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比亞,為什麼跟以色列掐起來了?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11-01 21:42
大家好,我是烏鴉。
在本輪巴以衝突中,對以色列批評最嚴厲的“域外國家”,是南美的哥倫比亞。
去年當選的哥倫比亞歷史上首位左翼總統古斯塔沃·佩特羅,公開譴責以色列,將以色列對加沙的行動與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進行比較。在評論以防長宣佈“全面圍困”加沙以對抗“人形動物”時,佩特羅説:“這就是納粹對猶太人的評價。”並直截了當地將以色列描述為“新納粹分子”,“想要摧毀巴勒斯坦人民、自由和文化”。

聯合國都不放在眼裏的以色列,當然不會對此無動於衷了,立即召見哥倫比亞駐以大使施加壓力,並決定停止向哥出口安全設備(以色列是哥軍隊的主要裝備供應國)。
但這似乎沒能嚇住佩特羅,他加大力度表示:“如果有必要跟以色列‘斷交’,那就斷好了。我們不會支持種族滅絕。”

佩特羅同時還提到了一段“歷史恩怨”。他指出以色列人亞伊爾·克萊因(Yair Klein)和拉法爾·艾森(Rafael Eithan)在哥倫比亞“發動了屠殺和種族滅絕”,總有一天以色列“將就其在我們的土地上所做的引發種族滅絕的行為,請求我們的原諒”。
其實早在十多年前,哥倫比亞政府就對克萊因等人提出控訴,並經由國際刑警組織對其發出國際逮捕令,2007年克萊因一度在莫斯科被捕。當然,後者對哥方指控的罪行,並不認賬。
時至今日,説到底,對以色列在哥倫比亞“發動種族屠殺”的指控,算是佩特羅政府的“一面之辭”,想幫克萊因等人辯解開脱,直接就説“他們沒做過”就行了。但有的人偏不。
比如這位佩特羅總統的反對者如是説:

翻譯一下:
哇,哥倫比亞的“查韋斯主義”總統(指佩特羅)剛剛無禮怒斥了兩個對防止哥倫比亞“赤化”貢獻卓著的偉大的以色列人——亞伊爾·克萊因和拉法爾·艾森。他還神奇地把這比作“哥倫比亞的奧斯維辛”。真是瘋了!
您瞧瞧,來自相反政治正確語境的話,就是能給我們提供一些額外信息。好傢伙,佩特羅指控的“罪行”,反對者還當成“榮耀”毫不掩飾地講出來了。
來自對面的“助攻”,清晰地告訴了我們,以這兩名“偉大人物”為代表的一些以色列人,確實在當年哥倫比亞的“反共大業”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不過佩特羅總統説哥倫比亞的“種族滅絕”是什麼種族對什麼種族呢?還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種族”。且聽烏鴉慢慢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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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之前曾經給大家簡單介紹過哥倫比亞這個南美國家,在拉美政壇“左右橫跳”的風潮中,唯獨哥倫比亞這個國家把“左方向鍵”給摳了,獨立200多年來從來沒有過左翼政府。直到去年,曾為反政府游擊隊成員的左翼聯盟候選人佩特羅當選總統,才終於打破了這一“悠久傳統”。
長期以來哥倫比亞的“右傾”,是基於同美國緊密而特殊的關係。
已故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曾經這樣評價哥倫比亞,而且正好是用“以色列”來形容的:哥倫比亞是拉美的“以色列”。

他指的是跟隨美國的緊密程度,以色列和哥倫比亞,分別是美國在中東和拉美的“頭號盟友”,也是美國用以在地區維持“控制力”的最主要“代理人”。事實也支持這一論斷,此前無論美國在拉美和任何國家幹仗,哥倫比亞都堅定地站在美國身邊,甚至允許CIA多次以哥倫比亞為基地插手拉美政治。
而且,前面咱們説到此次哥倫比亞和以色列的外交爭端,以方用“停止向哥出口安全設備”作為懲罰,這是因為以色列正是哥倫比亞軍備的主要供應國,至少以色列人認為這足以威脅哥政府。這也反應了在過去的歲月裏,“正版以色列”和“拉美以色列”,除了共同忠實於美國之外,它倆的關係本身也不一般,尤其是在以方對哥方的武器裝備供應上。

