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文,能有第二個劉慈欣嗎?_風聞
娱刺儿-娱刺儿官方账号-娱刺儿是刺猬公社旗下文娱报道账号11-01 08:22

星暉 | 文 園長|編
“非職業非連載、職業非連載、職業連載……”
這不是繞口令,而是一套出自知名科幻網文作家天瑞説符之口、劃分科幻作者類別的不同“象限”,兩道判斷標準分別是全職與否、網絡連載與否。
如此分類出自一場科幻作家之間的對談。在萬眾矚目的雨果獎頒發前夕,這場相比之下不那麼起眼的活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正是因為它彙集了身處不同“象限”的作者。
成都世界科幻大會期間,組委會以“雨果X訪談”的形式,組了一個橫跨實體出版與網絡文學的作家局,邀請了雨果獎入圍作家江波、海漄以及閲文作家天瑞説符、時音。大家圍桌而坐,聊了聊愛好、職業與科幻書寫背後的那些事。

(對談現場,圖源B站@雨果X訪談)
這場對談中,有些觀點就在科幻作者的話語中,比如興趣與創作的關係。有些問題在言辭之外,比如商業模式對作家身份的定義。更宏大的命題則藏於跨領域的對談場景本身——
2023年,常被期盼崛起的中國科幻網文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中文科幻的前世今生,各有各的難題
在中文語境裏,“科幻“是一個略帶距離感的門類。哪怕不談網文,遍覽傳統的類型文學作品,科幻小説也往往是其中最具疏離感的存在。
倘若詰問原因,多數人****會將這份距離感歸結到中國科幻文學曲折的發展脈絡。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隨着社會逐漸踏入穩步發展的節奏,科幻題材的創作者嶄露頭角,他們的作品以一種象徵科學探索精神的面貌問世,太空探索題材是一時主流,比如1950年張然發表的《夢遊太陽系》、1954年鄭文光發表的《從地球到火星》等。
那一時期,中國科幻文學將科普教育視作主要使命。像鄭文光在創作者的身份之外,實際從事着科普雜誌《科學大眾》的編輯工作。因而這些太空作品的情節通常並不複雜,亮點在於鑲嵌其中的現代天文知識。
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曾因外力有所停頓的科幻文學續接脈絡。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科幻之成就一方面在於點狀的傑作問世,包括鄭文光1978年發表的《飛向人馬座》、葉永烈1978年發表的《小靈通漫遊未來》等等。

(《小靈通漫遊未來》圖源網絡)
**另一方面,中國科****幻界終於發力搭建出了一片核心陣地。**1979年,四川省科普創作協會推出《科幻世界》的前身《科學文藝》,雜誌後來更名為《科幻世界》,逐漸壯大為全世界發行量最大的科幻雜誌,巔峯期月發行量約40萬份。
《科幻世界》的出現,讓中文科幻真正走入正軌。以之為基點,中國科幻最高獎“銀河獎”於80年代誕生,影響力綿亙至今。以刊發渠道為搖籃,一大批創作者成長起來,包括如今國內科幻迷們熟悉的王晉康、韓松等人,以及日後家喻户曉的“大劉”劉慈欣。
40多年來,儘管中國科幻文學有所積累與發展,但特定時期的外部非議、門檻較高的審美趣味還是兩道繞不過去的坎,再考慮到紙媒載體隨時代演進暴露的滯後性,多方要素共同限制了這一門類的市場化水平。
這也是為什麼,從20世紀後半葉到21世紀初,科幻圈始終保持着相對小眾的文學生態。直到橫空出世的《三體》斬獲雨果獎,中文科幻才覓得了殺入大眾視野的良機。

