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雲: 文學的衝突,有時候與人物性格無關……_風聞
四味毒叔-四味毒叔官方账号-11-01 08:32

■ 本期特邀嘉賓****■****
■劉震雲****■****


**譚飛:**謝謝頭部脱口秀表演藝術家汪海林的一手錶演(獨家視頻|汪海林:為了這句話,我可能要賠上一萬塊)。他講得太好了,我覺得邵藝輝離開他的公司是對的,因為不走的話你永遠不會比他有名。
確實海林講得非常好,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你的人氣真是氣人。宋方金已經是頭部藝術家了,他比宋方金講得還好,那海林是頭頭部,以後海林還得多講,但是我覺得要提一個新的要求,能不能下次講的時候不再提“哥哥”這兩個字?

(圖 / 陳軍 Viltrox)
好,那麼説到我去年受到過的一次“欺負”。我去年在廣州參加一個大咖雲集的飯局,我這個人有個特點就是認識的人比較多,那天劉震雲老師也在這個飯局上,我跟劉老師早就認識了,但那天劉老師不知為什麼對我視而不見,我很惶恐,備受打擊,不知發生了什麼,就發微信問劉老師:震雲老師,我是哪裏做錯了什麼嗎?您昨天是不是沒認出我來?我在孫冕老爺子旁邊。然後劉震雲老師用他一貫的戲謔 説:可不?真抱歉,譚飛老師。發了三個謝謝(表情)。我就回了一個:我作為一個粉絲產生了濃烈的失敗感。然後劉老師回的:譚飛老師,怪我,人多眼雜,我喝得也大了點,回頭給您寫個檢查。當然我説這件事的目的不是向劉老師要檢查,而是確實到現在我還沒收到這份檢查,有時候我也不禁在想,如果能向劉老師要那一句頂一萬句的那句話,我們都希望得到哪一句?好,有請劉震雲老師。
**劉震雲:**檢查帶來了,一會兒我就交給譚飛老師。大家好,我是劉震雲。社會生活確實是會引導、物化和固化,尊重一部分人,忽視和不尊重另一部分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我應該坐着説,因為當我面對大家、尊重大家的時候,我的背身是衝着汪海林老師的,我還是坐着説吧。方金這本書確實寫得很好,第一,它跟現實確實是有聯繫的,今天我到現場,發現確實方金的朋友真不少,但是我覺得最夠朋友的是範明老師,因為活動快完了,他才來了。就像張元伯等孟俊郎一樣,你不知道他是來還是不來,這個椅子就在我的旁邊,範明老師來還是不來?最後來的是範明老師還是範明老師的魂魄?

(圖 / 陳軍 Viltrox)
方金的想象力不但在這個人能死三回,更重要我覺得在它的結構。寫到明代張元伯和孟俊郎的故事,另外還有一個結構是現代人在做劇本殺。它是有歷史依據的,就像是《後漢書》《喻世明言》裏邊也有這樣歷史傳説的蹤影,還有這一幅畫《上元燈綵圖》。這樣的結構是非常考量一個作家的掌控能力,同時要把《西遊記》、臭鱖魚,還有爆米花都結合在一起。更重要的話,能看出來方金老師是一個講道理的人,裏邊所有的人都在講道理。道理有時候有很多種,道理有不同的層面,所有的衝突有時候不是因為人物性格的衝突,而是有道理的衝突。
剛才範明老師要不來那一段,我也是準備念一下的,包括山賊搶劫,家裏的東西全變賣了,都在我身上,你搶了我,就是要你命。這樣的話多了,海林老師您消消氣,所以我不敢站你前邊。山賊説,上有老下有小的這話説得太多了。他説,我讓你信一下,就一頭就紮下去了。這樣講道理的人,我不知道在明朝到底有多少,但是它起碼是一個理想,如果大家都是講道理的人,都是一個能講大道理的人,這個社會確實會出現《上元燈綵圖》,這是方金這本書我讀了之後心潮澎湃的感受。

跟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相比,《等待戈多》也是一個等待,但是在等待裏,戈多永遠沒有來,等的人沒來,想走的人又沒有走,分兩幕,兩幕基本上是重複的。但是方金在這本書裏,等待的人也沒有來,範明並沒有來,範明的魂魄來了,這一世的魂魄不行就等下一世,再不行就下下一世,你從南京過來也不容易,範明老師。
但是浩月老師和李檣老師剛才説的,一個人如果越過千山萬水去找另一個人,他的動機是什麼呢?如果真是要改電影、劇,我覺得它是個問題。兩個人只是約定要見一面,這是一回事,見一面一定還有一句話要説,還有一個事兒要商量,還有一個他自己解決不了的事去商量,千里赴戎機可能是更能夠成立。因為等待,有時候包括尋找,確實是一個,不管在文學、電影,或者各種藝術裏,它都是一個宏大的、永久不衰的問題。

(圖 / 陳軍 Viltrox)
因為我也寫過尋找,你的書表揚完了,我也説點自己的事兒。我在《一句頂一萬句》裏,也寫過一個人要越過千山萬水去找另一個人。一開始兩個人是在戈壁灘上在當兵,像範明老師一樣當過兵。因為《一句頂一萬句》寫的是一羣不大愛説話的人,殺豬的、剃頭的,包括磨豆腐的人。這些不愛説話的人,並不是沒話,而是他説話不佔地方,久而久之他就特別愛自言自語,自言自語長了之後,連自言自語都沒有了,他又把話都嚥到了肚子裏,就成了心事。但是街上走的、萬千的人,都是説話不佔地方的人,不可能像拜登一樣説一句話,馬上全世界都知道了,説一萬句都不頂一句,沒人聽。萬千的心事在街上走,確實有時候匯成一種洪流,有時候恰恰是這些無聲的洪流,會改變有聲的世界。