前白宮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博爾頓的筆記本上****曾露出
“向哥倫比亞派遣5000名士兵(以進攻委內瑞拉馬杜羅政權)”
烏鴉之前的文章介紹過,哥倫比亞從未“左轉”不是因為國內沒有興起過左翼力量,相反,哥左翼搞的動靜很大,而且主要以武力鬥爭游擊隊的形式進行,成為哥倫比亞長年內戰中的一方。
但説到交戰的另一方,就有點複雜了。大家通常理解的內戰模式,是反政府游擊隊,對陣政府方軍警。一開始,確實是哥政府對工人、農民直接進行鎮壓,以1928年的“香蕉大屠殺”為代表。但在長期的哥內戰中,“鎮壓”農民和游擊隊的一方,通常以大資產者(主要是大毒梟、大農場主等)的“私募武裝”“右翼民兵組織”的形式出現。
這由1953年“允許哥倫比亞的產權擁有者合法組建私人武裝”的法律出台,從制度上確定了下來,為後來催生右翼民兵組織**“哥倫比亞聯合自衞軍”(AUC)**等埋下了伏筆。

而這些右翼私人武裝,很大程度上就依託於“國際僱傭軍公司”的支援。不由政府親自下場鎮壓,而是轉交給“財主私募武裝”,行為更加兇殘無底線,AUC等組建自己的“行刑隊”(death squads),各種私刑、折磨和屠殺肆無忌憚,這也使得哥倫比亞的長期內戰顯得格外血腥和失控。據聯合國2016年的評估,AUC應為哥倫比亞衝突中80%的死亡負責。
咱們説,不能“一左遮百醜”,不是説它是左翼乾的就都對。眾所周知哥倫比亞毒品、黑幫盛行,已經極其深入地滲透到這個國家的政治生活和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哥倫比亞左翼游擊隊武裝,在這點上也真是並不乾淨,比如哥最大左翼武裝團體——“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FARC),販毒、恐襲、綁票,他們幹了個遍。
但是在哥倫比亞這個國家,誰又幹淨呢?
這次佩特羅總統譴責以色列後,他的反對者、哥倫比亞律師埃斯普里拉(Abelardo de la Espriella)接受採訪時稱佩特羅“是非法的,是毒販,支持哈馬斯”。然而評論區卻有人懟:“你個為毒販辯護的律師還有資格説?”

這説的是埃斯普里拉曾經擔任前總統烏里韋(Álvaro Uribe Vélez)的辯護律師。
辯護什麼呢?原來是烏里韋被指控與哥西北部安蒂奧基亞省準軍事組織及境內一些販毒集團有染,涉嫌收受賄賂、收買證人、程序欺詐。此案至今未結,所以有人直接説埃斯普里拉“為毒販辯護”。
有意思的是,正是烏里韋在位時候,攻擊當時還是參議員的佩特羅為“穿便衣的恐怖分子”。

禁毒、反恐是“大義”,但在哥倫比亞,長期以來,以**類似“身份政治”**的套路,由官方主導塑造了一種只有游擊隊、左翼分子搞恐襲、販毒的形象,將整個左翼打造成了恐怖主義、販毒集團的代名詞。
那麼既然“全是”罪犯、壞人,殺他們就是理所應當。定向屠殺“左籍”(包括同情者),這跟“種族屠殺”“種族滅絕”的模式非常接近,這也就是佩特羅總統指控的以色列在哥倫比亞支持“種族滅絕”的含義,不是發生在民族人種之間,而是一種人為塑造和進行身份標識的**“政治種族滅絕”**(political genocide)。

比如印度種姓制度,
也可以看成一種“準種族隔離”的系統
要知道,雖然FARC等武裝游擊隊“劣跡斑斑”,但哥倫比亞左翼力量在80年代也走過和平政治競爭的道路,於1985年組成合法政黨**“愛國聯盟”(Union Patriotic,簡稱UP)**,並在選舉中一度有所成績。
但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呢?就算你不是游擊隊,就算你不是在武裝鬥爭,哥倫比亞境內對“左籍”的“種族滅絕”仍在繼續。
據統計,從1984年到2002年,至少有4153名UP成員——包括兩名總統候選人、14名議員、15名市長、9名市長候選人、3名眾議員和3名參議員——被謀殺或失蹤。美洲人權委員會的數據,則顯示這場“政治種族滅絕”遇難者超過6000人。從1984年5月到2002年12月,每一個月都有工會成員遭謀殺或失蹤。

到了2002年烏里韋時期的選舉中,愛國聯盟已經被“殺”到“人不齊”,因為人數夠不着選舉門檻,該政黨被取締了合法地位,被徹底踢出了哥政壇。
不僅是UP,各類左翼政治人物,可以説都面臨着生命的威脅。就是現任總統佩特羅本人,也曾在2007年遭遇兩次暗殺未遂……
事實上,這種減少右翼政府直接下場,通過“民間私募武裝”同游擊隊對抗,對左翼人士定向屠殺的格局,哥倫比亞是典例而非孤例,它在中北美加勒比地區和南美中北部國家普遍存在。換句話説,就是**“美國後院”的“獨特風景線”**。而在這個進程中,以色列扮演了重要角色。

