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只豹，100畝田，貓盟的十年發生了什麼？_風聞

本文改編自巧巧十一期間在紅山動物園做的演講。巧巧與我們分享了十年以來貓盟與和順豹子的故事，以及我們怎樣在和順種一百畝田，尋找人豹共存，共同發展的新道路。

地球不是一個蘋果，我們沒法把它切開分給人類和自然一“人”一半，未來的生物多樣性保護工作，越來越傾向於共存而不是分隔。農田能否成為開發和野地的交匯點，保障人和野生動物的共存呢？貓盟一直在探索。

你好，我是會上山的貓盟CEO巧巧。貓盟這個公益機構的使命是，保護中國本土的12種貓科動物，一種都不能少。

全世界有40種貓科動物，中國有12種，這表示我們中國的生物多樣性非常高。貓科動物是吃肉的，所以它們需要有豐富獵物的生態系統才能生存，所以貓科動物還是指示環境健康的晴雨表。

豹是傘護作用最強的貓科動物之一，意思就是，它分佈的地方與生態系統裏許多其他物種重疊，保護了它的生存環境，也能保護到許多它所覆蓋的物種。

在華北-東北地區，豹所生存的地方覆蓋了10種有蹄類、11~12種食肉目、一種靈長目。大家在紅山也可以看到這些動物，比如食肉目的豹貓、赤狐，有蹄類的野豬、小麂。在西南山地，豹的生存環境能覆蓋6種有蹄類和 16種食肉目。而在青藏高原東部，還能覆蓋11種有蹄類和24種食肉目。

關注中國的野生貓科動物，就意味着關注中國陸地的所有生態系統。貓盟希望以貓之名，去推動中國本土陸地生態系統的保護跟修復。

一起認識豹

下面我們花一點點時間來認識豹。豹這個物種非常厲害，它是傘護功能最強的野生貓科動物之一，這要歸功於豹超強的適應力。

因為超強的適應力，豹成了全球分佈最廣泛的貓科動物，它分佈到了非洲、亞洲。因為它的覆蓋性如此之強，它的英文名有一個“普通”，common Leopard。這也意味着豹的可恢復空間非常大。

這幾張照片也充分説明了豹子的厲害，它能上樹，能下水，也能在沙漠裏面抓小鳥。它是一個機會主義者，小到松鼠，大到野豬，它逮到啥吃啥，所以它才能有這麼強大的適應性。

但即使它的適應性如此強，也頂不住人類的影響力。在今年3月份的全球豹大會上，IUCN的專家指出：過去22年間，全球的豹種羣數量已經鋭減了超過30%，而擁有超過500只豹種羣的國家更是所剩無幾。

非常幸運的是，中國幅員遼闊，我們還有超過500只的豹種羣。

豹在中國的分佈情況示意圖

請看這張豹在中國的分佈圖。這張圖是需要更新的，我們在跟IUCN的專家組一起核實，它缺失了四川整個西南山地的豹分佈的地塊。所有黃色的地方都是豹子原來的棲息地，胡煥庸線的東南方原先豹的分佈範圍非常廣，但現在只剩下那些紅色的斑點。

打個比方，我們家有100平米，在近30年的時間裏，只剩下一個廁所這麼大了——豹的棲息地變化就是這麼個情況，棲息地少了90%。

很多豹的種羣消失，都是從棲息地的消失開始的。首先完整的棲息地被切分成一個又一個小塊，然後小塊裏又沒有足夠的豹種羣去繁衍，一個個小的種羣就消失了。

所以我們貓盟特別關注中國的豹，也非常希望大家都來關注中國的豹，所以我也建議大家在紅山的中國貓科館多逛一逛，這裏展示的華北豹“越越”，對大家去了解中國的豹是非常有幫助的。

貓盟在和順做什麼？

我們在和順縣堅持做了十年的工作，貓盟對華北豹的認識幾乎全都來自於那個地方。

我們關注的是一個位於太行山中部的豹種羣，它其實是由幾個縣的棲息地連接起來，形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棲息地。2017~2022年間，這裏的華北豹的成年個體總數超過73只。在以和順縣為主體的這個棲息地上，2022年的最小種羣數量是40只，幼崽有13只，相比 2021 年又新增了14只成年個體，但是有24只成年個體在我們的監測中消失了。這説明它們的種羣更替是非常非常快的。

下圖就是我們瞭解的這片地方， 這不是一個完整的保護區。實線圈起來的區域是兩個省級保護區，面積分別是387平方公里和137平方公里。兩個省級保護區與中間的這些山地連起來，組成了一個500~800平方公里的棲息地，養育了這裏這麼多隻豹子。

