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300萬養狗的男人,被趕出了城市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11-02 13:30
作者 | 養樂多
來源 | 最人物

一條搜救犬對氣味的辨別能力,是人類的百萬倍,聽力是人的18倍。在光線微弱的條件下,搜救犬依然有較強的視物能力。
過去多年人類對犬類的培訓,讓搜救犬成為重大災難現場和區域搜索中,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在歐洲,平均每30萬人能夠分到一條國際B級搜救犬;而在我國,目前在冊的搜救犬,累計僅有約1000-2000條,達到國際B級廢墟搜索能力認證的搜救犬,僅有11條。
培養成本高,培訓技術弱,都是橫亙在搜救犬數量面前的大山。一個男人卻為這些狗,奉獻了自己的下半生。
在北京郊區的廢墟中,鐘鳴帶着團隊和幾十條搜救犬住在這裏。過去的很多年,團隊中訓練有素的搜救犬們,走進了大大小小的災難現場,解救了諸多被困住的生命。
但如今,他們走到困境:無力供養,居無定所。鐘鳴感慨,民間搜救犬雖被奉為英雄,但目前他們處境仍舊艱難……
它們只有在需要時被想起,而在平淡日子裏被遺忘。


2018年冬春交接之時,山東濱州,一通求救電話打到應急搜救犬中心。
一名醉酒後的男性走失,鐘鳴和子歇緊急趕往現場。因擔心走失人員不慎掉入湖底,子歇踏上冰面,小心翼翼尋找。
一不小心腳下打滑,它掉進刺骨的湖水。但即便如此,它仍然試圖在水中向前遊,尋找走失人員的蹤跡。一番探索後,它在一處位置停下大叫,工作人員上前查看,果然尋找到了走失人員。
上岸後的子歇已經是筋疲力盡,鐘鳴一直抱着它,試圖用身上的温度讓它感到温暖。
子歇是一隻搜救犬,也是目前我國唯一一隻達到兩個B級的搜救犬,它的主人叫鐘鳴,是中國民間搜救犬組織第一人。
搜救犬行業在中國的發展,離不開這個叫鐘鳴的男人。

子歇
2008年,汶川地震,震驚世界。
鐘鳴當時在俄羅斯,走在街上,一個俄羅斯人突然拉住他質問:“你們國家發生了這麼大的災難,你怎麼沒有回去救援?”
鐘鳴愣住了,他給不出答案。
彼時鐘鳴做室內裝修設計,常年奔波在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工作。很多時刻工作結束已是深夜,當地基建不好,城市燈光很少,他抬頭便能看到滿天星空。星光璀璨,一條銀河掛在中間,疲憊和鄉愁同時湧來。
他想要回國找到一份新的事業,既能幫助到別人,又能成就自己的夢想。這是一箇中年男人的感慨。

鐘鳴
陌生俄羅斯人的質問,似乎點醒了鐘鳴。
此後的無數個日夜,對方的話和自己無言以對的感受,一直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他時常想,在災難面前,作為中國人,我能為同胞做些什麼呢?
心裏種下的種子,在2年後開了花。2010年,他帶着15歲的兒子前往雲南,特地在汶川停留。他想看看這個曾經遭受巨大災難的城市。
當時汶川還是一片廢墟的狀態,能看出重擊之下,樓房倒塌的樣子。他們圍繞着廢墟勘察,從倒塌的樓房到廢墟底下被困的人員。
那時候科技還未完全成熟,探測器的發展還不完備。“當人們被掩埋於地下,人力不夠或者無法呼喊的時候,如何發現這些被困的人員呢?”兒子鐘聲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一番討論後,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搜救犬。搜救犬的嗅覺和聽覺遠比人和儀器要靈敏得多,它們在經過一系列有效的訓練過後,可以準確地找到被掩埋的人。
探討出這樣的一個結果,腦海中那個想要幹出一番事業的念頭再次萌芽。這次,這個念頭變得具象化了。