來源:Unca****ptured Media
2
亞伊爾·克萊因在2012年接受哥倫比亞記者採訪時,為自己辯解:
“我來哥倫比亞時,被告知是要訓練‘對抗游擊隊’的農民……這當時是哥倫比亞當局批准的,結果十年之後你們説我犯了罪……”
他還説,自己1988年首次來到哥倫比亞,就會見了哥軍方;第二次來哥,他又獲得了哥安全情報局前身——安全行政部**“絕無任何違法問題” (“there was nothing illegal” )的保證**。

圖源見水印
上世紀80年代初,曾任以色列國防軍(IDF)預備役中校的克萊因,組建了由以色列國防部授權的私人軍事集團“先鋒有限公司”(Spearhead Ltd,希伯來語音譯名Hod Hahanit),為中東、拉美、非洲等地的武裝力量提供武器和培訓。
而哥倫比亞方面後來對他的指控,是説他在80年代為哥倫比亞販毒團伙訓練準軍事組織和行刑隊,強有力支持了後者的屠殺行為。
當事兩方,一邊説你來支持毒販,一邊説我是得到你政府批准,壓根不知道自己給毒販服務了。
雙方看似相互矛盾的説法,就是説,有沒有一種可能——兩邊説的都是真話呢?

導演、記者安德魯·考克伯恩(Andrew Cockburn),同他的妻子萊斯利(Leslie Cockburn)一起拍攝了紀錄片《以色列:隱秘的聯繫》(Israel: The Covert Connection)。其中一部分記錄了導演親身前往“先鋒僱傭軍公司”並與其人員交流的內容,包括其創始人克萊因和另一名以色列中校舒阿利(Amatzia Shuali)。

1989年紀錄片《以色列:隱秘的聯繫》
舒阿利:我們通常更願意為政府或官方機構工作**。某些情況下,也會為私人或半私人半政府組織工作。當然,這是在我們(以色列)國防部的完整批准和授權下。**
美國人有公眾輿論和國際形象的問題。而我們沒有這個困擾**。我們的政治觀點與美國非常相似——“打擊恐怖主義”,尤其是在那個地區(拉美)。如果美國當局求助,我們會很樂於(幫他們)做這些工作。**
克萊因:****(我們的工作打擊對象還有)反政府武裝……
**舒阿利:**沒錯,亞伊爾(克萊因)提到了“反政府武裝”。(他説的跟我説的)這都是一回事:美國人不願直接干涉,我們來幹。
**導演(考克伯恩):**你是假設美國政府(一定)會批准你們的行動,還是説你們需要去請求(美方)許可?
舒阿利:我們確信自己所做符合美國人的利益,到目前為止一直如此。

克萊因(左)和舒阿利
在紀錄片中還有這樣一段內容:
導演:以色列可以提供另一種重要的服務:當一些拉美或非洲的政府發現很難説服美國國會批准對其的援助時,以色列可以幫他們遊説**。**
不具名以方人士甲:許多第三世界的領導人相信以色列在美國有很大的影響力,並認為如果能和以色列合作,他們會(從美國)得到更多好處**。**
不具名以方人士乙:這個“神話”的確存在。我們沒有刻意鼓吹。不過我同意你(導演)的説法,是有這樣一個神話,它確實存在。人們有時會找到我們(以色列):“我們希望改善與美國的關係,請幫助我們。”
不具名以方人士丙:這是以色列在第三世界國家的主要“賣點”。舉個例子,扎伊爾的蒙博託將軍,他在美國遇到了很大的公關危機,或者説是形象問題。大致説來,當你提到“蒙博託先生”,人們會想到一個血腥的獨裁者,在瑞士銀行賬户中有50億美元,而他的人民卻在捱餓。所以他在美國國會和媒體的形象很糟糕****。這種時候,以色列就會(通過遊説美國)來拯救他(的公眾形象)。****

導演考克伯恩還提到了一個有意思的細節,那就是他發現以色列人對以上這些(充當美國利益白手套、絞殺親美地區反政府武裝、為反動政權在美國遊説公關等)不僅毫不加掩飾,而且是很熱衷於把這些表達出來,當作自己的成功“營銷”。
因為上世紀80年代,以色列確實在美國的(意識形態上)反共(全球爭霸上)抗蘇“大業”中,扮演了“先鋒”的角色。這與當時的歷史大背景深刻相關。
70年代中期以後,美國出現了一個在全球爭霸中戰略收縮的時期,也就是大家都學過的“蘇攻美守”時期。而“從全球收縮”的另一層意思,則是**“加強對家門口美洲的控制”**。與此同時,正如舒阿利説的那樣,由於處在“守勢”,美國這會兒不得不要點臉,不好什麼髒活都親自下場。
這美國正打瞌睡呢,就有枕頭送上來。