(《三體》作者劉慈欣,圖源網絡)
而當我們把目光投向當下,科幻網文大眾化的難題則以另一種姿態浮現。
當人們討論雜誌業界的普遍頹勢時,網絡文學平台常常作為蓬勃向榮的對照組出現。畢竟在互聯網時代的浪潮中,網文擁有空前龐大的受眾規模,註定比實體雜誌具備廣闊得多的傳播空間。
但具體到科幻這個門類,事情卻遠沒有那麼樂觀。
在我們前文提到的那場對談裏,閲文作家天瑞説符和時音就向立足實體出版領域的科幻作家江波描述了網文連載的特殊性。正因斷更而倍感不安的時音解釋道:“由於你知道讀者在那,所以你心裏總有一根線繃着。”
**這種更新上的壓力,源自網文市場普遍日更的創作模式。**對於強調創意和知識儲備的科幻門類,維持更新頻率意味着更大的創作壓力,難免會令許多網文作者望而生畏,這是科幻網文供給匱乏的核心困境。
另一方面,網文市場高速變化、實時反饋,讀者需求直接決定了創作者的着力方向,客觀上削弱了作者對冷門品類的創作熱情。
正在攻讀博士的天瑞説符以讀博的年限為例,他説:“網文這個行業你不能離開它4年,離開它4年你就回不來了。你會迅速被讀者遺忘或拋棄,其次是離開行業太久,你會很快摸不清楚整個市場的脈絡。”

(對談現場,圖源B站@雨果X訪談)
在這套高度讀者導向、市場導向的商業模式下,許多網文作者會自發衡量特定內容類型的前景。所以我們能看到,玄幻、都市這些傳統意義上的男頻強勢類別,多年如一日地聚攏着新人。不論是新書入庫數量、簽約競爭強度,還是早期的單類編輯配置、優質曝光資源,都遠非其他類別可比。
與此同時,科幻網文還不幸踩空了近些年的IP熱。它不僅文本熱度難以比肩玄幻大紅文,題材本身的改編難度還更大、成本更高,對影視工業化提出了不小的要求,可借鑑的成功案例又少,方方面面都不夠誘人。
**就這樣,主流****類型和讀者口味相互塑造,維繫着贏家通吃的市場邏輯。**因而很長一段時間內,各大網文平台的科幻頻道都被歸在冷門的一極,只得和奇幻、體育這幾個難兄難弟抱團取暖,一個比一個更難寫、更難火、更難靠IP賺錢。
長期冷遇之下,網文科幻頻道勉力支撐至今,還一度成了新晉熱門題材“鳩佔鵲巢”的目標。比如起點中文網風靡一時的“諸天流”網文,曾經大面積佔據了科幻頻道,並進一步加劇了“真假科幻”“套皮玄幻”等諸多非議。
直到平台方後來將“諸天流”自立門户,這個困擾作者社羣已久的話題才沉寂下去。然而諷刺的是,就在諸天流宣佈獨立的那一天,尚未高興太久的科幻作者便略帶悲觀地感慨道:“沒了諸天文,科幻(頻道)恐怕又要涼回去了吧?”
一連串刻板印象積澱多年,讓所謂的科幻網文成了不少作者、讀者心目中的世紀偽命題。

重新審視風向,誰在看好科幻網文?
2023年10月,第81屆世界科幻大會在成都落下帷幕。這是中國首次舉辦世界科幻大會,成為這場國際科幻盛事的主舞台。
蓉城的秋日裏,海內外的科幻作家、編輯及諸多從業者齊聚一堂,穿梭於200多場展覽、論壇與主題沙龍。互聯網上,圍繞着新鮮揭曉的雨果獎獲獎作品,本土科幻迷們展開了空前熱烈的討論,刷屏的文章鏈接四散於社交平台——這似乎是一個罕有的、談論中國科幻的好時節。
本屆世界科幻大會是雨果獎首次在中國揭曉和頒獎,10月21日晚,2023年雨果獎正式揭曉。以入圍者身份參與那場跨界對談的中國作家海漄,最終憑藉《時空畫師》獲得最佳短中篇小説獎。
就在雨果獎公佈前兩天的10月19日,第34屆中國科幻銀河獎頒獎典禮也在成都順利舉辦。**值得注意的是,網文作者成為銀河獎獲獎名單中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來自閲文的作家我會修空調、滾開分別憑藉《我的治癒系遊戲》與《隱秘死角》斬獲最佳原創圖書獎和最佳網絡文學獎。