汶川5·12地震遺蹟
鐘鳴和兒子此前只在電視上看過搜救犬的搜救行動,並未深入瞭解。一番考察之後,他才知道,在中國,搜救犬的培訓能力相對滯後,想要培養出合格的、優秀的搜救犬,需要依靠大量的專業知識,國內相關資料很少。
同時,相較於普通犬類,搜救犬對犬種有較高要求,且訓練費用、場地要求極高。父子倆開始打退堂鼓,反覆論證做這件事情的可行性。
但鐘鳴並不想放棄,他讓兒子零零總總給一百多個國外搜救犬機構發去郵件,表達想要學習相關知識,在國內創建搜救犬培訓機構的想法。
一百多封郵件,收到回覆的只有三封,其中最成熟的一家——美國國家災難搜救犬基金會(SDF)理事會的六名成員,被他們的想法打動,認為這是一個新鮮的思想,也希望能讓搜救犬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但他們也給出了前提,要求必須鐘鳴方必須親自到現場來,才能夠體會到訓練搜救犬的思想,並且這一切費用需要自行承擔。
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鐘鳴算了筆賬,二十天的培訓需要花上四萬塊。思慮再三,他讓17歲的兒子,一個人踏上了前往異國學習的航班。

鐘聲在美國基地學習的過程當中,驚歎於基地的規模,和龐大的知識體系。
美國基地當中已經訓練出了幾十只相當於國際B級水平的搜救犬,是完全有資格去到災難現場,並且準確無誤地在訓導員的陪伴下找到受困人員。
美國國家災難搜救犬基金會一共交給了鐘聲四件事情:如何做人,如何選址、建立廢墟狀的訓練基地,如何訓練搜救犬,以及如何運營基地。
整整14天的學習,鐘聲帶着滿滿當當的知識回國。
回國之後,鐘聲將所學到的,都和鐘鳴一起復盤。第一步,是找到一塊足夠大、可以提供搜救犬面對廢墟時的真實境遇的地方。
北京遠郊,鐘鳴租下一個一萬多平米的場地,父子倆又買來幾十根水泥管,用吊車和挖掘機,將場地整理成勉強符合“廢墟狀態”的樣子。
只建成這樣一個場地,鐘鳴自掏腰包前前後後花費了幾十萬。

北京昌平基地的廢墟
沒有贊助,不受法律保護,周圍人都十分詫異鐘鳴的選擇,一些關係親密的朋友,勸他放棄這個“天馬行空”“不務正業”的想法,但鐘鳴硬着頭皮撐下去了。
正式運轉後,第一隻入住接受培訓的搜救犬,是一隻被主人遺棄的金毛。它叫Heaven,性格活潑,對人類忠誠。初相遇時,鐘鳴發現,只要教它2遍口號,它便可以在第三遍做出相應的動作,極其聰明。
在訓練搜救犬上,有個口號:“search!”這個口號一發出,就意味着搜救犬需要獨自深入廢墟,進行搜尋。並在發現被困人員時,及時進行“播報”——通過叫聲讓訓導員前來解救。
Heaven很聰明,它能聽懂鐘聲向他發起的口號,衝進廢墟中。最初沒有標誌物,他們的方法簡粗暴,鐘鳴將自己藏進廢墟,讓Heaven來找。
一些搜救視頻,被鐘鳴發佈在短視頻平台,很快引起一部分對搜救犬感興趣的人加入,兩個人的戰鬥,成為了團隊作戰。
加入團隊前,幾乎沒有人專職從事過搜救犬的培訓,有的之前在創業,有的之前是法醫。看似一切都在向好發展,基地人越來越多,搜救犬也越來越多,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的實驗,像是一場笑話。
2013年的4月,雅安地震,那時候經歷了一個多月訓練的Heaven以及躊躇滿志的搜救犬團隊迎來了第一次實戰救援。
可一路長途跋涉到達災難現場,Heaven突然變得很不對勁。
因為那時候航班還沒有辦法實行人狗同艙,飛機託運寵物的有氧艙是靠近發動機,發動機發出來的噪音就像高音的喇叭,飛行途中的整整四個小時,Heaven變得完全沒有精神了。它的狀態很差,已經完全不具備搜尋能力了。
這完全是鐘鳴他們所無法預料到的。因為是第一次外出任務,到了災難現場,救援隊發現現場很混亂,氣氛很緊張。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們很想幫忙,卻不知道如何使勁。
第二天,救援隊跟着一些有消息的記者,到達了一整片坍塌嚴重的平房。現場的情況也讓他們發現,平時訓練的難度是根本達不到真正災難的難度。