圖上的每一個十字號都代表一台紅外相機，我們在這個地方有超過400台紅外相機。通過這些紅外相機，我們看到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豹子不是隻生活在保護區的，它們會在兩個省級保護區之間頻繁地走動。

下圖圓圈越大，就説明路過的個體數越多，這裏是豹子經常經過、交流的地方。也就是説，兩個保護區中間的位置其實是豹子非常重要的廊道，就跟我們的高速出入口一樣。

通過紅外相機，我們知道了豹在和順縣的家域分佈。下圖一塊紫色就是一隻母豹的活動範圍，藍色的是公豹的。我們能看到母豹很多，但是母豹的家域沒有公豹這麼大。公豹的平均家域大概是150平方公里左右，相當於北京二環半的面積。

公豹的領地要比母豹大2倍甚至3倍，為什麼要這麼大？因為它們要佔有更多的母豹，儘可能多傳播自己的基因。一隻公豹，特別是強勢的公豹，它的領地至少要覆蓋兩隻雌性個體。

通過紅外相機，我們認識了這裏的每一隻豹子，知道它的家域在哪裏，它生活的地方跟哪個村的人相關。

2022年這裏起碼發現了40只成年豹，每一隻豹我們都會給它做這樣的一張家域圖。

豹個體家域圖（非最終版）

圖上的黃色跟粉紅色，分別是它們2021年跟2022年的棲息地，通過對比兩年間棲息地的不同，我們可以探討許多問題：前一年的棲息地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它不在這裏活動了？還是它的活動範圍變得更大了？從2013年到2023年，我們在這裏做了十年網格化監測，見證了太行山中部，一個在高度環境壓力下的豹種羣的努力求生。

下圖是2022年我們記錄的華北豹成年個體。

大家看看這些小圖左邊的年份，發現了什麼？這些豹裏最老的一隻是從2015年開始監測的，我們也能看到從2016年活到2021年的豹，五年裏活下來的只剩4只。這也進一步説明，種羣內的更替非常頻繁。大家可能注意到，沒有2017年的豹子存活下來，後面會講到是為什麼。

我用紅圈圈起來的是公豹。最老的公豹是2018年的，也就是説，長命的，能活到7、8歲的都是母豹，公豹都很短命。這裏有37只豹，能活三年以上的公豹只有12只。在2022年的40只個體裏，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母豹跟公豹的比例大概是2.8:1，就是母豹的數量比公豹的兩倍還要多一點點。這個種羣能持續擴大的原因可能就在這裏，雌雄比例比較合適，每一年都有10到15只的小豹子在這裏出生。

接下來我請大家看看在這裏活得最久的一隻母豹。這隻母豹是從2015年開始被監測的個體，我們給它起名叫F2， female2的意思。

我們從2021年就很擔心它在種羣裏年紀偏大了，還能活多久？但是，今年8月份回收的數據裏我們還看到了它，它應該有九歲了。

上面這張照片是2015年的它，當時是太行山最好看的小母豹。下面這張是2017年拍的，當時它剛剛帶大了三隻豹兒子，非常疲憊，我們都不敢認這是同一只豹子，非常令人心疼。

不過她現在依然非常美麗，今年還被拍到跟一隻非常年輕的公豹子在交往，非常強大。

回到棲息地問題上來。當我們想要去保護一個豹種羣的時候，僅僅依靠保護區是遠遠不夠的。

下圖是2022年我們拍攝到的豹位點以及它們的活動軌跡，能看到這些豹在兩個保護區間來回地走動。如果只有省級保護區，遠遠不夠支撐一個超過60只的豹種羣。

大家在支付寶上都有螞蟻森林，地圖上這個淺綠色的地方就是和順的螞蟻森林所在地，我們也是特意把這塊地選在了保護區之外。那裏支撐起了兩隻母豹和它們的小豹子的生活。所以，每一點保護區之外的增量對豹來説都是非常關鍵的。

豹面臨的危機

對比2021年跟2022年的數據，我們發現有一些保護區之外的棲息地已經受到了干擾，有些在2021年頻繁出現的豹個體，在2022年都消失了。這是為什麼？

首先，我們拍到了一些人為的破壞活動。

盜獵的圈套

 相機被毀壞了

為什麼相機會被毀壞？可能因為有壞人做了壞事，不希望被我們拍到。2022年我們大概有34台相機被破壞，就是説明在我們所監測的2000平方公里範圍內，起碼有34個地方是不那麼太平的。