(圖源閲文集團公眾號)
在世界科幻大會期間,另一個積極信號來自《科幻世界》雜誌社與中國科幻研究院聯合發佈的《中國科幻文學IP改編價值潛力榜(2023)》。
榜單指出,科幻網絡文學成為備受關注的改編熱點,《隱秘死角》《末日樂園》《星域四萬年》《深淵獨行》《猩紅降臨》《7號基地》等多部網文作品盡數上榜,而更早前的銀河獎獲獎網文《泰坦無人聲》《我們生活在南京》《夜的命名術》都已進入影視改編環節。
從這個角度看,主流獎項與IP開發兩開花的科幻網文,似乎已經走入值得重新審視的新週期。從邊緣物種到聚光燈下的寵兒,科幻網文究竟經歷了什麼?
從數據上來看,《中國科幻網絡文學白皮書(2022)》顯示,2022年起點中文網發佈了42080部科幻網絡文學作品,原創科幻網絡文學作品簽約量增長30%,位居熱門品類增長第一名,規模僅次於傳統的玄幻與都市類別。
讀者方面,自2021年起,起點中文網月均有近半數的讀者追更科幻題材網文,2022年科幻品類閲讀用户數量相較去年同比增長39.73%,付費用户規模同比增長近118%,付費閲讀轉化比達25%,均為起點全品類網文題材的第一名。

(圖源《中國科幻網絡文學白皮書(2022)》)
總的來説,結合生產端上揚、用户端向好的表現來看,科幻網文的創作生態正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高度繁榮的狀態。
追根溯源,時代變遷是科幻網文進化的最大動因,平台側不斷演進的策略則將這一趨勢催化。
一方面,本土科幻文學的大眾接受度正在變高。
《三體》爆紅後,中國科幻文學引起了普遍的關注與討論。其背後反映了日新月異的社會科技水平和穩步提升的平均受教育程度,科幻的土壤正隨着時代發展擴大。更進一步地説,與科技、未來緊密相關的科幻文學,一定程度上也承載了國民自豪感與工業情懷,切中了當下的時代情緒。
另一方面,中文科幻圈正面臨着深刻的代際變革。
科幻網文之於Z世代,已經不再是紙媒遷移的產物,而是原生的、最主要的科幻陣地。Z世代接觸科幻、創作科幻的第一選擇,就是網絡文學平台。比如近年來在科幻圈打響名號的網文作家天瑞説符,就是一個標準的95後,他斬獲銀河獎的多部作品都原生連載於網文平台。
《中國科幻網絡文學白皮書(2022)》也指出,起點中文網首次創作便選擇科幻題材的作家中,72%為00後,超7成的科幻品類簽約作家為本科在讀及以上學歷。讀者中近70%的科幻品類閲讀用户年齡在30歲以下,40%左右為本科及以上學歷。
可見,年輕化、高學歷化的趨勢正在科幻網文的讀寫兩端同步發生。這逐步改善了科幻品類在網文市場中的冷門地位,大大提升了泛科幻題材的商業價值。
**在這一進程中,網文平台方也有意識地作出引導與扶植。**例如2022年,起點中文網規模最大、投入最多的徵文項目,就是押寶科幻品類的“啓明星獎”。這場大賽總計有4萬餘部科幻網文參加,起點方面還同步推出了“星光獎”等一系列科幻題材扶持計劃。

(圖源作家助手公眾號)
更廣泛地説,網絡文學閲讀產品的迭代也在客觀上助推了科幻熱潮。
隨着興趣推薦大勢興起,算法側的智能推薦、功能側的書單系統都大大降低了讀者觸達“冷門佳作”“小眾神書”的難度,傳統科幻網文曝光稀少的問題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並有機會像曾經的玄幻文、都市文一樣,介入年輕讀者培養閲讀興趣的源頭,根本上改變科幻文積弱的歷史地位。
更有意思的是,到了局勢變易的今天,科幻網文曾經被“偽科幻”爭議遮蔽的“軟”屬性,也與新的機遇相結合,甚至在某些時候化作了IP開發中的優勢。