鐘聲帶着Heaven在雅安地震中搜救
因為資金的問題,訓練場上沒有特別具象的建築物。但地震中的現場全是活生生的樓倒塌了,堆在一起,形狀各異。
可以説,這裏的每一塊救援區域都是鐘鳴和Heaven所不熟悉的,很容易出現意外。這幾乎是一次失敗的救援行動,儘管一腔熱血,卻沒有真正救出被困人員或是遇難者。
回到北京後,鐘鳴和鐘聲同時意識到基地需要重新進行改造,需要加入更多環節,加強對搜救犬的訓練。
他們想方設法模擬出一個更加貼近真實救援現場的高難度訓練場地,提高搜救犬執行任務時候的安全係數。也在搜救犬的日常訓練中,加入抗干擾訓練,例如加入高音喇叭、鞭炮等一系列的雜音,保證搜救犬無論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都能保持最佳的搜救狀態。
就在他們有條不紊地為下一次搜救做準備,滿心期待自己改良的訓練方式能夠帶來良好的效果時,意外再次到來。
而這一次的意外,打亂了他們的全盤計劃。

2013年,雅安地震發生一週後,有人讓鐘鳴將訓練場進行整改。其實,鐘鳴明白,基地是要被拆除了。
他們確實是在用這片土地進行着另一種屬性的工作,被拆除也是合理合法的。但又能去哪裏申請蓋廢墟訓練搜救犬呢?又有誰能批准他們的這個申請呢?
訓練場拆除的那天,來了一百多人。他們給了三天時間,讓救援隊轉移有用的東西。因為沒有地方可以堆放,最後他們什麼都沒有搬走。
三天後,花費鐘鳴所有精力的第一個廢墟被徹底填埋。一直在支撐鐘鳴的信念,似乎也隨着被填埋的廢墟一般坍塌了。
之後的半年,整個救援隊都被低落的情緒籠罩着。鐘鳴自己也陷入了迷茫:到底還要不要繼續做這件事?
出國留學、建立基地、前往救援,都是自費,而且每一次費用都不小。但有些東西,像一顆種子,深深紮根在救援隊每個人的心裏。
還是要繼續。鐘鳴掙扎着從困頓中清醒,他想到也許可以先緩一緩,再找找方法。這一緩,就是2年。
在兩年的休整時間裏,鐘鳴不斷地往外走,不斷地學習,前後去了三趟日本。
在那裏,他認識了很多搜救犬救援的公益人士,鐘鳴抱着交流的心態,無論做什麼,只要能學到相關知識,他就偷偷學點。前後又是幾十萬投入進去,他還在想着重新投入到搜救犬的行業裏。
在走出去的這幾年裏,鐘鳴也不斷地嘗試“有門就敲”。
2015年10月,這扇門終於被鐘鳴推開了。
經過別人的推薦和介紹,他創建的北京探索應急救援促進中心(CRO)加入了國際搜救犬聯盟(IRO)。
CRO是國際搜救犬聯盟在中國成立的組織,加入IRO之後,他們有了國際認證體系,只要按照標準流程進行批量訓練,通過考核,便可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搜救犬。
道阻且長,行則將至。在鐘鳴的帶領下,搜救犬基地從兩個人又變成了一個團隊,一步步地走了五年,才終於正式地被世界所接受。
鐘鳴也成功地將民間搜救犬組織在中國傳播開來,讓更多的民間搜救犬組織知道了訓練搜救犬的方向和具體的訓練項目。
而鐘聲,則將《國際標準搜救犬訓練與認證指南》翻譯成了中文,並自費出版。

CRO自費出版的《國際標準搜救犬訓練與認證指南》
這本書更為詳細地記錄了成為一條合格的搜救犬需要考核、訓練的項目。
有了這個標準,意味着中國民間搜救犬的訓練,走向了一個更規範、更科學的階段。
鐘鳴如久旱逢甘,互相鼓勁後,他們再一次在北京的郊區租下了一個訓練場,蓋起了訓練場。
這次是更加規範,也更加真實的廢墟重現。有類似於地震後暴露出的斷壁殘垣,還有完全倒塌而壘在一起的磚瓦。
但鐘鳴又想到,要想讓更多城市能夠擁有搜救犬,在危急時刻能夠及時到達搜救現場,只靠他們是不夠的。
於是,鐘鳴將基地的工作重心從直接訓練搜救犬向推廣培訓體系傾斜。只為了,讓更多人知道搜救犬,讓有朝一日的災難現場多一線生還的可能。
那些年,鐘鳴的日子依舊過得艱難。極少的經濟來源支撐着基地運轉,最困難的時候,基地連肉都買不起,鐘鳴帶着搜救犬們吃着玉米麪做的窩窩頭,堅持訓練。
寒冬會在什麼時候過去,鐘鳴不知道,但堅持下去,他們總覺得能看得到明天。

