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發)被“表格”壓垮的基層教師,上課成副業,廁所跑着去,教育局:我也沒辦法_風聞
笨笨熊888-11-03 16:37
本文來源:
知識萬象
2023-11-03 15:54:55發佈於北京騰訊新聞知識萬象官方賬號
核心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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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教學工作分三類:(1)與教育教學“環境”或者“生態”相關的“次生事務”,如“食品安全”;(2)與教育教學本身無關但屬於縣域中心工作的“政治事務”,如“教育扶貧”;(3)與教育教學完全無關且來自非教育主管部門的“剩餘事務”,如“網絡投票”。
2我們訪談過多位教育局領導和科室負責人,他們都説“沒辦法,都是上面壓下來的任務”。他們為什麼不能幫學校擋住?因為縣教育局是“政府職能機構”,與其他非教育職能部門則是平級。
3任務交給具體老師後,部門開始在微信工作羣裏不斷@所有人,不斷催促。“這些事情,來得突然,要得賊快,還反覆修改,沒達到要求就在羣裏@某校某人,最後還來各種通報排名!”一位老師説,“我經常都是跑着上廁所的,做不完的表格必須帶回家繼續做!”
4為此抱怨的不僅僅是90、00後年輕人,一大批70、80的中層教師、優秀班主任都在抱怨,只是他們迫於“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責任更能“忍受”。
近日,河南23歲女教師疑似因非教學工作壓力太大而自殺的新聞引發關注和討論。事件真相還需要釐清,但基層一線教師面臨的工作壓力,尤其非教學工作帶來的壓力確實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騰訊新聞知識萬象邀請湖南師範大學孫敏老師分享她的觀察和思考。孫敏老師曾經是農村高中教學一線的歷史老師,如今是研究縣域教育問題的學者。以下是她的自述。

三大類非教學工作“壓垮”基層教師非教學工作大概從2015年前後開始出現,最近5年呈現有增無減的趨勢。
儘管我們團隊多次向有關部門撰寫過相關報告,教育部也發文要求切實減輕教師負擔,但基層學校似乎沒有什麼變化。有些非教學事務是外來的,有些也是自我加壓內生的。如果我們將與教育教學密切相關的事務概括為“原生事務”,這些工作包括班主任班級常規管理(如早讀、晚寢、查堂、班級紀律、班風營造、師生溝通等)、常規教學活動(如備課、上課、批改作業等)、常規教研活動、處理校園日常生活中各種生生矛盾或家校矛盾等。非教學工作按照其內容與教育教學活動相關性的強弱,可以大致分為三類:
一是與教育教學“環境”或者“生態”相關的“次生事務”。這類事務並非教育教學活動本身,但由於教育教學活動是在一定場域中依託一定條件開展的,凡是與“教育場域”或“教育條件”相關的事務即可歸為此類。如圍繞校園安全開展的且與其他職能部門存在關聯的“食品安全”“消防安全”“禁毒教育”“周邊環境”“防溺水工作”等,以及在教學過程中由師生矛盾或家校矛盾引發的“投訴教師、投訴學校”的事務等。
二是與教育教學本身無關但屬於縣域中心工作的事務,可稱之為“政治事務”。這類事務往往由縣人民政府內設辦公室圍繞中心工作的目標、按照屬地管理原則分解到校的任務,典型的如教育扶貧工作、疫情防控工作、“文明城市”創建工作等。這些工作確實與教育教學無關,但身處教育系統的教師,因地方教育是地方政府的重要管理事務之一,有些中心工作就要求教育局和學校配合完成。
三是與教育教學完全無關且來自非教育主管部門的事務,可稱之為“剩餘事務”。這類事務是由與縣教體局平級的其他縣職部門受限於本部門人財物而無法獨立完成的部門“溢出”任務。具體包括以網絡投票、關注公眾號為代表的對數量有要求的活動、以“學法學規學精神”為代表的對反饋效果有要求的活動、以及圍繞重大主題開展的對內容形式有要求的活動。
以前的老師很純粹,現在的老師每天和表格“作戰”
我本人十多年前曾經在農村高中教書,那時候沒有當班主任,與現在的青年老師比起來,真的很“純粹”。我自己每天也是在辦公室坐着,因為是新老師,擔心自己講不好課,最開始的一個學期,我可以手寫詳細版教案3遍,初稿-二稿-三稿,備課那是非常紮實的,只可惜當年的備課本沒有留下來。備好課,製作PPT,然後上課,最後可以非常認真地詳批學生作業。每天下班之後還有自主閲讀、提升專業的時間。也許是在高中,也許是在農村,也許是沒有當班主任,在自己初登講台的那幾年時間裏,我確實完全沉浸在“教書育人”的蜜月期。雖然自己沒有當班主任,但現在回憶當時當班主任的同事,他們真的沒有這些非教學工作,班主任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如何管理好班級。