新科幻IP的出路,軟硬兼施的未來
軟硬科幻之辨,是包裹着中國科幻圈的永恆考題。
鄙視鏈現象的幕布之下,核心粉絲之所以對硬科幻極致推崇與渴求,其實也是本土科幻文藝作品長期缺位後的一種代償。
與科幻文學史一樣,中國科幻影視有着點狀的輝煌與稀疏的常態。
1980年,第一部中國科幻長片《珊瑚島上的死光》誕生,開創了中國科幻小説改編電影的先河。此後,講述人與機器人關係的科幻電影《錯位》、80後的童年回憶《霹靂貝貝》相繼問世,不過偶發的浪花最終都未形成波濤。
21世紀初期,中國觀眾對科幻片的印象大多來自好萊塢。直到《三體》驚豔世界、基於劉慈欣作品改編的科幻片《流浪地球》橫空出世,遲來的科幻熱潮才終於開啓,一種非舶來品的科幻想象終於開啓了。
短短的兩三年間,《三體》的衍生動畫、劇集陸續進入市場,《流浪地球》的續集電影再度走紅,它們建立起了人們對本土工業化水平的信心,一步步打開了行業的想象空間,讓後來者注意到硬科幻作品的龐大潛力。

(《流浪地球2》票房破40億,圖源微博@電影流浪地球)
氣氛活躍的大背景下,不那麼硬的科幻內容產品也逐漸浮出水面,譬如引入時空概念的爆款劇集《開端》、偏重喜劇要素的“救市”電影《獨行月球》,都收穫了巨大的商業成功與良好口碑。
我們欣喜地注意到,如今軟硬科幻IP似乎都找到了可行的實踐路線,並真正走進了主流視野。
國家廣電總局發展研究中心發佈的《2023中國劇集發展報告》指出,中國電視劇、網絡劇及微短劇正呈現出創作生產多元化發展、常規賽道與創新賽道交相輝映的發展態勢。其中,小眾題材成為創新賽道新亮點,科幻劇硬核破圈,大力提振了市場對科幻劇的信心。
解決了“能不能有”的問題之後,科幻IP開發的下一個任務轉為搜尋活水。兩三年間經歷“大躍進”的科幻網文,正是在這一階段加入了掘金遊戲。
從長視頻平台的需求看,參與改編的科幻IP已經由出版經典延伸到網文佳作與新作。
除了大劉等實體科幻名家留下的富礦,網文讀者會驚奇地發現,由起點中文網老牌大神貓膩所著的星際背景網文《間客》進入了愛奇藝的新片片單,新鋭作家天瑞説符的科幻網文《泰坦無人聲》《我們生活在南京》則被優酷相中……

(圖源微博@優酷)
可以説,網絡文學平台正成為科幻IP的主要發源地。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發佈的《2022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指出,2022年的科幻網文堪稱年度題材,是IP改編的三大潛力賽道之一。而根據閲文方面披露的數據,截至2022年底,入圍銀河獎的科幻網文中已有近5成作品進入IP改編階段。
以軟科幻為主的科幻網文,在影視化改編中往往與冒險、愛情、懸疑,動作等類型結合,提供了一個更易上手的切口。
一方面,複合類型更易落地,成本也更可控。另一方面,大眾對軟科幻的接受度普遍更高,懸疑、喜劇等副類型要素被證明有利於科幻IP擁抱更廣泛的市場。
在肉眼可見的未來,軟硬並重的科幻IP改編思路將是行業主流。以出版佳作儲備為源流的硬科幻作品承載着工業化摸高的雄心,以新科幻網文IP為重要補充的軟科幻作品則志在鏈接這片土地上的普羅大眾。
當本土科幻產業真正發展起來、做大蛋糕之後,軟硬科幻的矛盾才不再是尖鋭的生存空間之爭,科幻網文也將有機會實現由“偽科幻”到“軟科幻”的去污名化。到那時,不論科幻作者身處哪一個“象限”,都能抵達初心所繫的科幻綺夢。
這是科幻網文最好的時代,可能也是中國科幻最好的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