,鄔霞所有工作過的工廠都已不在了,要麼倒閉,要麼遷去了東南亞。工廠敍事讓位給了送快遞送外賣的零工經濟。打工文學已經不流行了,鄔霞説,現在流行的是送快遞送外賣的作家,大家不説工廠的事了。
現在作家鄔霞在參加自考,《系統集成工程管理》,她要當工程師。好厚一本書,她天天看,越看越不會。有了工程師證書,落户深籍就有了資格。她有兩次考試機會,第一次已經考砸了,大女兒明年就上初中,沒有户籍只能上私立中學,她還剩一次機會。
一切只能如此了。人生就是這樣無可逃避,不得解脱。並不是所有的難題都能解決,所有的代價都能償還。在深圳這座特大城市,轉瞬即逝的三十年,工廠出現了,他們進廠打工,工廠又消失了,他們隨波浮沉。而那些遺憾、痛苦、不甘、難以痊癒的創痕從未放過他們。只是時光短暫,一家人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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