同期,經過四次中東戰爭,阿拉伯世界至****少暫時被打服了,而以色列有大量剛剛經歷過數次戰爭有軍事經驗能力的人員退下來。既能迎合美國的需求,又能發揮以色列的“優勢”,於是以色列開始向美國利益相關地區(尤其是拉美)輸出“軍事顧問團”和“僱傭兵集團”,以及武器裝備,可以説,克萊因的“先鋒僱傭軍公司”,不過是當年以色列**“時代大潮”中的一個代表**而已。

關注僱傭軍問題的哥倫比亞人權組織“Coardinaccion Colombia Europa”成員比達爾(Jaome Vidal)在接受採訪時,提到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他認為:把八九十年代埃斯科巴、加查等大毒梟的**“販毒恐怖主義”,同克萊因的僱傭兵在哥倫比亞帶有政治目的的軍事活動區分開來**是很重要的。
因為恐怖襲擊通常是不分青紅皂白地破壞和殺戮,比如汽車炸彈,你不會説炸彈炸了能夠精確控制炸到哪些人不炸哪些人;而克萊因“先鋒公司”這樣準軍事組織的“政治戰爭”,更多的是**“有選擇地”**進行殺戮和屠殺。
舉個例子,往某處投毒,無差別殺傷當地所有人,這是恐襲;投毒,但毒是基因武器,定向殺傷某種族,其他種族不受傷害或至少不致命,這是種族屠殺。對,説的就是你——蚊香!

但是,**正常的“僱傭軍”應該是什麼樣?**誰給錢就給誰幹活,價高者得。可以色列僱傭軍在哥倫比亞則不是如此,其目的指向性極強,而且同當時哥政府以及右翼民兵組織的目的性高度一致。
前面説到的紀錄片《以色列:隱秘的聯繫》導演考克伯恩也有這樣的説法:
他説在冷戰結束後,克萊因僱傭軍的導向變得“模糊”。他們在冷戰後甚至反而會資助FARC這樣的(左翼)游擊隊組織,他們變得更加“唯利是圖”了。這在過去(指冷戰時期)是不會發生的。

也就是説,冷戰一結束,克萊因的“先鋒僱傭軍公司”突然就變得像一支正常的僱傭兵了——甭管左右,給錢我都幫。冷戰時期的以色列僱傭軍到底代表着誰的利益,這還不是明擺着的嗎?

這可能還不是最可怕的。還記得佩特羅總統的指控中,點名的除了克萊因,還有一位拉法爾·艾森嗎?如果説克萊因要不是後來辦了僱傭軍,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前IDF預備役軍官;那麼艾森可是大名鼎鼎,他是以色列最優秀的諜報人員之一,最知名的“戰績”就是萬里追捕納粹逃犯阿道夫·艾希曼。(有意思的是,佩特羅的原文中,把艾森的名字Rafael寫成了Raifal,可能是由於艾森名字的簡寫為Rafi,導致佩特羅也錯判了這個名字。)

而據哥倫比亞記者的調查,咱們前面説到的對哥“愛國聯盟”(UP)的“政治種族屠殺”,居然是由當時的哥倫比亞巴爾科(1986-1990在任)政府策劃,委託艾森這位“以色列最強特務”炮製實際方案。
所以克萊因們説,自己得到哥倫比亞的“官方認可”,這可能並不是謊話;而現在指控克萊因們為毒販的私募民兵服務,屠殺游擊隊和農民,兩邊的話可能都能成立,當年的哥政府和軍方會默許甚至主動尋求以色列軍事人員“協助屠殺”。
也許,哥倫比亞左翼在鬥爭中長期被整體打上“恐怖分子”標籤,並遭對方系統性屠殺的經歷,正是這次佩特羅政府就巴以問題向以色列發難的情感源頭吧。

10月24日哥倫比亞總統佩特羅飛抵北京,開啓訪華之旅(圖源見水印)
參考資料:
Democracy Now! : Who Is Israel’s Yair Klein and What Was He Doing in Colombia and Sierra Leone?
Dan Cohen: The Secret History of Israel’s Role in Genocide in Colombia Uncaptured Media
環球時報:《哥倫比亞總統10天發帖170條聲援加沙!哥外長否認驅逐以大使》
蘇波:《以色列的中美洲政策探析(1970—1985)——以對危地馬拉的政策為中心》 外國問題研究
Brandon Barrett: Israeli mercenary Yair Klein trained paramilitary ‘with the approval of the Colombian authorities’ COLOMBIA REPOR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