主人公叫牛愛國,另外一個人叫杜青海,兩個人都不大愛説話。但杜青海雖不愛説話,但是他能夠把不愛説話的肚子裏的心事,絲絲縷縷能夠碼放清楚,牛愛國不會碼放。當自己有心事碼放不了的時候,他會一百多里步行去找杜青海。兩個人就坐在戈壁灘上,一磚一碼給他碼放清楚了。牛愛國來的時候這個世界是黑暗的,但它其實是白天,但是回去的時候是夜裏,但是他覺得世界一片光明,這是一個會碼放心事和不會碼放心事的人。
轉眼間十年過去,他們都回到了各自的老家,一個是在黃河邊,一個是在滹沱河邊。這個時候牛愛國,遇到了一樁心事就是殺人,這個人該殺還是不該殺,這個人就是他的妻子。在他動刀之前,他突然想起來,我應該找一個人去商量一下,殺人還是不殺人。他就越過千山萬水,像在部隊一樣越過戈壁灘,又到了滹沱河邊,就找到了杜青海。杜青海的日子過得也是一地雞毛,他在自己家裏跟牛愛國説了一句話,借一步説話,借一步説話是在自己家裏,你要是在公眾的場合借一步説話就借一步。
晚上有月亮,兩個人來到滹沱河邊。牛愛國就説,我要殺人。他就把殺人的原因給説出來了,這個時候杜青海給他碼放了一句話,你要想殺人你就不會來找我了,你找我就是你殺不了人。他説了好多應該殺人的理由,他又給他説了兩句話。第一句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第二句話,忍為上。這個時候牛愛國把頭伏在了他戰友的肩膀上,眼中湧出了淚,月光下,往邊上看是遠山,山後邊還是山。

《一句頂一萬句》裏還有一個私塾先生,叫老汪,他也是出去要尋找一個人,老汪特別有學問,但是學問他倒不出來,所以老跟學生急。學生問,“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是什麼意思?學生説,這太簡單了,有朋友從遠處來,範明從南京來,高興。如果身邊都是朋友,從遠邊來一個人,他不是添堵嗎?那就證明什麼呢?證明他身邊沒朋友,所以方金和他的朋友們,其實他就有一個朋友。這是孔子智慧,所以學生聽不懂,老汪就急,“癩狗扶不上牆”,説的就是你們。
由於大家聽不懂,所以學生換的批次特別快,有上了兩天走,接着又有來的,所以顯得老汪桃李滿天下,它是在老范家的私塾。他有四個孩子,三個孩子是男孩,一個孩子是女孩,這三個孩子名字都特別土,就是大貨、二貨和三貨,就這個女孩的名字跟玉燈還是有聯繫的叫燈盞。三個孩子都特別老實,唯有這個女孩就是特別調皮,她調皮起來,不像男孩子是上房揭瓦,她跑到東家的後院裏邊玩大牲口,騎着騾子馬。東家買了一口大缸,餵過去牲口要淘一下草,她就老玩這個大缸,掉到缸裏突然死了。因為這女孩太調皮了,那個時候孩子也多,死了老汪沒當回事。老汪説死了正好,但是轉眼兩個月過去,老汪去窗台上拿紙硯的時候,突然發現有一塊月餅,這塊月餅就是被小孩咬了一個牙印放在上邊。兩個月之前是中秋節,老汪從縣城買了月餅回來,燈盞偷吃,他還把燈盞打了一頓。
看到這個牙印,老汪就跑到牲口棚裏邊的大缸旁邊大放悲聲,一直哭了三個時辰,把東家也驚動了。轉眼四個月過去,冬天下雪了,東家老範正在屋裏洗腳,老汪進去説,我想走,但哪不合適,哪都合適,就不合適我想燈盞。丫頭走了大半年了,孩子生前特不懂事,死後她懂事,每天晚上都要到我這牀邊來説,爹,天冷了,給你掖掖被窩。東家説,要不再到水缸裏哭一會。老汪説,我去過八回了,哭不出來,再不走我就是想死。東家一聽人要想死,你就是離開我這兒,你到哪你也找不到燈盞。老汪説,不會找燈盞,到哪兒我不想燈盞,我就在那個地方落腳了。

(圖 / 陳軍 Viltrox)
我覺得這句話寫得還是很偉大的,不是為了找到燈盞,是為了找到一個不想燈盞的地方就落下腳了。就像《紅樓夢》裏,一塊石頭救了一株草,這株草接着説了一句話,下輩子我用眼淚報答你。東家説,那走吧,第二天老汪帶着一家老小走了。來的時候是十年前,這門口槐樹像雞蛋大小,現在基本上能摟住了,他看到這棵樹,半年以來又哭了。所以帶着一家老小往西走,走到洛陽,還是想,再往前走,走到潼關還是想,再往前走,一直走到寶雞的時候,不想了,一家老小就落下了腳了。《上元燈綵圖》説到了元宵節,滿街的燈,他似乎又在這燈中看到了燈盞。我説的這個意思就是《上元燈綵圖》寫得好,《一句頂一萬句》寫得也不差,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