當時我任職的學校是寄宿制學校,班主任確實辛苦,起早貪黑,但工作樣樣與學生有關,至少一直都是跟學生交流互動。但是現在非教學性工作佔據了班主任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與“**表格”“數據”“迎檢”“點贊”“宣傳”**等非教學事務接觸,事情都是做給上面看的,與學生成長並無直接關係,無意義感正是基於此而產生。高中學校敢“拒絕”,農村學校躲不掉不論是我們調研所瞭解的情況還是網絡中網友對非教學工作的吐槽,看得出來非教學工作在最近這三五年內急劇增多,是相當普遍的情況,只是不同地區不同層級的學校有程度上的差異。按照學段來看,總體來講高中階段的非教學工作比義務教育階段的相對較少,畢竟高中直接面向高考,高考是教育政績的集中表現,主政一方的政府不會輕易讓這些非教學工作進校,就算進校了,高中校長還是比中小學校長更有拒絕的底氣。按照城鄉差異來看,城區學校的教師總體人數相對充裕,農村學校本來專業教師就比較緊張,同等體量的非教學工作同時進入城鄉學校時,城區學校還可以通過教學工作量不大的中層幹部來分擔這些事情,但在農村學校就根本沒有這個條件,所以最終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壓在了所有教師身上,他們人少壓力更大。另外就是一些地理位置優越、努力創建特色校園或者成為某些教育理念試點的學校,相應地會比同地區同層次的學校接到更多的非教學性事務,他們的非教學性更多地集中在迎檢這件事情上。
教育局:沒辦法,都是上面壓下來的任務
根據前面對非教學工作類型的劃分可以看出來,這些工作原本是政府職能部門的事情,但最後還是通過縣教育局進入了學校,所以當前縣教育局在政府整體系統位置中發揮了直接中介作用。我們訪談過多位教育局領導和科室負責人,他們都説“沒辦法,都是上面壓下來的任務”。他們為什麼不能幫學校擋住?這與縣教育局的“政府職能機構”以及他與其他非教育職能部門的平級地位有關。“就算其他部門不通過政府來施壓,我們也不可能次次拒絕,因為我們老師職稱定級、學校發展需要的項目資金政策支持,都在這些部門手裏!你不配合,以後你有求於他的時候,怎麼辦?”其實,現在的非教學工作不僅數量多,更重要的是,這些工作在完成過程中讓實際負責的老師感到極大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來自“數字技術治理的全過程管控”和“密集化督查與剛性考核”。
在一線調研,任務交給具體老師後,部門開始在微信工作羣裏不斷@所有人,不斷催促。“這些事情,來得突然,要得賊快,還反覆修改,沒達到要求就在羣裏@某校某人,最後還來各種通報排名!”一位老師説,“我經常都是跑着上廁所的,做不完的表格必須帶回家繼續做!”看到一些文章評論區的留言,發現“沒時間上廁所”“心理壓力極大”“毫無意義感”“沒有時間教學”成為當前長期深陷這些非教學工作教師羣體的共同狀態,這大概就是“時代特徵”吧。

(調研學校各種材料堆滿架子。作者供圖)
所以,我們的基本判斷是,當前政府系統內部的一整套“現代化治理思維”主導了教育管理領域,地方政府以及非教育職能部門與教育職能部門及其下屬中小學校關係的異化是根本原因。如果政府系統不扭轉當前這種治理思維在教育管理的不當地位,在筆者看來,當前中小學校行政化嚴重的現象難以扭轉。在當前這種形勢下越來多的老師感慨“教書是副業”。
當整個外部環境不給老師們足夠的時間去琢磨教材、去了解學情、去雕琢教學設計、去深度瞭解學生與家長,老師們怎麼可能提供有温度的教育?
23歲青年女教師因非教學工作壓力巨大而自殺,雖然是極少數的極端案例,但這背後反映了當前我們的教育管理確實存在重大問題,多少對教育抱有激情、抱有情懷的青年教師,在當前這咄咄逼人的逼仄教育生態中煎熬。在筆者看來,他們真不是矯情,因為為此抱怨不僅僅是90、00後年輕人,一大批70、80的中層教師、優秀班主任也在抱怨,只是他們迫於“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責任更能“忍受而已”。當常規的教書育人都失去了温度之後,家校之間的信任又將從何談起!“讓老師催交醫保,家長懷疑我們老師是不是要拿回扣!”“防溺水要家長在羣裏天天打卡,哪個家長不厭煩,打卡了就不會溺亡呢?”家長對學校、對老師的不理解和怨氣也會因此不斷積累,彼此的不信任也就產生了。
教書育人是“良心活”,教師需要足夠時間投入回想自己當老師的那幾年,現在看來算是一種“幸運”了。
在筆者看來,常規的教學活動、育人活動就是教師工作的核心內容。我們常説“教書育人是良心活”,讓老師們有足夠的時間去備好每節課、批閲每次作業、與每位學生暢聊、在班級管理中投入主觀能動性而不是各種剛性的“行為扣分”“行為管控”。
除此之外,讓一批有理想、有抱負的教師有一些自主時間去廣泛閲讀提升自己的專業素養,拓展自己的教育視野,以自己紮實的成長反哺自己所教的孩子,這大概是絕大多數教師所期待的“教育”吧。如果當前這種教育管理思路不變,教育生態環境不去重構,作為教師的個體有時候確實無能為力。所以,筆者提的建議可能有些“不切實際”,但還是希望能夠引發關注和討論。比如希望越來越多的教育局局長和校長敢擔當,面對這些不合理的事務,堅決勇敢地替老師們拒絕。至少作為學校的後盾,態度要堅決。再比如對目前身處非教學工作的一線老師們,以一己之力無力改變結構的時候,我們只能改變自己的心態,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對這些“毫無意義的狗屁工作”採取“躺平”策略也是一種自救。再比如,對於即將進入教師序列的畢業生來説,瞭解和理解當前的教育生態環境,提前做些心理準備,在還是“自由之身”的時候抓緊時間提升專業素養和教學能力,避免到時候被班主任、教學和非教學工作三項重擔同時壓着自己。