下面這張照片體現了兩個影響因素。

第一，大家能看到遠處豎立的風機嗎？前面我們説到，2017年獨立的豹子沒有一隻活到今天，為什麼呢？風機是2016年開始修建的，正好是在兩個省級保護區中間的那一道山樑上。2016 年大半年的施工，導致那一年的新增豹個體非常非常少，這些個體2017年獨立，開始被監測到，但是到2021年，它們已經完全消失了。

風機的修建影響了豹子正常的擴散跟交流。

第二，這個風機底下還有一些裸地，這些地方是新的造地工程。照片上近景的杆子是電網，是不法分子順着修風機、造地的道路上山去拉的。電網有四五萬伏甚至十幾萬伏的電壓，任何電網碰上去必死無疑。這些電網是之字形的，野生動物經過就會給電死。每一年都有裝電網的人被自己弄的電網給電死，非常非常危險。

這能説明什麼呢？當棲息地被幹擾了之後，隨之而來的盜獵和人為干擾會指數級的增加。

以前所有這些山樑都是豹非常喜歡的路徑。可見保護區之外的棲息地非常容易遭到人為干擾的破壞。我們其實還沒有能力，去全面評估新能源工程的環境影響，而我們需要做這些評估，讓減碳跟生物多樣性的保護達到一個平衡。所以我們覺得對中國的金錢豹來説，道路的建設、新能源的建設，以及新開發工程可能是最大的挑戰。

下圖是2021年，當時造地工程和光伏工程還相對少，保護區之外有很多豹子活動的路徑，但是到了2022年，許多工程上馬，空窗就變多了。

我們要看見豹非常強大的適應能力，我們也要看到它非常緊迫的保護現狀。和順豹的種羣需要超過800平方公里的完整的棲息地，所以保護區以外的保護非常非常關鍵。保護區以外怎麼去保護？這也是全球的豹保護議題中最緊要的問題。

這是兩張我們在寧夏六盤山拍的照片，第一張這隻豹子叼着一隻小豹子，這説明它覺得這個地方不安全的時候，要搬家。這個地方正好是國家級保護區的一個界碑，我不知道它是從保護區外往保護區內挪，還是從保護區內往保護區外挪，但總之，它需要保護區內外的空間連通。

這張圖能看到它的身後其實就是縣城，它離人居住的地方非常非常的近。其實豹子是一種非常適合跟人共存的野生貓科動物，因為它非常謹慎，也非常擅長躲避人。關鍵是我們要知道適合豹子的地方，以及適合人的地方，中間的那個分界線到底在哪裏。

我再給大家看一些國外的照片。豹有時就生活在人的周邊。在和順，當地人會跟我們説：“哎，你們不要把豹子放到我們這裏來，你讓它們進保護區。”

但是豹不是我們“放”的。它就生活在人的周邊，它還會去趴到你的自行車上，它也會進你的村口去叼狗，還會出現在高速公路上去吃那些被路殺的動物。

所以關鍵不是豹適合生存在什麼地方，而是我們應該如何去界定人跟野生動物各自居住的地方？我們可不可以接受與豹為鄰？關鍵還是我們如何認識荒野，以及保護區之外的保護要怎麼做？

為了做這件事情，在十年裏，我們做了非常非常多的工作。

共存保護怎麼做？

貓盟在 2016 年就開始呼籲大家關注豹吃牛的事情。養牛是和順的主要收入來源，豹咬死了小牛，村民就會給小牛屍體下毒，去報復這些豹子。從2013年開始，我們開始組建當地的豹子巡護隊，讓他們去記錄這些豹吃牛的情況，我們通過從社會上籌款來補償村民的損失。

當地人組成的巡護隊“老豹子隊”

對比2015年和今年的照片，當年我們貓盟只有四個人，現在我們有12個人，還有當地的巡護隊伍。

2015年的貓盟成員們

現在的貓盟成員們

10年間，我們還幫和順縣數清了他們一共有多少隻豹子，“華北豹第一縣”的稱號由此而來。到了2022年，政府也開始讓保險公司介入進行生態補償。我們也開始跟當地的縣政府、公安局、林業局一起去搞反盜獵的聯合巡護，清理盜獵工具。

這樣就夠了嗎？很多人覺得保護就是對抗發展。但我們想尋找發展和保護兩全的道路，我們必須去找保護區以外的新的保護增量，於是我們發現要關注農田。

看見農田

其實早在2018年，我們的前同事陳老濕就提出了“發現農田”，它的生物多樣性非常可觀。農田不光是生產糧食的地方，它對野生動物來説，也是非常重要的棲息地，甚至是保護地。