基地當中最厲害的搜救犬,也是全中國唯一一隻達到國際B級的搜救犬,是子歇,一次鐘鳴開車去四川,途經綿陽買回來的。
它是一隻黑色的拉布拉多。因為《羋月傳》裏有一個厲害的角色叫做黃歇,鐘鳴就給子歇起了這個名字。
後來回到北京,鐘鳴又買了巴特。它是一隻金毛,很調皮但也很聰明,能夠聽懂鐘鳴的每一個口號。
巴特的原主人是賣魚的,因為破產,就半推半就地將狗賣給了鐘鳴。

巴特(左)和子歇(右)
子歇和巴特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子歇沉穩,巴特卻像小孩,有着無限的活力和熱情。
在每一次救援行動當中,它們都展現出了自己的勇敢和能力。
2018年河北薊縣,一家養老院有一個70歲的老人因為老年痴呆走丟了,養老院便向CRO求助。
鐘鳴很快地帶着子歇出發了。他們搜救的範圍逐漸縮小,最後鎖定在了一片很大的蘆葦蕩中,當時是冬天,河面已經結冰。
子歇和鐘鳴一起在冰面上搜索,但因為一片冰面太過單薄,他們一起掉進了水裏。
在湖水裏,子歇全然不顧冰冷刺骨的湖水,拼命地拖拽着鐘鳴,希望能將他拉上來。
終於,鐘鳴和子歇互相支撐着,上了岸。
子歇上岸的時候身上的毛都結了冰,它感到冷,但在暖氣下短暫地待了一會,還是義無反顧地返回了現場。
前一天晚上,救援隊到達薊縣已經是晚上九點,子歇卻沒有一刻地停歇,跟着鐘鳴一直搜救到了凌晨三點。
當時的搜索範圍是五十萬平方米,子歇走遍了每一個複雜的地形,它不曾放過一絲一毫能夠搜救到的蹤跡。
最後,在湖邊,子歇找到了老人的蹤跡。
2021年的河南新鄉洪水、今年齊齊哈爾體育館倒塌、阿拉善露天煤礦坍塌等眾多災難現場,都能看見他們的身影,他們總是在第一時間衝進現場。
這些卓越成就的背後,是鐘鳴和團隊一次又一次磨礪的成果,訓導員們和搜救犬日復一日地在基地上的廢墟進行訓練。哪怕現在人手足夠,他們還是會把自己“藏進”廢墟,讓搜救犬做尋找練習。

訓犬師將自己”埋“進廢墟
此前,CRO本身日子過得艱難。2021年的11月,因為基地部分房子違法建築,基地面臨了第三次的拆遷。他們又開始了居無定所的日子。
拆遷問題之外,他們還面對“不能養大型犬”的規定。即使鐘鳴是一個北京人,但他的狗永遠不能放在市裏,別人並不知道這是搜救犬,哪怕知道了搜救犬也會以這是大犬的理由不讓放在市裏養着。
兩個問題,讓本就苦苦支撐着的基地雪上加霜。
但也好在,鐘聲想到了和公益基金合作,開啓了雲養搜救犬的公益項目,為CRO籌集建設基地的費用和運營費用。
在多方熱心幫助和捐贈下,2022年7月,新基地終於找到,也正式投入使用。

巴特在新廢墟里訓練
一些網絡上的雲養家長們瞭解了搜救犬們的情況,紛紛給團隊帶來幫助,給搜救犬們寄來狗糧、凍幹。連基地裏撿來的貓咪,都有專門的罐頭,還有人專程開着車來基地看犬的狀況。
這些熱心的幫助都支撐着CRO渡過艱難困苦的時期,但因為傳播範圍不廣,依然很多人對他們抱有疑惑和不解,甚至還有些人並不瞭解他們。
不過2023年也有好消息傳來,今年的搜救犬世界盃,無法同艙的問題被解決,鐘鳴帶着子歇登上了中國國際航班,首次實現了人犬同艙。
而這隻最讓人驕傲的B級搜救犬——子歇,也是首次代表中國隊,登上了搜救犬世界盃的舞台。
在這風雨飄搖的十三年裏,鐘鳴前後花了將近三百萬。
箇中滋味只有鐘鳴心裏清楚,但他看到子歇和巴特,還有基地裏其他年齡比較小的搜救犬,他依然會覺得甘之如飴。
他仍然沒有忘記自己曾經的想法:“如果我有一隻頂尖的搜救犬,那我就可以救下更多同胞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