所以我們在今年做出了一個非常勇敢的決定。一個會讓很多人覺得“我們是傻子”的決定。

我們在當地包了100畝地，給這片地起名叫豹鄉田，開始去種它。大概種了13種糧食作物以及七八種蔬菜，將近20種作物。同時開始在當地做我們的自然觀察，發現農田裏到底有什麼動物。

這是在除草。因為我們希望我們種的地生態友好，所以沒有打除草劑，而是花了非常高的人力成本去除草。

在這裏，我們發現了繁殖的北領角鴞，發現了每天在那裏覓食的野雞，就在我們的100畝地裏，每天最少能看到10只野雞。我們還在當地架起監控直播，希望讓更多的人知道，農田的生物多樣性是怎麼跟人類共存的。

為什麼要種地？因為我們希望用生態給當地的產業賦能，我們希望讓他們知道除了土地財政，除了去搞道路基建，除了去引進新能源工程之外，還能有一種更加生態友好的也更加持續的發展方式。用當地的生態品牌去為當地的產業去賦能，然後讓當地的人更多地富起來。

這個是我們想通過100畝地去嘗試的鄉村振興模式。我們希望找到更多的地主，跟大家一起發現這裏的生物多樣性，在一起講述這裏的故事，一起種出好吃的莊稼。

半年的嘗試下來，我們發現野生動物非常非常喜歡我們這片農田，這在我們意料之中。但我們萬萬沒想到豹子也喜歡我們的這片地，甚至在它旁邊拉了一泡屎。

這天非常非常巧，它是上午7點半在那裏拉的屎，我們是12點去收的相機。所以我們在那裏勞作、收相機的時候，豹子其實就在旁邊山頭看着我們。

這是一隻年輕公豹，它的爸爸也是非常有故事的，曾經是當地的豹王。作為前任豹王的兒子，它把它的領地往西拓了大概20公里，來到了我們這100畝地，並且頻繁造訪我們的農田。

當我們收穫好吃的莊稼的時候，我們會覺得它們都是被豹子的屎跟尿澆灌過的，收穫裏有豹子的一份功勞。

上圖是我們從北京學來的，不用農藥除蟲的技巧，我們在蔬菜地裏用花椒水、肥皂水去除蟲。

我們會讓當地的人幫我們一起除草，除過草的地方跟沒有除過草的地方真的長得完全不一樣。

我們種出了非常非常水靈的西葫蘆，能做出非常好吃的糊塌子；我們還種出了連狗都覺得非常好吃的糯玉米，我在地裏能吃三根生的玉米，非常好吃。

我們還種出了非常大的包菜，非常好吃的貝貝南瓜和葵花籽。

其實我們只想試一試這塊地到底能種出什麼，是不是隻能種出當地農民普遍種的、養牛用的黃玉米？其實它能生產很多東西。

今年豹鄉田的收成，還只是我們跟當地人一起做的嘗試。我們希望明年能為豹鄉田找到很多的地主，跟更多人一起分享它們，跟更多人一起來保護這片保護區之外的保護地，以及動物們的真正的棲息地。

為了未來招待我們的地主，我們今年還租了兩個院子，除了原本集裝箱能住8 人，這個院子還能再裝下12個人。這是兩個非常好看的院子，甚至還有雙人牀。歡迎大家有機會來和順小住，深入瞭解。

保護物種和生態環境始於瞭解，但是隻有喜歡的情感，是不能真正瞭解一個生態環境的，也做不好保護。從瞭解到保護，還有非常非常遙遠的距離。

貓盟花了十年，才知道一個豹的種羣它需要多大的面積，知道它需要的不僅僅是保護區，也不僅僅是反盜獵和解決人獸衝突，它們還需要我們去思考跟動物生活在一起的智慧，需要思考更多的共存可能。

在物種保護的工作中，可能公眾可以參與的部分很少，但是沒有公眾，沒有大家，保護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做下去。所以為什麼我們要在假期要來跟大家做這場分享？因為我們知道：每一個人多知道一點點，可能就會讓保護產生很大的、不同的可能性。

我們在明年的5月9號，可能還會跟紅山做更多的跟華北豹日相關的活動，我們還會再繼續搞“豹走紅山”，我們還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一起來到山西，或者就在紅山的本土區、貓科館好好地去了解中國的金錢豹的故事。以豹之名，一起推動中國本土物種和整個生態系統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